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八回 奔夜宴承歡匿悲嗥 涉情途勒馬顯行藏 上
話說沈馥正對着《芍藥圖》神思癡惘,卻報說那撷芳殿的賤婢楊氏經已杖斃,子袁又笑禀道:“皇上下旨,賜了菀菊哥哥沈姓,并開豁脫籍,編入正戶,還說要咱們瑤光宮上下待菀菊哥哥如第二個主子。”沈馥大喜,忙握了菀菊的手,道:“那可真是好消息了。”說着,又如兒時一般滾到菀菊懷裏,咯咯咯笑個不停。子袁見着沈馥這般歡快,也是眉歡眼笑,又道:“還有一樁好事,皇上已勒令柔昭儀遷出青蓼館,于佛堂靜養,非诏不得離開半步。”
沈馥一聽,不覺斂了笑意,道:“算不得什麽好消息,那許氏并非驽鈍之人,否則便不會推得這般幹淨,只怕眼下雖身披缁衣,不日便又可再得垂憐。須知前朝柳妃入庵修行,那齊思宗尚頻頻前去,忘了祖宗教誨也罷了,怎能于神佛不敬?”子袁聽了,呵呵笑道:“不過話說回來,倒真是教奴才開了眼,主子真真的好計策!”
沈馥道:“計策倒不算好,只是許氏千算萬算,算漏了自己。”菀菊斟茶奉于沈馥,亦嘆道:“竟不知這宮中真有人肯對皇帝這般用情。”沈馥眼神一黯,垂睫道:“這宮中有情人不少,只是這情是一廂情願的情罷了。”子袁又道:“奴才聽說,此次行宮伴駕的還有葉貴嫔,不,方才皇上口谕,應喚作寧貴嫔了,還破例賜了撷芳殿主位。”沈馥聞言,眉心一蹙,甚是不悅,那菀菊更是咬牙道:“她竟能借此得利,實在出人意料!如今皇上因此冷落舒妃,葉氏複蒙聖寵,又有孫良容、梁善媛為其助力,怕是縱虎歸山,放龍入海。”子袁道:“菀菊哥哥說的是,柔昭儀禁足一事,她必是懷恨在心,如今又一人獨大,恐怕對主子不利。”
沈馥淡淡一笑,道:“孫梁之流不成氣候,眼下是無妨的。如今皇上大壽将至,各處進貢頗豐,葉氏還不忙着應付麽?”菀菊道:“只是葉氏素來陰鸷,宮中黨羽又多,葉家于前朝步步高升,一切還需從長計議。”沈馥見二人神色肅然,便拉了他們同坐,解頤笑道:“自然,有你們為我籌謀,自是連眉頭也不皺一下!況且冤仇已深,也不急于一時。”子袁面上一紅,忙跪倒地上,磕了頭道:“奴才辜負主子信任,險些釀成大錯,還望主子恕罪。”沈馥忙扶了,又牽起二人的手來,道:“此番惡鬥,倒是委屈了你們兩個。”
原來當日沈馥奉舒妃之令與一幹貼身奴仆,禁足于仁禧宮鹿韭院中,亟待皇帝回宮定奪。然而三日後,皇帝自禦山圍場回宮,卻似将瑤光宮忘得一幹二淨,竟對沈馥半句都不曾過問。沈馥一行人困于院中,久而久之,備受冷落。一日,院外羽林衛全數撤去,特令沈馥一人至禦山圍場見駕。沈馥匆忙更衣,獨自起程,直至傍晚,又聞山野之中狼嚎鴉鳴,不覺心下無端忐忑,莫名驚惶,千頭萬緒,仍是心亂如麻。
入了夜,方宣至皇帝營帳。遠聽絲竹笙簧,推杯換盞,正是宴樂之時。沈馥有些生疑,恰巧李祥齋端着盤盞自帝帳走出來,見是沈馥,忙行了禮,又低聲道:“天黑路滑,侍卿可要小心腳下。”沈馥含笑以謝,又見李祥齋手中呈着極好的葡萄美酒,不覺笑道:“也不知是誰有這般福氣,得賜美酒。”李祥齋低聲繪回道:“這酒是給葉大将軍送去的。”沈馥聽了,道:“竟不知我朝大将之中還有葉姓者——”忽的心下一動,如醍醐灌頂,含笑道:“有勞公公了。”李祥齋躬身道:“侍卿耳聰目明,也需仔細背後,奴才先行一步。”語罷,便忙忙去了。沈馥伫足良久,方迤逦來帝帳之外,只聽宦官宣道:“沈侍卿觐見!”
