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回 以身犯險鳥盡弓藏 棄車保帥李代桃僵 下

這日,沈馥延秦瘦筠、安梅照、阮渙純三人于水木明瑟苑宴飲。瓊樓玉宇,蘭堂桂殿之中,侍監宮婢輪流把盞,四人輕斟慢飲,換盞推杯,所食肴馔皆是些猩唇熊掌,象白駝峰;所用器皿,無不些玉斝金瓯,晶盞象箸。觥籌交錯之間,不免又說起璟儀宮相救之事,沈馥鄭重而謝。梅照則輕描淡寫:“舉手之勞而已,只是那柔昭儀太過驕縱,未免可恨。”渙純聽到柔昭儀三字,驚叫一聲,便丢了碗筷,弓身鑽到秦瘦筠懷中,顫聲叫道:“筠哥哥,純兒害怕!”

沈馥大覺失言,忙取了吃食柔聲輕哄。梅照卻含笑道:“梅照舞劍給你看,可好?”說着,卻自腰間抽出兩柄短劍,薄如蟬翼,白若雪練一般。渙純一瞧,兩眼睜得老大,即刻破涕為笑,不由看了秦瘦筠一眼。秦瘦筠卻略一搖頭,渙純倒有些喪氣,片刻又高叫道:“梅哥哥的劍遠沒有耍拳好看,純兒要看耍拳!”梅照聞言,自是忍俊不禁,啓唇一笑,竟如冰锷含彩,琰琬耀光,教人陡然神往。卻聽他道:“罷了,今日便教你幾招防身之術,日後瞧見那幾個便再不必害怕。”說罷短劍收腰,離席站定,又喚了阿月吩咐了幾句,便喝道:“可要向瞧仔細了!”

只見阿月緩步靠近,突然左手一伸,抓住了梅照後頸,竟一把将他提在半空。渙純見了,不覺驚呼一聲,撲到秦瘦筠懷裏,只露出兩只眼睛亮閃閃的盯住。沈馥亦是一驚,一顆心噗噗直跳,更是目不轉睛。

卻見安梅照左手反轉,疾點阿月腋底。阿月失笑身軟,安梅照立時反手擒拿,竟一舉将他抛擲過頂。梅照風儀如松,爽朗清舉,又因長年修道,自有一股超脫翩然之氣。卻不想動起武來不僅落點奇準,更是出手迅捷;更兼青袂翩飛,如仙鶴展翅,潛龍出淵。

渙純是孩子心性,見安梅照占了上風,立時目放精光,撫掌叫好,又咯咯笑道:“這回純兒再不怕有歹人捉了!”衆人聞言皆是一笑,卻也贊嘆安梅照應敵之速,解困之巧。安梅照又演示了“老藤緣壁”、“流風回雪”、“拂柳吹綿”等六招,雖說不過數招,卻與四肢百骸、奇經八脈無不關聯,而快慢高低,勁力準頭,身形手腳皆需拿捏得當,恰到好處,在場之人無不驚嘆。梅照入了座,将擒拿手法、輕身腿勁,與渙純細細演說,又拆解數遍。

沈馥在一旁聽着,亦是啧啧稱奇,只不免思及煙雨樓舊事,難防一陣凄惘。梅照道:“雖說這些招數皆是借勢借力,取的是巧勁兒,卻也須得勤加練習,勿要偷懶了。”秦瘦筠打趣道:“這下可不能成日裏撲蝶捉蟲玩兒了!”渙純聽了,不覺嬌嗔道:“筠哥哥就愛取笑純兒!”又見沈馥怔忡不語,便道:“馥哥哥不如與純兒一同耍拳罷?”秦瘦筠失笑道:“雪童可不像你似個小猢狲一般,沒一點安生!”衆人聽了又笑。

宴罷,四人又在苑中游覽一陣。只見那堆砌參差玲珑,盡是玉樹瑤花;繞廊來往窈窕,無非仙獸珍禽。珠簾卷處,鼻端幽幽氤氲香;翠帳掀時,目見燦燦潋滟光。樓臺倒影入華池,花柳依人窺蘭堂。信步于一亭下止步,內裏已備了各色香茗異果。梅照見亭上一匾書了“秋水”二字,不覺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海猶未嘗以此自多,然而人卻自比萬物靈長,實如夏蟲井蛙。”秦瘦筠聽了,亦頗有感觸,也道:“萬川歸之,尾闾洩之,大海存乎見少,自比小石、小木于大山,人比萬物,則莫若毫末于牛馬,粟谷在大倉,況名利乎?”沈馥深以為然,卻笑道:“雪童不存鲲鵬之志,也無大海胸襟,但願各安天命。”

