第13章 第七回 榮寵堪嘆紅塵一騎 相思盡遺武陵桃枝 上

話說沈馥以一管禦賜的琴簫贈予趙漭,皇帝見他這般,更是龍顏大悅,賞賜不盡不說,還特賜松州毗鄰的繡裏、朱嶷為趙漭的封地,又命司禮院令使負诏捧敕,快馬加鞭至松州別墅。這日一早,便有紅翎使前來請光王于吉時聽候加封領賞。未央領了信,立時歡歡喜喜奔往無極洲去。李嫣在玻璃花棚裏坐着,一眼便瞧見未央在樓廊蹦蹦跳跳的,便喚住他。

未央一眼便見着那棚架上翠玉懸垂,碧潤欲滴,雍雍交鳴,翙翙朝陽,真好似百鳥歸巢一般,竟是一呆,又嘿嘿笑道:“這翡翠葛果真好看,實不枉三爺千裏迢迢尋來,可沒有李公子又怎麽種得出來?”李嫣微微一笑,正欲說話,那未央已拿過他手裏的花鋤,急急嚷道:“公子這是做什麽,橫豎打發下頭就是了。要是有人亂嚼舌根,我教三爺收拾他們!”李嫣側身在水盆裏淨手,含笑道:“小哥說笑了。”未央這才瞧見桌上放着兩盆蘭花,嘻嘻笑道:“是了,這個旁人粗手粗腳的怎麽碰得?這下都活了,三爺可要高興壞了!”李嫣微微把臉一紅,含笑道:“還勞煩小哥搬到太陽底下,曬上小半炷香的時間。”

未央忙不疊辦了,李嫣方問之前何事欣喜。未央便将事情說了,又問趙漭在何處。李嫣答道:“王爺正練劍。”未央一聽,道:“那便勞煩李公子轉達三爺。”李嫣笑着應下,又囑咐清掃通道,擺設香案。未央用心記下,一溜小跑去了。李嫣命暖棚的小丫鬟收拾了,便沏茶往中庭去。只見趙漭僅以木簪束發,身着霜白絹衫,正作劍舞。

卻是勢起神随,體靜意舒,剛柔并濟,內外如一。一時收勢,方見李嫣呆立一旁,趙漭不由擡手刮了刮他的鼻尖,道:“莫不是傻了?”李嫣堪堪回魂,癡癡道:“卻不想王爺舞劍這般厲害!”說着,方将茶盤擱在石桌上,親捧了茶盅于趙漭,方将事體一一說了。趙漭一口吃了,道:“原不是什麽大事,只也仔細候着。”

李嫣含笑道:“我也是這樣吩咐未央的,這幾日他長進不少,有些他哥哥的能幹模樣了。”趙漭道:“也是你管教有方,前日宮裏事忙不曾去瞧你,倒是對不住。如今,那咳嗽頭疼的病可好全了?”李嫣面上泛起紅暈,回道:“不過一點咳疾,倒是勞煩王爺挂心。為了王爺,嫣兒做什麽都甘願。”趙漭一怔,只覺一股子酸楚滋味翻江倒海一般,恍惚之間卻已将李嫣攬在膝上。李嫣咬唇垂首,臉上先是一白,又漲得通紅。

趙漭猛然醒神,方覺讪讪,又見李嫣鬓若密霧,面如桃瓣,不由心下一動,便攜起他手,玩笑道:“嫣兒這般好,本王是請作側甫,還是常卿,或者直接以正君之禮入府呢?”李嫣心如擂鼓,須臾便熱淚盈眶,聲如哽咽,只低低道:“嫣兒出身下賤,不敢有淩雲之志。”趙漭忙将李嫣摟在懷中,道:“可別哭了,眼下病還沒好,回頭只怕眼睛又紅得似那兔子一般了!”李嫣聽了,又哭又笑,漸止住眼淚,又服侍趙漭吃飯服藥。

未到吉時,府中上下已更衣裝扮,啓門跪接。司禮院中令乘馬而至,前後左右又有許多紅翎使跟從。那中令至檐前下馬,滿面笑容向趙漭道:“下官司禮院中令裘菱山拜見光王。”身後的紅翎使亦下馬參禮。趙漭命衆人起了身,含笑道:“裘兄風塵勞累,禮畢還請在寒舍吃杯薄酒。”裘菱山笑道:“菱山尚有要事在身,改日定與殿下把酒言歡。”說着,二人步入廳上。

