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九回 順藤剖瓜計施連環 緣木求魚孤注一擲 下

皇帝方歉然道:“朕知道那日冤枉菀菊,實在對你不住;只是藥可不能将就,若是你的身子不好,教朕如何心安?”沈馥一聽,險些冷笑出聲,只忙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教那淚從中來,作出梨花帶雨的姿态,垂首哽咽道:“馥兒都明白,只是菀菊與我從小一同長大,親如兄弟。當年他受此重傷,雖是冒犯皇上的緣故,但又何嘗不是為我受過。眼下他遭此大辱,萎靡不振,馥兒着實心中有愧……”見沈馥悲痛失聲,皇帝心如刀割,悔疚塞膺,忙言道:“他日朕定為你做主,好好治她們的罪。只是昭儀一向溫柔懂事,眼下又有失子之危,朕打算晉她貴嫔以為安撫,馥兒一向深明大義,還須得讓着她些。”沈馥止淚道:“馥兒明白。”二人又說了一陣,便相擁歇下不提。

過了幾日,子袁果真将靜兒帶了過來。一見沈馥,靜兒便忙叩首請安。沈馥笑道:“鬧這些虛禮做什麽?要知道你也在宮裏,早該要你來了。”說着,攜了靜兒的手入了缥缈殿,倒似姐弟一般。菀菊取了果子點心塞在靜兒手裏,含笑道:“只和往日一樣,一同說笑玩耍。”

靜兒早把眼圈紅了,含淚道:“公子和菀菊哥哥還是待奴婢一般好,只是其它幾位哥哥姐姐怕是無福消受了。公子走後,兩位主事公公便雙雙暴斃,子倪、子務瞧見屍首,活生生吓破膽死了。之後,裏裏外外皆由廉姜哥哥打理,子顯也落了發随悟元教主修行。前日,柔貴嫔有孕,奴婢與潔兒召入了宮中伺候,只是潔兒命苦,不到半月便給折磨死了!”語罷,已是淚如雨下,泣不成聲。沈馥怎不腹中凄恻,忙執了手絹替靜兒拭淚。衆人也是心下恻然。

靜兒伏在沈馥膝上哭了半晌,方道:“奴婢本想兩位貴嫔親如姐妹,卻不想葉貴嫔每每替奴婢求情,柔貴嫔便下手更重,奴婢身上更是沒一處好肉!”說着撩了衣袖,只見那纖白的臂膀上皆是青紫紅黑的瘡疤,着實慘不忍睹。沈馥渾身發顫,怒火煎心,忙問道:“靜兒,我問你一句,你可願意為潔兒報仇?”靜兒一聽,忙不疊磕了好幾個響頭,通紅着兩眼道:“靜兒沒看錯公子,靜兒代潔兒多謝公子大恩。”沈馥道:“你可知道太醫楊慶豐的來歷?”靜兒略一思索,便回道:“奴婢不知,只是楊太醫本非千金一科,可自昭儀有孕以來,便時常出入青蓼館,如今已有數月。”

沈馥道:“皇嗣之事須得謹慎,請別的太醫過診也屬尋常。”靜兒一聽,不覺偷眼四顧。沈馥柔聲道:“這兒沒有旁的人,只管細說,不必害怕。”靜兒方自腰帶裏取出一個小紙包,道:“每次楊太醫前來,幾乎都要用到此藥,只是都偷偷摸摸的。近日更是頻繁,故此奴婢才得以趁着淑芳姑姑不慎,悄悄取了一些藥渣。”菀菊收下,便朝沈馥輕輕颔首。沈馥眸光深沉,向靜兒道:“只要一行此事,必會敗露,甚至丢了性命,你可害怕?”靜兒不假思索道:“公子重情重義,奴婢自也死而無憾!”沈馥安然一笑,道:“你先安心養傷,其他的不必憂慮。”秋穗道:“不如教靜兒每過十日便做個什麽送來,主子也好有個念想。”沈馥心神領會,粲然道:“我最喜歡你做的荷囊。”