梅照朗朗大笑,贊道:“好一個各安天命!”三人說話間,渙純早已快步入內,出來時已是滿口甜酥,只笑道:“純兒不管什麽,只曉得日日這般快活便好。”菀菊不覺莞爾,又執了手帕給他擦了口角,道:“要是侍卿喜歡,我教人日日給你備着。”渙純取了一枚甜酥塞到菀菊口中,又向沈馥甜甜一笑,擇了一塊綠豆餅,道:“馥哥哥也吃。”沈馥果覺清甜可口,正要誇贊,卻不想激起內裏一股煩悶,竟哇的一聲嘔了出來。三人大為駭然,安梅照立時上前把脈,竟是神色大變,忙命人速傳禦醫。

一時張昇診畢,面色凝重而出。秦瘦筠見狀,已知憂已成真,忙屏退衆人,又托梅照将渙純送回宮去。子薛奉了茶,秦瘦筠道:“張大人但說無妨,此間并無外人。”張昇肅容道:“正如安禦華所言,珎禦華是為人毒害,幸得那塊糕點激發毒性,否則長此以往,恐有性命之憂!”又跪地叩首,抱慚請罪。秦瘦筠愠怒之餘,也唯有一嘆,道:“後宮争鬥向來如此,張大人不必太過自責,只是如今禦華狀況如何?”張昇回道:“眼下禦華已無大礙了,只消調養幾日便好。若非安禦華心思敏銳,恐怕真要教他得逞。”忽聽一聲輕咳,只見菀菊扶着沈馥出了來。秦瘦筠忙過去攙扶,言語間亦不覺含了幾分輕斥。沈馥笑道:“雪童身病體羸,倒還不至于坐以待斃,若屆時牽連你們便大大不妙了。”張昇忙忙斂衽,跪地請罪。

沈馥命他起來,只含笑囑咐道:“還請張大人勿将此事宣揚,若皇上問起,只說我中暑便了。”說着,便将張昇打發了。沈、秦二人又說了一陣,秦瘦筠便告辭。菀菊扶了沈馥入殿更衣。沈馥于鏡邊坐了,道:“這投毒之人定是我身邊之人。這人既入得了蓬萊洲,一時之間,也必不能教我們揪出來。既然如此,不論來者,我們大可順水推舟,除去那合該除去之人。”菀菊嫌惡道:“不是撷芳殿,還能有誰?”沈馥道:“那便教他們引火***!別忘了她尚有一個把柄在我手中。”又與菀菊一一囑咐了,便早早歇下不提。

一日下朝,皇帝便往瑤光宮來了。見仙鸾殿殿中萬籁俱寂,空無一人,唯有風輪徐徐轉動,香風習習,皇帝不覺心中生奇,恰見菀菊自寝殿內出來,便揚聲問道:“怎麽沒人伺候?”菀菊磕頭見駕,方輕聲答道:“主子近日淺眠好靜,故将沒要緊的奴才都給打發了。”皇帝聽了,不覺低聲道:“馥兒何時睡的?用了早膳沒有?”菀菊正要回答,卻見珠簾微動,鲛绡輕起,沈馥素衣跣足而出,含笑道:“都是馥兒近日貪玩有些累着了,故此比平日裏貪睡些。”見沈馥形容清減,皇帝輕斥道:“既累着了,怎不好好休息?既下了榻,又怎不着鞋?”

沈馥仰首粲然道:“馥兒既要好睡,那便請皇上回宮罷。”皇帝心下一動,一把将沈馥打橫抱起,朗聲道:“果然是與純兒呆久了,如今愈發驕縱了!”沈馥汗毛直豎,忙忙告饒,又命擺飯。須臾飯畢,沈馥親自奉茶,舉案齊眉,道:“望皇上恕馥兒方才不敬之罪。”皇帝失笑,只将沈馥牽到邊上一同坐了,道:“朕瞧着你這幾日竟是清瘦了些,想是天熱,待太平行宮打點完畢,咱們便早早遷過去。”

一話未了,卻不想子薛入內急急禀道:“主子!不好了!方才靜兒吃了半碗綠豆湯便鬧起了肚疼,奴才以為綠豆性寒,靜兒舊傷未愈,便忙忙去請禦醫,只是……只是……”沈馥截言道:“吞吞吐吐得做甚麽,還不如實說來?”子薛方道:“奴才用銀針一探,湯裏竟是下了毒!”皇帝怒道:“膽敢有人如此放肆!靜兒?可是上回那個宮女?——此事朕必徹查一番。”沈馥柔聲道:“皇上莫要動怒,龍體要緊。”

