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入廟刺探
按照高會的意思,巴不得第二天一早,就帶着大隊人馬把那個“忘我閣”給抄了,将宋家母女二人給救出來。
“不行不行,事兒不能這麽辦。”
鄧翔卻是連連搖頭,堅決不同意這麽做。
要不是他是這小子多年的老上司,在他心目中有些威望,估計高會都要急的打人了。
“這事兒牽扯的衙門太多了。你看,先說這“忘我閣”雖然是在城西地界,卻不止歸順天府管。如果是官營的買賣,那就牽扯到教坊司。教坊司是隸屬于禮部的。”
鄧翔掰着指頭給他算賬。
“她們之前住在慈悲庵,人是出了慈悲庵之後杳無音訊的。按理說,要查訪的話,還要去慈悲庵問話。我朝自太祖以來,一切僧尼喇嘛們都歸‘僧錄司’管轄,慈悲庵自然有順天府的‘僧綱司’來負責。”
俗話說“僧俗有別”,朱元璋在掙得天下之前也做過和尚,最是知道這廟裏的重重門道,和僧人們的影響力。
于是明朝立鼎初期,國家一切都在百廢待興的時候,洪武帝就設立了“善世院”,統領天下僧尼,同樣隸屬禮部之下。
在洪武十五年改革後,朱元璋撤掉原本的“善世院”,在北京設立了“僧錄司”和“道錄司”,分別管理佛教和道教寺廟。
僧錄司下,設有左右掌印,左右闡教、左右講經和左右覺義。其中若是僧尼犯罪,由左右覺義來自行處分。
實際在地方上,府設“僧綱司”,州設“僧正司”,縣設“僧會司”,分別有都綱,僧正和僧會來執掌本地佛事,調解訴訟,解決糾紛。
北京和周圍一帶的僧尼們,都屬于順天府僧綱司的都綱管轄。
這不巧了麽,不管前者是青樓,後者是庵堂,一俗一僧,都是在禮部治下。
如果這事發生在京城的其他地方,自然都歸屬于順天府管轄。那麽作為提督順天府五軍兵馬司的錦衣衛衙門,可以直截了當地插手。就像上回的假銀案,便是如此。
而這兩個嘛……錦衣衛若是想管,怕是還要先找到充分的證據,提交給陛下,然後由陛下簽發“駕帖”,才能登門搜查和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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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種事情,換在永樂朝,或是天順朝前期。錦衣衛為了辦案,闖山門就闖了,抄青樓也就抄了,怕誰敢多說一句?
說起來也确實有些下面子。
一來是當今天子,根本沒打算給他們這種權力。二來是當今的禮部尚書許彬,也是參與過先皇“奪門之變”的老臣,如今的小皇帝朱見深對他很是敬重。
最關鍵的是,這位許尚書性格中頗帶些豪俠之氣,交友廣闊,雖然身居高位,又執掌代表國家顏面的部門,卻不是個迂腐的老先生,和他們袁指揮使關系甚好。
好的甚至曾經被風言官上本彈劾過。說他堂堂尚書,居然和錦衣衛同流合污,有辱斯文……弄得袁指揮使反而不好意思起來,覺得愧對朋友,主動避嫌。
反正這個人動不得,随便瞎弄,搞不好先得罪了袁指揮使和陛下,那就得不償失了。
“楊千戶,北鎮撫司很難插手這個案子麽?”
看着高會一臉低落的神情,萬達憂心忡忡地問道。
“那要看,這案子會牽扯出多少人,會不會帶出一個大案子來了……你忘記假銀案一開始,也不過是個街頭騙局而已麽?”
楊休羨眉頭微微一皺。
就那麽小的案子,最不過也就是拐賣婦女,逼良為娼而已,哪裏需要出動錦衣衛。還不是看在高會是他們多年同僚,如今又是萬千戶随扈的面子上才會多問一句……
等等,如果能夠通過這個案子,解決了萬大人的“燃眉之急”呢?
楊休羨計上心來。
他示意衆人圍過來,如此一般地說明了自己的打算。
“有道理啊……‘忘我閣’這樣的妓館,一定是日進鬥金的。如果他們真的拐賣良家女子,抄了他們,還算是今年京師初春‘掃黃打非’行動的勝利呢!”
萬達興奮起來了。
“‘忘我閣’日進鬥金?不不……”
鄧翔不屑地搖了搖食指,“真的‘日進鬥金’的,怕是‘慈悲庵’才對。”
“鄧大人!過分了啊。”
萬達不滿地看着他,“難道你還想從尼姑庵裏弄錢?這不是跟從乞丐嘴裏搶食吃一樣麽?”
“乞丐?”
聽到萬達居然這麽形容尼姑們,楊休羨忍不住轉過頭,盯住他看了好一會兒。
“萬大人,家中沒有女眷信佛麽?”
“嫂子麽?”