靜兒一走,菀菊便道:“這藥渣中有焦艾草,更有不少益氣之物,可見母體虛弱,孕中出血已久。如今她已有近六個月的身孕,只怕難以保全。”沈馥哂道:“子承母過,莫非因果,只是她倒是對趙旌情深意重。”秋穗道:“當初柔貴嫔與葉貴嫔一起入宮,皇上将她二人都破例封為貴媛,奈何她許氏滿門皆以葉氏馬首是瞻,只能屈居葉貴嫔之下,前年才以一方詠梅的繡帕而得聖顏垂注,一直盛寵至今,如今才真算揚眉吐氣。”沈馥一笑,道:“一個是得償所願,一個是舊夢重溫,倒也相配。”

菀菊道:“如今看來,兩位貴嫔不睦已久,所謂姐妹,不過因利而和。柔貴嫔此行兇險,确有可趁之機。”沈馥笑道:“既是如此,倒不必太過費心,靜觀其變罷了。”如此,子袁便大大方方地在柔貴嫔的眼皮子底下将荷囊取回,靜兒卻也伶俐,每每将藥渣浸水,染在絲線裏,便殊無痕跡。沈馥按兵不動,柔貴嫔只當自己孕中多思,加之皇帝時常陪伴,便也放手去了。皇帝心念沈馥,卻偏偏被昭儀的皇嗣絆住了腳,只好命李祥齋送了新熟的早荔往瑤光宮去,還修書一封賠罪。沈馥倒也生出幾分閑情,作了一首不倫不類的情詩,以為應和。皇帝倒似得了什麽寶貝,日誦夜誦,收在荷囊裏,貼身帶着。正是眉鎖春山斂黛痕,君王猶是解溫存。捧心別有傷心處,只恐承恩卻負恩。【注:自《随園詩話·補遺》】這日,皇帝離了青蓼館,便急匆匆往瑤光宮去。柔貴嫔一聽,神色悒郁,又暗自垂下淚來。淑芳勸道:“雨露均沾,皇上是明君。”柔貴嫔嗔道:“什麽明君?阖宮裏誰瞧不出,皇上這是……連穢亂後宮這樣的大罪都可一笑了之。”淑芳長嘆一聲,強笑道:“小姐孕中不便服侍,才教他得了空。待母子平安,皇上自然回心轉意。”柔貴嫔一聽,哀泣道:“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可是他竟不能瞧在皇兒的份上,與我多說幾句麽?”

淑芳忙道:“小姐莫說這等話,還有兩月便要臨盆,切忌憂慮。到底他不是女子之身,如何占得去這母憑子貴之寵。”柔貴嫔卻是悲從中來,慘笑連連,“一個女子要憑借孩子去奪得夫君的寵愛,何等悲哀……沈玉奴妖冶作态,皇上卻瞧不見我懷胎之苦……不過一點憐惜,竟也不肯給我麽?”一時怒極攻心,不由得捧腹哀鳴,須臾已是冷汗盈面,四肢痙攣。淑芳一看大勢不好,忙要出去,卻教一雙纖手扯住。柔貴嫔劇痛若絞,喘着粗氣,淚眼朦胧的令道:“悄悄的,莫要驚動……”一語未了,遽然倒下,瞑目若死。

須臾楊慶豐便來了,凝神一診,驚得汗如雨下。靜兒本在花園侍弄花草,去瞧見淑芳慌慌張張的出來,便忙往小廚房去了。次日,瑤光宮便得了一件了不得的東西。秋穗奇道:“藥方中竟有麝香?這是禁物,又能傷胎,這是要自尋死路不成?”菀菊尋思半天,笑道:“果真是自尋死路。”衆人一奇,卻聽他道:“麝香雖是傷胎的利器,卻也是催産良藥。”秋穗道:“宮中嚴禁催生之法,看來真是孤注一擲了。”沈馥奇問究竟。