裘菱山面南而立,啓封展旨,口內唱道:“光王接旨——”趙漭下跪聽旨,衆人亦跪了一地。只聽裘菱山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诏曰:皇三子漭,日表英奇,天資粹美,文武兼修,德行有道。北擊西夷,護國有功,特着‘桓’以為號,封繡裏、朱嶷二地,望爾固之,以祀其宗社山川,依時而飨;并賜黃金萬兩,寒淵靈蛟一柄,凫靥裘一領,刺錦寶藍騰蛟蹈海閃銀袍一件;又以督導蓬萊洲工事,深得朕心,特賜冰纨四輪扇一立,珍本古籍八部,《九蘭圖》一軸,空青海綠仙鶴雲紋缸一對,含金三彩杜鵑盆景一對。欽此。”趙漭接旨謝恩。又聽裘菱山高唱道:“拜見桓光王。”說着,撂袍施禮。衆人亦紛紛跪拜,喜不自勝。

一時禮畢,趙漭命長樂打了賞,又命管家将一應賞賜清點入庫,趙漭向裘菱山笑道:“實在有勞裘兄,還請小坐片刻。”裘菱山亦笑道:“不敢不敢。”便随趙漭往偏廳去。忽見仆人搬了一缸冰湃着的南丹早荔進來,不覺奇道:“如今正值春末,這早荔……”裘菱山忙含愧道:“還請恕菱山疏忽之罪。”趙漭虛扶一記,笑道:“這早荔青紅可愛,仿佛适才采下,裘兄何來疏忽二字?”便請裘菱山一同品嘗,因問究竟。裘菱山禀道:“這南丹早荔并非聖上賞賜之物,而是珎侍卿所贈,還有一個黑漆嵌螺钿的長盒并兩罐茶葉。”趙漭奇道:“珎侍卿?小王仿佛不曾識得。”裘菱山奇道:“殿下怎會不曉?珎侍卿便是那蓬萊之主啊!”

趙漭一聽,頓覺胸口如受重錘,又慌忙穩住,舒眉笑道:“原來是他,短短一載,竟有幾度殊榮,前途不可限量。”裘菱山聞言,不覺一嘆,道:“殿下也勿怪菱山多舌,聖上于後宮一事向來淡薄,這位珎侍卿一來,聖上卻似入了魔障。約莫月前,這珎侍卿想吃荔枝,聖上便傳令南丹。可那會兒哪來的荔枝,據說禦果監上下皆備了草繩吊頸,幸好端王游歷川夏,也不知使得什麽法子,才躲過這一劫。又跑死了百匹良駒,才有了這些仙果。”

趙漭一怔,柔腸九轉,不過木然一笑。裘菱山垂眉嘆道:“如今四海升平,這些也便罷了。只是聖上這般,只怕那珎侍卿是那舊朝妖妃轉世……”趙漭聞說,不由雙眉一豎,截言道:“中令大人說笑!”裘菱山這才讪讪止住,揖道:“菱山失言,還望殿下恕罪。”趙漭沉聲道:“父皇自有決斷,裘兄多慮了。”裘菱山也是颔首附和,又說了幾句便自去了。

入了夜,趙漭神思癡纏,躊躇半晌,不過長嘆一聲,方打發長樂去庫房。長樂本就豎着耳朵候着,恨不得跺腳,聽得這話忙不疊飛出去,倒惹得趙漭撲哧一笑。一時長樂回了來,手裏正是一個黑漆嵌螺钿雙鹂銜枝圖的長盒。趙漭趕忙啓匣一看,只見素白絲絨裏頭橫着一管玉制的琴簫,通體碧沉,光潔溫潤,又刻四字小篆,曰:碧海沉珠。趙漭心中大驚,此簫分明是皇帝心愛之物!

原來趙漭自知事起,便見過皇帝把玩此簫,卻從不曾聽他吹奏;又想琴簫多與琴相合,皇帝定是合簫之人,卻亦不曾見他鳴琴。皇帝既喜簫管,卻又在宮中禁了,趙漭獨愛簫音,怎忍心教寶器蒙塵,便涎着臉多次向皇帝讨要,皇帝皆搪塞了過去。未料如今,這碧海沉珠竟到了自己手中,實在奇也怪哉!只是不必細想,也知他與沈馥自此一刀兩斷,再無轉圜!長樂見趙漭神色有異,不覺上前一步,正欲開口,只見未央端藥進來,只聽他傻呵呵的直笑,說道:“沈公子送的定是好東西,看咱們三爺都樂得發呆了!”