但見帳幔次第開啓,舞伎依依散卻,沈馥方定神,正色而入。趙沛、趙洌、趙涵皆在席中,還有一位沈馥不曾蒙面的皇子。見他鬓發如鴉,清姿若松,生得眉清目秀,倒有幾分書生之氣。因說皇帝登基後,皇子大多早夭,只添了三子一女,兩名皇子尚未始龇,想來這位便是皇帝的第九子趙澄。沈馥風塵而來,容儀清雅,趙澄也覺他端正可喜,觀之無厭,只是驀然目光淩厲,笑容忽斂,神色間甚是冷峭,不知想起了什麽。
趙沛、趙洌、趙涵三人一見沈馥亦是吃了一驚,卻不敢顯山露水。而沈馥不見趙漭在列,乍覺松快,施施然拜谒,又向座下行禮。皇帝笑道:“坐到朕身邊來。”沈馥輕移蓮步,依言坐下。皇帝道:“杞王你是見過的,這端王、景王,還有九王你倒不曾見過。原本今日也教你見見朕的老三,只是他任性得很,這春日裏是決計叫不來的。”沈馥聽了,不覺莞爾,心想:“他愛花的毛病真是一點不變,只怕又要跑到青蓉山去!”繼而又心頭一黯,口內卻柔聲道:“皇上之令,馥兒卻是莫敢不從。”
皇帝聽了,朗聲大笑,一把将沈馥摟入懷中,道:“咱們不說老三,怪教人氣悶的!今兒是家宴,不說那些虛的,只管說笑玩樂!”沈馥一聽,又想李祥齋的話,只覺處處詭秘,又非夢中,不免耿耿不安,又只得強顏歡笑,曲意逢迎。趙沛見此,不由想到安梅照,更覺索然,無奈又只得打起精神,不敢流露一絲疲态。趙洌頗為不忍,只顧吃酒。趙涵覺得奇怪,也不細忖,只望向趙洌,見他慢飲不絕,忙悄聲阻道:“四哥身子剛好,切莫貪杯。”趙洌方覺失态,笑道:“多謝六弟。”便向身邊吩咐将菜色換作趙涵一般。趙涵卻急道:“我是有傷,便是吃不着,看着也是好的。”趙洌這才作罷,只是看着這孩氣的兄弟搖了搖頭。
這時,趙澄起身出列,拱手道:“兒臣才疏學淺,願以劍舞助興。”皇帝兩眼忽亮,不覺笑道:“甚好,甚好。”沈馥聽了,也不覺歡喜,忙忙坐正。皇帝見了,輕笑道:“你也喜歡這些刀刀劍劍的,倒是同純兒一般模樣!”沈馥面上一紅,嗔道:“也不怕別人笑話。”皇帝促狹一笑,眸色幽暗,道:“只怕是愛還愛不來呢?” 沈馥心下一凜,大感不妙。卻聽皇帝命道:“取朕的紫劍來。”趙澄一聽,受寵若驚,忙忙磕頭謝恩。一時拔劍出鞘,熠熠然銀虹貫室;屈指彈劍,嗡嗡然龍吟不絕,趙澄微露得色,只聽趙涵脫口喝彩:“好劍!”皇帝喟然發笑,說道:“這寒淵靈蛟随朕多年,如今看你們一個個的,倒覺是易主之時。”