萬達回想起來這十幾年和張氏的相處,确實沒看到過她求神拜佛。
“不曾。”
別說進京後了,哪怕是在霸州,鄰居嬸子們都會相約去廟裏上香,她嫂子也都沒去過。
“那真的挺少見的。”
鄧翔啧啧稱奇。
明朝百姓的精神生活豐富的很,民間又以信佛和信道的為多,京城之內寺廟道觀密布,基本上一個坊市之內至少有十到二十個廟宇。甚至還有私下裏正在蔓延的教也擁有衆多信徒,教歷代皇帝們很是頭疼。
朱元璋在問鼎天下之前,做過一段時間的和尚,但是明朝的皇帝們卻是迷信道教的多些。
與之相對,百姓們信的更多的,則是佛陀珈藍。
每到浴佛節,觀世音娘娘得道日或是天官壽辰,那基本上就是全城都沐浴在宗教的狂歡氛圍下。
若是上元、中元還有中秋這樣的大節,還有各種酬神會和賽神會。
不止民間,屆時連官衙都會參加。據說有些衙門經營得好,還能從中賺一筆。
到時候街道兩邊都是信衆和圍觀的百姓,看神轎,放鞭炮,鬧花燈,可以從早上一直鬧到半夜。
基本上是全民參與,全城熱動。
不止民間和皇宮裏的寺廟,大明朝廷的官衙內也供奉各種神像。
比如東廠供奉的是精忠報國的岳王爺岳飛,尚膳監供奉竈王爺,就連基層的筆吏們都會每天給“倉爺”上香——倉爺者,造字之神倉颉是也!
而他們北鎮撫司衙門裏,日日供奉的則是手把青龍偃月刀的關二爺,關羽。每天點卯之後,很多人會習慣性地給二爺上柱香,求求平安,才會出門巡街。
“我家之前窮得很,都靠我嫂子持家。我家因為是犯事充軍,我爹和哥哥每個月就那麽些俸祿,卻有三個男人要吃飯。他們成親那時候,為了給大哥娶妻置辦家具和酒席,家裏更是花了一大筆銀子,欠了人很多很多錢,一直到嫂子進門五六年後才還清。後來我十三歲了,去酒店打工之後,家裏少了一個人的嚼谷,才算過的松快點。”
萬達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
“別說去寺廟供奉香火了,我家最窮的時候,清明節連買黃紙的錢,都是問隔壁鄰居賒的,要靠我嫂子給人洗衣服還上。”
萬達小時候,真的是“吃軍營飯,穿百家衣”長大的,窮苦得心酸。
身為官宦子弟的楊休羨完全無法想象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生活,望向他的眼神都帶了幾分心疼。
“那大人,你家現在還是不供奉佛像麽?”
鄧翔好奇地插嘴。
“我家中只供奉祖先牌位,還有‘天地君親師’的牌位。”
萬達搖頭,然後哂笑兩聲,“好像除了逢年過節,也不會每日去祭拜。”
過節上香也都是應個景,連“臨時抱佛腳”都算不上。
這麽看,萬家也算是明朝的一朵奇葩了。
“那難怪大人不知道了,這寺廟庵堂和道觀啊,可是天下第一賺錢的地方呢!”
鄧翔說到這裏,滿臉都是痛心疾首的表情。
鄧翔家的那位娘子,每年花在燒香磕頭上的銀錢,那真是不知凡幾。
家中供養的從名山寶剎請來的觀音菩薩像和財神像自不必說。初一十五,一定要去城內的大廟燒香。
不但如此,什麽娘娘廟,姥姥廟,奶奶廟,她也是一個都不錯過。布施、請經、請香,盂蘭盆會,父母祭祀,無一不是開銷。
有時候身體不舒服,藥不好好吃就算了,還聽信那些姑子們的渾話,重金買來些勞什子符水喝。
沒喝死也是命大。
“去年我母親忌日,在家中請了一班尼姑,又請了一班道姑給她念經超度。一共三天,又是搭棚子,又是布置廳堂。那些人又要吃飯,前前後後搭進去足足十兩銀子!所以說,我娘到底上的是誰家的西天,她老人家估計自己都不清楚。”
鄧翔搖頭,“這辦完了忌日沒多久,她又和小姐妹相約去西山的潭柘寺燒香。趕上給寺裏的佛像貼金做功德,二話不說,又捐了十兩。大人,我這一個月的月俸才多少錢?經得起她那麽花費!”
“言之有理……”
萬達點了點頭,然後疑惑地看向鄧翔,“那麽鄧夫人又是哪裏來的錢,能夠經得起這樣的花費呢?”
“咳咳……”
“鄧總旗?你怎麽了啦?”
差點把錦衣衛私吞抄家財産,和敲詐犯人家屬的事情給抖落出來,鄧翔連連幹咳,臉都漲成了绛紫色。
高會默默地把腦袋別向他處。
鄧翔不得已,朝楊休羨狂使眼色,滿臉祈求。
“大人,鄧總旗的意思是,那些廟宇僧尼,非但不窮,而且是大大的有錢。尤其是香火旺盛的大廟,全寺上下一年所得,可能占得上普通的小縣衙一年收入的吧。”
眼看鄧翔眼睛都要眨得抽筋,楊休羨不得不挺身而出解圍。
“如果那對母女真的是被人拐騙進了‘忘我閣’,待我們調查清楚,掌握了證據後,未必不能用來做筏子,‘黑吃黑’一把。”
楊休羨擡頭,那兩條壓低的眉毛下,狹長的雙眼閃過一道算計的光芒。
看着他那血紅的嘴角勾起的笑容,萬達突然覺得有些不寒而栗。
“你們,難道不怕陰司報應一說麽?這……難道不算‘毀僧謗道’麽?”