長樂一聽,只覺一口濁氣上湧,恨不得一腳踹死他。未央得了長樂兩眼狠狠的一剜,吓得心肝兒一顫,搔搔頭頂,一溜煙跑得無影無蹤。長樂奉藥,輕聲道:“雖說如此,沈公子也算惦記着您,絕非無情無義之人,三爺切莫傷懷太過!”趙漭只覺玉管如冰,寒沁指骨,竟是直逼心尖,強笑道:“也只有你小子貼心可意。”便将簫遞給長樂。長樂忙悉心收入匣內,方賠笑道:“只是未央不長進,總惹三爺生氣,回頭長樂一定好好管教。”趙漭收好簫管,吃了藥,言道:“未央現下懂事不少,今天這事就辦得極妥帖。方才他說的也是為着我高興,不必太嚴苛了。”長樂見趙漭霁顏,方自去了。

此時濃雲避月,悶雷不絕,須臾便見絲織萬縷,千裏空懸,流階若光,瀉地如銀。又聽它沙沙如蠶食青桑,閑打疏蕉,輕撲懶蝶,如霧似網,熏簾入戶,催得人愁生五內,情腸百轉。趙漭癡坐一回,不覺挑開長盒。卻聽含羞難語,點滴霖霪,灑枝落梢盡合泥;銜恨吹凄,陡驚倦鳥,穿月一片傷心白。忽地簫音乍絕,只聽嗽聲震天,密似掩泣,又聞大笑驚雷,澀若苦竹。正是強說忘情,妄自聰明,風雨徘徊冷伶仃,促織燈下鬧,春雨道秋聲。

這日,紀朗來松州辦事,又想着趙漭信裏說李嫣入春便犯了舊疾,便早早将事了了,趕往居閑別墅。長樂一見紀朗,便将他迎去滟蠟軒。只見滿園青枝翠影,冷苔疏蔓,又有綠水潋滟,屈曲萦帶,更連那紗窗皆是清淺的碧色,疏疏朗朗印着墨痕似的竹葉子,一應屋舍益發顯得幽僻陰涼,清淡別致,更應了滟蠟之名。園子裏沒什麽人,僅有兩個奴仆執着粘竿除蟬,見了長樂引人過來,便忙報說李嫣不在屋裏。

紀朗一聽,忙急聲問道:“嫣兒不是病着麽?怎的不在屋裏?莫非是……”說着,竟是面色煞白。長樂忙忙言道:“原來您是來探李公子的病,眼下是什麽時候,公子的病早就好全了!”紀朗聽了,卻是一愣,旋即又大喜道:“好了便好!好了便好!”長樂見了,不由垂下睫羽,嗫嚅道:“只是,眼下咱們三爺卻有些不妥。”紀朗心中一嘆,只含笑道:“不枉子珏疼你。他的病只怕是心病,你做好本分便是。”長樂颔首應了,又引他去無極洲。

穿過一道月洞門,入了書齋,只見趙漭披頭散發,一手勾了酒壺,一腳踏在凳上,正立于案邊揮毫。紀朗見他如此模樣,便将長樂打發了,朗笑道:“子珏好雅興,只是這大張旗鼓的,是劉伶醉酒,還是阮籍駕車啊?”趙漭似是一驚,定定瞧了紀朗半晌,方呵呵笑道:“之清怎麽來了?”說着,随處投了筆,命人奉茶。紀朗道:“本是過來瞧瞧嫣兒,只不想他是好了,你倒瘋魔了?”

趙漭眉心若蹙,眼窩深陷,很是落拓,見他嗽了兩聲,又仰頭飲了一口酒,垂首嘆道:“情之一字,豈是說斷便斷的?你也不必笑話我,若是嫣兒成了他,只怕你比我瘋魔上百倍也是不夠的。”紀朗聞言愣了半晌,方道:“那是自然,思及往日他在那見不得人的地方備受淩辱,我如今尚覺心如刀絞一般。”待人奉了茶,紀朗道:“繡裏以草木花卉聞名,朱嶷山川秀美、民風淳樸,實在可喜可賀。”趙漭面含微哂,道:“良辰好景,形影相吊,縱有千般風情,更與何人說?況且木秀于林,風必摧之,這道理我又何嘗不懂。”紀朗方笑道:“子珏知道便好,也不枉我來這一遭了。”