皇帝思忖片刻,眸光一寒,又問子薛道:“你怎曉得用銀針來試毒?”子薛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沈馥強顏道:“靜兒已得救治,皇上大可放心,還望莫要細究。”皇帝既已生疑,又哪裏肯聽,忽的目色一凜,對沈馥道:“莫不是你做了什麽怕教朕知道?”沈馥一驚,忙忙跪地。子薛膝行數步,急聲分辨道:“皇上莫冤枉了主子,這銀針試毒是主子素日裏吩咐的,只因、因前日裏吃食裏教人混了毒藥進去,主子不想驚動皇上,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皇帝大為駭然,忙忙追問。沈馥方将日前投毒之事與皇帝說了,菀菊亦跪道:“如若不然,主子又怎會打發了那些奴才啊!”皇帝聽罷,竟是怒不可遏,道:“你們這幫奴才倒是愈發會辦事了!你們主子心慈,你們也跟着糊塗麽?”又拍案道:“想來是柔昭儀不肯罷休,朕也不必仁慈至此!傳旨,搜宮!”李祥齋應了,忙忙傳令查辦。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李祥齋便來排雲殿複命了。小嚴子呈了一個鑲螺钿如意黑漆匣前來,裏頭放着一紅一藍兩支瓷瓶,又聽李祥齋禀道:“皇上,這些是方才在青蓼館掌事宮女楊氏處搜得之物。奴才已教禦醫院院判大人瞧了,此紅瓶中是砒石;而這藍瓶中則是馬麝,正是前回藥中所用的麝香。”聞言,皇帝不覺目眦欲裂,道:“禁宮之中竟藏此毒,更欲殘害皇嗣,嫁禍無辜,實在罪無可恕!”李祥齋道:“奴才已經捉住了幾個內外接應的小太監,只是那淑芳還在宮外候着,說是有話分辨。”皇帝眼中陰翳,冷笑道:“且帶進來,如今人贓俱在,朕倒要看她如何推脫!”

只見兩個侍監挾着一犯婦來了,正是青蓼館掌事宮女、柔昭儀乳母楊淑芳。楊氏脫簪跣足,開門見山便将那些罪愆一一領受,亦吐出當日串通楊慶豐誣陷菀菊之罪,又道:“一切皆是奴婢一人所為,娘娘對皇上一往情深,此次為保腹中龍裔,不惜以麝香催産,這般含辛茹苦,還望皇上明鑒!”

皇帝勃然而怒,大發雷霆,道:“一往情深?她竟不知宮中禁止催生之法,若非想着憑子争寵,怎會落得這般下場?如此毒婦竟侍奉宮中數年,實在罪無可恕!許氏管束不力,上行下效,才出了你這賤婢!”眼見牽連主子,楊氏立時苦苦分辨,聲淚俱下,無非教皇上惦記柔昭儀往日好處,又戟指戳向沈馥,切齒铮铮,直欲噬人,怒叱道:“沈玉奴你竟不惜自殘羽翼,嫁禍他人,真是好狠的心思!忝列高位,憑你也配!”李祥齋忙忙喝止,嚴辭斥責,又命人掌嘴。沈馥淡然置之,只垂眸起身,懇求回避。皇帝允了,沈馥行禮如儀,迤逦離殿。

一路行至仙鸾殿,菀菊方問道:“主子怎的不聽聽那楊氏細細說了,也好日後周全。”沈馥道:“無妨,楊氏既藏有如斯毒物,已是獲罪非輕,更妄論鸩害俊甫,誣蔑君上。即便是她說了什麽,皇上也是不信的,只怕是阖宮牽連,殃及池魚。”話音一落,卻見子袁慌慌張張的跑了來,撲到沈馥足下,含泣告饒道:“奴才知道主子要行大事,只是還望主子憐惜靜兒,莫要……”一話未完,菀菊便立眉揚手給了子袁一巴,低聲罵道:“這也是渾說的,混賬東西!”又警醒四顧,索性空無一人。

子袁方如夢初醒,垂淚疊聲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說着提起手來,左右開弓,朝自個兒臉上辟辟拍拍的打。沈馥出言攔阻,菀菊方将子袁扶起,道:“好了好了,不知者無罪罷了,只是日後可別這樣莽撞了。”菀菊輕斥道:“主子就是怕你這般沒個分寸,才将你支開了。瞧你這臉,可怎麽見靜兒呢?”子袁這才恍然大悟,又忙忙請罪。菀菊悄然瞧了沈馥一眼,沈馥目帶愧色,卻也微微颔首允了。

次日,柔昭儀于晧旰殿為楊氏請命,傾訴衷腸,言辭動容,聞者落淚,然一并獲罪,命遷佛堂,靜思己過。數日後,楊氏杖斃;菀菊賜沈姓,脫賤籍,編入正戶,為瑤光宮總管。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千秋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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