聞言,趙沛唇角微勾,流露幾分譏色,一副冷然旁觀之色。趙洌、趙澄都是一驚,唯有趙涵呵呵笑道:“父皇将這個藏得跟寶貝似的,現下好不容易得以一飽眼福,一眼也不落下便罷了,哪裏敢讨要?”皇帝見他一副酸樣,被逗得發笑,道:“誰不知道你學着老三?只是他是個上進的,你卻一味的惦記玩鬧,不是書畫,便是琴劍,不學好!”趙涵赧然笑道:“父皇教訓的是。”又可憐兮兮觑了趙洌一眼,嘀咕道:“父皇又拿兒臣開刀。”而趙洌聽了皇帝的話,本是大駭,可見皇帝正盯着趙澄,又覺異樣,心念疾轉,忽地雙眼一亮,頗有些難以置信。那趙澄兩腿發軟,臉上卻笑吟吟的道:“父皇自來賞罰分明,兒臣只管做好本分便是。”皇帝聽了,不覺眉心一蹙,又舒顏含笑道:“老九懂事了。”句句入耳,沈馥自覺話裏有話,不由暗自打定主意,卻聽趙澄道:“兒臣獻醜了。”便忙正色而觀。
趙澄斂容而立,穩穩當當使了一招仙人指路。雖說他年紀尚小,身姿文弱,卻自有一番沖淡若虛的氣度,可見絕非苦練可成。沈馥見了這滿眼的劍光雪練,不覺有些癡了,仿佛瞧見漫天飛雪、千裏赤梅之中,一襲紅衣如火如荼,不覺心道:“如今也有兩年,竟不見阿彤的消息,不知他現下怎樣?”又念及自身受辱,不免陡生怨怼,而往事歷歷,兩情依依,亦不覺愛恨交織,五味雜陳。見沈馥癡癡怔怔,皇帝不覺一笑,在他耳邊道:“莫不是想起了什麽?”又在他腰眼一掐,沈馥頓時酥軟,只擡了眼睫,嫣然一笑,又低低嗔了一句。皇帝不覺神搖意奪,含笑道:“罷了,早該教他們散了。”說着,揮手罷宴。四個皇子如奉綸音,行禮告退。
衆人一散,皇帝便将沈馥一抱而起,向裏走去。沈馥見那案上擺着卷宗,又有筆墨紙硯等物,牆上依稀挂着一幅羊皮地圖,分明是軍機要處,便低低道:“這兒不好。”皇帝将沈馥放在一人寬的羅漢榻上,只覺沈馥雙手柔膩,摸于頸後,實在教人心動,不覺含笑道:“小東西也知道避嫌了?”沈馥正坐在他膝上,只面上一紅,撅唇道:“皇上又取笑馥兒。”皇帝捏住他小手小腳,宛若幼童一般,因笑道:“宮裏好好養着,身子倒是熱乎了些——你如今也有十六了罷。”沈馥答道:“三月初九才是馥兒的生辰。”皇帝森然一笑,道:“不錯,三月方是你的生辰。”聽皇帝語氣陡變,沈馥心下詫異,又聽他道:“可知近日發生一件大事?”
沈馥身在囹圄,如坐井觀天,如何曉得,自是搖頭。皇帝喟然道:“江南的大小幫派已盡數招安,了卻朕一樁心事。”沈馥想那夢中光景,心頭一緊,面上卻依舊含笑道:“賀喜皇上。”未料皇帝兩眼微眯,陰恻恻的凝注在沈馥臉上,似有千般玩味,令沈馥不寒而栗,難以動彈,又聽他忽地發出冷笑,桀桀如怪鳥一般,竟教沈馥無端打了個寒噤。皇帝攫住沈馥脖頸,逼視那一雙珠淚滿盈的眸子,道:“原道馥兒情深意重,拼死護住了別人的奴才,眼下倒把那人抛諸腦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