第14章 第七回 第七回 榮寵堪嘆紅塵一騎 相思盡遺武陵桃枝 下這時,李嫣挽着黑漆描金流雲百福的提匣進來,見紀朗在內,不由一驚,又見他目不轉睛的盯着他看,教他無端生怒,不由将提匣往桌上一放,冷笑道:“世子來的倒是時候,平日裏不來,專挑王爺生病的時候!”趙漭早将酒壺藏了,又瞥了紀朗一眼,促狹道:“嫣兒一來便發脾氣,可見之清來的果真不是時候。”紀朗會意,忙言道:“嫣兒可別生氣,本世子給你賠不是了!”便拱手作揖。

李嫣微紅着臉,卻視若無睹,只折身向趙漭道:“今日路過桃花塢,那園子裏桃花仍大片大片紅雲似的開着,真如世外桃源一般。”趙漭怔了半晌,方回神,苦笑道:“那兒一貫疏于打理,你身子弱,萬一有個閃失可怎麽好。”李嫣不覺有他,因笑道:“嫣兒只想着王爺這幾日病着,便折了一小枝桃花給王爺品賞,也是有利病情的。”說着,啓了提匣,裏頭正是一枝新鮮桃花,羞蕊含芳,薄胭淡然,十分可人。

趙漭卻覺兩眼一疼,胸間一刺,讷讷道:“勞你費心。”李嫣甜甜莞爾,忙取了個錯金嵌紅寶的白玉瓶灌了水,将桃花好好插了,又灑上些水,在桌上擱了。紀朗望了天色,又聽忽高忽低的蟬鳴,便笑道:“眼下入夏,倒是吃玫瑰酒釀餅的時候了。”

李嫣笑着對趙漭道:“我見那桃花塢裏,亦有不少玫瑰含了花苞,做玫瑰餅倒是很好,不如明兒讓小廚房做了吃,王爺看可好?”趙漭口齒一澀,道:“玫瑰帶刺,本不是好侍弄的花兒,何況我也不愛那個。”李嫣聞言,不覺生奇,自言道:“怎麽會?莫不是長樂打趣我了……”紀朗見狀,忙笑道:“說了這些話,倒有些饑腸辘辘的。”趙漭道:“我也餓了,不如傳膳罷。”便招了李嫣,囑咐幾句。

紀朗繞着李嫣轉了個圈,見他一身翠衣,面如皎玉,恰似一株白玉蘭,愈發愛得緊,口中卻調笑道:“嫣兒體态纖纖,竟不覺得餓麽?”李嫣見紀朗一副色迷迷的模樣,氣得臉面漲紅,雙眸星漾,脫口便罵道:“你、你這騙吃騙喝的登徒子!”話畢,便跑了出去。紀朗卻是神色癡迷,趙漭笑道:“你何不好言好語的?每每見了你,嫣兒便似炸了毛的小貓一般。”紀朗目光溫柔,望着門邊花影微搖,柔聲道:“也不知怎的,不見他,便想着見了他該如何千般萬般對他好;誰知見了他,竟滿心滿意的只想逗弄他。”

話語間,又見李嫣急急越了月洞門進來,便臉龐發亮,高呼道:“嫣兒怎麽又來了?莫不是舍不得本世子?”李嫣又羞又急,只管跺腳道:“都是你這混世魔王,害我連伺候王爺服藥都忘了!”便似怒含嗔的瞪了紀朗一眼,只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然而這些落在紀朗眼裏卻成了千嬌百媚,十二萬分的受用,便愈發心醉神迷起來。趙漭高聲回道:“我自個兒剛喝了,嫣兒不必擔心!”李嫣方松了一口氣,又囑咐道:“王爺莫再喝酒了!”更見紀朗色迷迷的模樣,便捂着臉忙忙轉折身走了。

紀朗依依不舍的倚着門,正兀自費解,喃喃道:“他若不生氣,我便如百爪撓心一般;他若是生氣,我便十分舒坦,只是若是氣得太過,我又覺如蹈白刃。果真是中了他的毒……”趙漭笑道:“如此想來,你們倆倒也有趣。我看也是時候教他知道你心意,只是怕嫣兒盡将時日費在害羞上了。”紀朗道:“這樣也并無不可,若是我表明心跡,只怕嫣兒當我拿他取笑,此後再不理睬我。”趙漭吃了一口酒,道:“罷了。”紀朗道:“剛吃了藥,可別作踐自個兒了。”說着,探身而前,左手倏出,去奪趙漭的酒壺。