菀菊道:“母體孱弱,胎氣不足,又是雙生之象,懷胎九月已是吃盡苦頭。如今要行催生,顯是已有滑胎之兆,斷然等不到足月生産。如若滑胎,只怕母子俱損;但行催生,必可保子,故此铤而走險。”沈馥嘆息,道:“為了他,何苦來哉?”秋穗道:“癡心錯付罷了。”一時子袁樂呵呵地跑進來,道:“奴才費了好大的勁兒,這才知道原來這楊太醫是淑芳姑姑嫡親的幺弟,只早年過繼給了遠方親戚。”沈馥冷笑道:“柔貴嫔的這一顆癡心,我定不會辜負!”便宣了靜兒過來,布置一番。菀菊暗贊道:“好一個聲東擊西!——只是怕傷到公子。”沈馥目光如若幽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夜月色溶溶,花陰寂寂,沈馥并無睡意,便支頤坐于窗邊,把玩着那只瓷桃。忽聽案邊燈花一爆,菀菊端了個黑漆精雕梅花紋長方匣,低低道:“公子,好事已近了,此次定能履險如夷,得償所願。”沈馥撫了撫白香譜上的玫瑰印子,又将瓷桃一并收入匣中去,道:“這血海深仇不能不報,今日縱使粉身碎骨,亦必不可徒勞而返。”話畢,只聽子袁急色匆匆的進來禀道:“主子,撷芳殿出事兒了!”沈馥立命菀菊替他更衣,又問發生何事。子袁道:“聽說是柔貴嫔與楊太醫通奸教皇上逮個正着!”話未完,便聽外頭宣道:“傳皇上口谕,即刻宣沈侍卿入撷芳殿問話。”沈馥磕了頭,又對宮中吩咐了幾句,便獨自去了。小嚴子低聲道:“師父要奴才傳句話給侍卿。”沈馥道:“公公請說。”小嚴子道:“師父說眼下木已成舟,還望侍卿小心應對。”沈馥道了謝,心中卻奇道:“李祥齋竟如此上心,卻不知是何緣由?”

一時到了撷芳殿,阖殿燈火通明,人影幢幢,又聞男子杖責慘呼之音,間或婦人哭泣哀嚎,似有千般痛楚,萬分悲切。入了青蓼館內,只見柔貴嫔身着寝衣,慘色垂淚,小腹平坦,已然失子,一見沈馥入內,便咬牙切齒,雙眼幾欲噴出火來。葉貴嫔跪于床邊,滿臉悔恨;舒妃哀痛難言,只一味的溫言勸慰,柔聲安撫。

靜兒滾在地上,已是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俨然一副受過大刑的模樣,而皇帝負手立于帳下,肅穆含悲,橫眉冷對,冷冷的道:“侍卿,你可知罪?”沈馥嗅着滿室的血腥之氣,又見靜兒委頓在地,朝他擡着血淚模糊的一張小臉,也是心下一疼,只得強定心神,撂袍叩首,道:“不知涉嫌何事,還請皇上明示。” 皇帝雙眉一立,怒道:“柔貴嫔滑胎一事,賤婢俱已招供,你還敢抵賴?”沈馥兩目怔怔,故作震驚,呼道:“靜兒!本君雖與你相處不久,也算待你不薄,何以誣賴本君!”

皇帝怒發沖冠,目光如劍,“不必在朕面前演戲,你早與這賤婢串通,在那藥裏添了足足的麝香,更命事發後誣陷柔貴嫔私通!好在柔貴嫔心系皇嗣,力保貞潔,否則朕的妃嫔清譽何存,大瑞皇室臉面何在!”柔貴嫔嘴唇翕動,悲憤交加,深深提氣,方戟指悲呼:“你奪我愛幸也罷,為何害我皇兒!沈玉奴你不得好死!”舒妃忙扶住搖搖欲墜的柔貴嫔,喟然道:“即便侍卿心中怨恨,無論如何也不得傷及皇嗣啊!實在糊塗!”葉貴嫔冷笑道:“一旦皇嗣有損,牽連撷芳殿上下,只怕舒妃娘娘也要受累,能施這一箭三雕之計的,可絕非糊塗之人!”皇帝更覺怒不可遏,道:“枉費朕對你百般疼寵,不想你竟這般惡毒奸邪,實在天理不容!”