趙漭斜身略避,雙足輕點,紀朗只覺涼風驟飏,趙漭已于梁上盤腿坐了,一壁飲,一壁告饒道:“好之清,且饒了我。”紀朗笑道:“我若饒了你,只怕嫣兒要撕了我呢!”遂飛身上梁,化指如鈎,霎時間已往趙漭身上出了數招。趙漭左閃右避,舉重若輕,竟連衣角也不曾被帶到半點。紀朗更是處處搶快,着着争先,只是趙漭實在狡猾,一時壁虎低伏,一時金鐘倒挂,竟還得出閑兒來吃一口酒。二人又過了幾招,趙漭也将酒給喝完了,旋身落下,笑道:“幾個庸醫開的方子做什麽數,還是一醉解千愁。”

紀朗铩羽而歸,對趙漭着實無奈,又見案上三尺丹青,一灣流水挽着花渚,玫瑰參差,落紅點點,不禁笑道:“還說不愛,方才又畫的什麽?”趙漭輕撫紙上嫣紅,頹然道:“原道玫瑰多刺,未料竟也這般随波逐流。所謂桃源歸隐,不過笑談耳!”紀朗道:“你若這般想,也并非全無益處。”趙漭将那管碧海沉珠取出,紀朗一瞧,驚道:“這是……”趙漭雙目赤紅,幾欲奪眶,一副癡魔狂态,便聽他凄厲道:“琴者,情也!簫者,消也!他是要與我恩斷義絕!……他、他竟無情至此!”話音一落,卻見他神情一凝,恍遭雷擊,便直挺挺傾頹而下。

紀朗忙将他扶住,也不覺紅了眼眶,因道:“子珏,切莫這般傷心!”趙漭望着案上桃枝紅翠,又思及舊年誓約,不意目眦欲裂,五內俱焚,一時裂肺撕心,肝腸寸斷,直催得喉間一哽,竟噴出一口鮮血來。紀朗悚然大驚,忙喚人傳太醫,又摟了趙漭,含悲喚道:“子珏!子珏!”趙漭面如土色,人事不省,唯有襟前血漬,斑斑如淚,恰似紅蕊随波,前程難定。

又說裘菱山不日回宮複命,将趙漭回禮奉于沈馥。沈馥正與秦瘦筠、阮渙純于水木明瑟苑游玩。遠見子袁捧着一黑漆長盒并一封書信颠颠的來了,沈馥便道:“這麽急匆匆的作甚?”子袁笑道:“皇上說今年避暑請主子同行,并賜住绮霞翠微館。這是三殿下的回禮!”沈馥淡淡笑道:“擱着罷。”又忙取書信啓封一瞧。不想那信箋極短,問安之後,僅附了半阕《紅芍藥》,雲:“早得得良因,速推推深奧。玄玄妙妙任窮考。又更餐芝草。白氣致使,上下盈盈,金丹結、煉成珍寶。恁時節、永處長生,住十洲三島。住十洲三島。”【出自元代王哲《紅芍藥》】沈馥聞言愣住,真如堕五裏霧一般。見沈馥神情有異,渙純咬着玫瑰酒釀餅,忙探頭去看那半闕詞,倒是拍起手來,道:“這是吉祥話呢!這十洲三島純兒曉得,就是馥哥哥住的蓬萊洲!那馥哥哥豈非芍藥花神?”秦瘦筠失笑道:“就數你學識廣博,嘴巴又似抹了蜜糖!”說着取手巾替他抹唇角。渙純得意不已,揚聲道:“純兒日日念《群芳譜》,怎的會不知?”又見那長盒上的桃枝分外好看,不禁趴在桌上,伸手輕輕摸了摸,唯恐碰壞了似的,又歪着頭看向沈馥,嘻嘻笑道:“純兒最喜歡桃花,就像馥哥哥額頭上的那樣。”

沈馥知他想看盒中之物,想來也是無妨,便道:“純兒替我瞧瞧可好?”渙純忙不疊應了,只小心翼翼的啓了長盒。見裏面是一卷軸,渙純喜上眉梢,大喜道:“光王一手好丹青,想來是極看重馥哥哥的!”沈馥聽了,卻覺心下被柔柔一撞,生出一絲久違的甘甜,不由微微莞爾。

秦瘦筠道:“這算什麽話,如今是桓光王,可別無禮!”渙純吐吐舌頭,又抓了一把脆果兒,依在秦瘦筠懷裏大嚼。沈馥展了卷軸,卻是一副《十二芍藥圖》。只見碧色錯落,翠影參差,有芍藥十二,乃是葶抽碧股,翦刻彤雲,戴晴宿露,斂房旋朵,疑是香薰罨畫,恰如胭脂淚著,若酡顏清愁,似嗔眸含羞。又有《詠芍藥花》一首,題曰:“芍藥紛育蕾,暖風急做媒。花仙欲出閣,不知嫁與誰。”

秦瘦筠見了,失笑道:“這桓光王還是一味的愛胡鬧!”渙純撅着嘴,辯道:“馥哥哥這般品貌,哪裏當不得花仙?只是芍藥固豔,馥哥哥卻清……”沈馥如遭驚雷,置若罔聞,只覺眼前一黑,險些一頭栽到下去,虧得扶住桌沿,忙推說身子不适散了。

到了酉時三刻,沈馥随意用了飯,打發衆人,便更衣在書齋裏坐了,憑窗垂淚。不想日頭未落,烏雲滿天,陰得沉黑如墨,又淅淅瀝瀝下起雨來。屋內愈發晦暗,一時雨勢劇增,飄搖潛戶,落在沈馥眉間發上,濕涼濕涼的,教晚風一激,益發冷得徹骨,竟似數九寒天一般,又像那撚紅庵裏的秋夜,只是那兒更粘膩惡心些。思及舊事種種,歷歷在目,備覺滿紙責辱,字字錐心。此時四下無人,沈馥再忍不住,只埋頭案上,放聲痛哭。須臾便哭得嗓哽氣噎,力竭聲嘶,只實在心中哀絕,竟氣塞昏厥。

待昏然醒轉,已是驟雨初歇,一撫面上,皆是冰冷水漬,也分不清是淚是雨。只見凝月冥冥,樹影幢幢,沈馥擱着淚眼,猶見十二芍藥綻含紅绡,絲蹙金蕊,朵栖朝霞,葉織青瑣,那般絕世品貌,稀世美态,皆是華庭濃露、绮殿霞春、上陽嬌煙之類的禦苑名品。可這芍藥,又名沒骨。沈馥心知,趙漭終是不肯原宥他的。而一紙繁華,何嘗不是滿腔情恨!

回想北上之時,二人乃知心之交,畢生愛侶,即便此刻灰飛煙滅,也算是沒有白來這一遭了!只是無論如何,他已傷他極深了。前路漫漫,後顧茫茫,情天恨海之中,自己又該如何自處。思及此,沈馥只覺五內之中,翻江倒海一般,乍甜乍苦,乍酸乍鹹之中,蝕骨相思如絲如縷,纏綿不已。

忽的又想起做的那個夢來,想到撚紅栊翠之間所作所為,不覺自悔莽撞。若非飲那離恨之泉,有哪裏會來這一番無休無盡的研磨摧折!然而若是那般,或許有生之年便再不會識得趙漭,不啻今生大憾!他若真的這般看待自己,便也再不會為自己所累!如此,也當痛定思痛,眼下這些不過微塵,揚袖一拂也就罷了!只是此情此恨,眉間心上,早已無計回避。沈馥更覺凄絕,幾欲腸斷。

正神思癡惘之際,忽聽一聲尖叫劃破長夜。沈馥悚然一驚,忙将畫收了,又喚秋穗掌燈更衣。過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菀菊撩簾子進了來,禀道:“賤婢楊氏經已于撷芳殿杖斃。”沈馥拉菀菊坐了,斟了杯熱茶給他,笑道:“她死了,你竟不快活?”菀菊含淚道:“楊氏死有餘辜,只是公子為我這般殚精竭慮,終究心有不安!”話音剛落,便崩出兩行熱淚。沈馥盯着菀菊,有些癡怔,不知何時菀菊竟也瘦了,仿佛蛀空之木,目之巍然而立,實則苦苦支撐。沈馥強笑道:“楊氏咎由自取,與人無尤。”這時候,又見子袁跑了進來,滿臉喜色,道:“菀菊哥哥原來與主子一處吃茶,現如今有個好消息,子袁可要向哥哥讨杯酒吃!”

卻未知子袁所言究竟為何,這楊氏到底何人,而這沈馥又是如何解了禁足之困,請聽下回分解。

千秋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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