沈馥如遭雷擊,菱唇翕動,卻是啞口無言。又聽皇帝喝令:“沈玉奴殘害皇嗣,嫁禍嫔妃,穢亂後宮,即日貶為修人,永居棄宮!”柔貴嫔咬碎銀牙,尤嫌不足,忙拉住皇帝衣角,噙淚楚楚,哽道:“臣妾一人受辱也罷,卻險些牽連許、葉兩族,更累及皇上清譽,有辱國體!皇上卻這般大量,臣妾心中塊壘實在難消!”葉貴嫔亦執絹子拭了眼角,含悲道:“一想妹妹痛失愛子,臣妾本不願再起波瀾,只是回想當年傅嫔一事,也覺皇上失之公允。”柔貴嫔感同身受,目眦欲裂,咬牙道:“當年傅嫔謀害姐姐,致使姐姐再不能孕,皇上賜其死罪,棄之荒野,一族永世不得入選;如今沈馥數罪并懲,只貶為修人,打入冷宮,臣妾着實不甘!”舒妃亦低低道:“皇上如此輕判,恐有包庇之嫌,怕是難以服衆。”

皇帝眉頭緊鎖,不為所動,只向沈馥冷冷道:“朕意已決,也不必收拾,即刻去罷。”沈馥百口莫辯,玉立堂中,自是翠黛雲容,玉骨冰姿,然哀毀骨立,心字成灰。只見他取下頭頂簪冠,卸下身上錦袍,跪拜道:“罪臣沈馥謝主隆恩。”思及他舊疾未愈,皇帝心下一沉,又開口道:“事到如今,你可有什麽為自身辯解的麽?朕會替你做主。”衆人聽了,皆是駭然。柔貴嫔盯緊沈馥,雙瞳之中似有惡獸呼之欲出,整個人氣得微微發顫。沈馥卻是一怔,磕頭道:“馥兒尚有一事相求,還請皇上念在昨日情分,善待義兄菀菊。”皇帝道:“那便教他繼續在瑤光宮守着罷!”語罷,拂袖折身,再不看沈馥一眼。沈馥心滿意足,複拜謝皇恩,三呼萬歲,似是誠心祝禱,無怨無恨。皇帝聽在耳中,傷于胸臆,只也無可奈何,恨不可發。

出了撷芳殿,皇帝猶是憂思難解,百般苦悶,不知不覺至一宮殿,卻是昭陽宮。惠妃聽到宣唱,忙出來接駕,又奇道:“夜深露重,皇上怎麽來了?”皇帝忙扶了她,道:“咱們進去說。”因問為何夜深不寐。惠妃面含微笑,柔聲道:“臣妾睡不着,便想做些小玩意兒打發辰光。”皇帝見惠妃一襲石青水仙交領長衣,頭發挽作了尋常的平髻,只簪了嵌祖母綠镂銀扁釵作飾,倒像是舊日莊闵皇後在王府裏的光景。那竹筐中更有一只鴛鴦荷包,一箭紅荷俏生生的立在水裏,底下是一對鴛侶,相對梳羽,缱绻深情。皇帝眸光漾出溫柔,不覺心思纏綿起來,又溫言詢問了幾句,一同攜手在窗下坐了。

惠妃親奉了茶,皇帝蹙眉道:“她們若有你一半明理,也便罷了;如今舒妃愈發不會處事,只是馥兒也實在教朕不知如何是好。”惠妃一壁置了點心,一壁笑道:“若是個個似臣妾一般,皇上只怕更不省心了,光是采買藥材一項,便不知要耗費多少辰光,又有個頑劣的皇兒,實在是操不完的心。”皇帝将方才一事說了。惠妃思忖片刻,緩緩道:“臣妾心存疑慮,只怕兩位貴嫔妹妹聽了倒要吃心。”皇帝忙道:“但說無妨。”惠妃莞爾道:“皇上心地清明,倒來相問,臣妾不願唱這白臉。”

皇帝急道:“事到如今,你還能說笑!”惠妃正色道:“沈修人并非全無嫌疑,只是他不發一言,恐是心高氣傲,不屑辯駁,倒是葉貴嫔素來冷面冷心的。當年,她給柔貴嫔使下多少絆子,皇上怕也不是不知。前回修人蒙冤,柔貴嫔雖有不當之處,只怕也是受人挑唆,教人做了筏子。今次小産,只怕內有隐情。何況那藥中若是真摻了些什麽,楊太醫焉能不知?”皇帝醍醐灌頂,遂思及沈馥除袍脫冠,更覺心痛神癡!便在這時,卻聽李祥齋慌慌張張的進來禀道:“沈修人途中昏厥了,現在璟儀宮……”皇帝驚駭無比,忙截言道:“擺駕璟儀宮!”

卻不知沈馥可否得解黃連之困,且聽下回分解。

千秋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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