你們古代人不都是很迷信的嘛,怎麽現在看來比我這個經歷了九年義務制教育的社會主義接班人還要科學嚴肅呢?
“我只要宋嫂母女平安,方法不論。”
高會幹脆利落地說道。
“我又不是我家那婆娘,鄧某人信的只有關二爺,漢壽亭侯而已。”
鄧翔無所謂地說道。
“楊某心中,只有陛下。”
楊休羨說着,露出了“仰不愧天,俯不愧地”的表情。
他掃了一眼無話可說的萬千戶,內心加了一句:可能還有陛下的小舅子吧。
“忘我閣”那邊,鄧翔拜托了東城兵馬司,這段時間盯住他們的人員出入,一有異動,馬上向他彙報。
至于慈悲庵那邊,過幾天剛好要過正月十五,慈悲庵會在寺廟前面的空地,舉辦新年燈會和廟會,到時候不拘男女,都能進廟燒香。即便他們幾個男人進去了也不會引人懷疑。
“楊千戶,說好大家一起辦案的,怎麽只有你我二人?”
耳朵上戴着毛絨絨的護耳,頭戴風帽,兩只手揣在手悶子裏,一身紅白配的萬達今天穿的格外喜慶,仿佛是觀音娘娘身邊的善財童子從年畫裏走了下來似得。教廟會上往來的姑娘、媳婦們都忍不住朝他多看幾眼。
按照約定,今天萬達沒有去北鎮撫司衙門點卯,而是直接坐着小黑一路往南,出了正陽門往西邊走,來到了城西外黑窯廠南邊的這個小丘上。
今年雖然是個暖冬,平日裏在城裏走走就會微微出汗,但是一到了郊外,西北風一吹,還是凍得讓人縮手縮腳的。
“鄧總旗呢?高會呢?小邱呢?”
萬達看了看周圍,除了楊休羨,沒見到旁人。
今天楊千戶沒騎他的“暴雪”,而是使喚仆人駕了匹馬車前來。馬車就停在湖邊的一個偌大廣場裏,周圍一溜都是寶馬香車,看來今天特意來廟裏上香的有錢人還真不少。
楊休羨從萬達的手中牽過小黑,将它帶到了自己的馬車邊,拴在一塊。
萬達踮腳望向湖邊,只看到湖面上厚厚凍上一層冰塊,在太陽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亮,宛如九天玄女打碎了琉璃盞,傾得滿地都是寶石和珠玉兒。
“今天是元宵佳節,城內也有燈會。人一多就會出事,偷東西的,拐孩子的,女眷走失的,甚至失火的。各種問題,層出不窮。往年這個時候,錦衣衛們都要幫忙巡邏,足足要忙三天三夜,人都嫌不夠用。鄧總旗早就拉着你的高會巡邏去了。”
楊休羨笑着解釋道。
在古代,這元宵燈會可比年三十都要熱鬧,不然怎麽說“過”春節,“鬧”元宵呢。妙就妙在這個“鬧”字上。
這一天,可以說是舉國狂歡,通宵達旦,官民同樂。
皇城內早就搭好了一層疊一層的燈臺,上面都是色彩各異的花燈,百巧千工,千紫萬紅,絢麗奪目。其中最大的燈臺因為形似老鳌,所以這場皇家燈會又被叫做“鳌山燈會”。
按照從永樂年間傳下來的規矩,這場狂歡要持續整整三天,整個京城不再設禁,久久地沉浸在無休無止的燈火、美食和煙花中。
而平日裏鮮少上街的婦人們,在這幾天裏,也能離開緊閉的閨閣,相約上街玩耍。看看這滿目的璀璨流光,盛世年華。到時候整條街都是寶馬雕車,玉壺光轉,鳳簫聲動。
楊休羨今天也穿了厚厚的襖子,做武人打扮。腰間綁着一條胡風的皮質革帶。
不過他身段好,半點都不顯得臃腫,反而看上去更加身材壯闊,教萬達羨慕不已。
說起來,自打入京以來,萬達天天早晚一杯鮮牛乳補鈣,也不見得長多高。
想來“上輩子”萬星海好歹還長到一米七五呢。現在這副身子堪堪剛過一米七,約等于三級殘廢……
身高問題,是萬達一夜暴富後最大的軟肋。
“那小邱呢?”
邱子晉又不用巡街,他們國子監明天才正式複課呢。
“大人,你很不願意和屬下單獨辦案麽?怎麽總是問東問西的?”
突然,楊休羨猛地低頭,将那張俊美的宛如美玉一樣的臉龐,一下子湊到萬達面前。
“是覺得沒有那幾個人的話,就憑屬下和大人兩個,辦不成案子麽?”
細長的眼角略微低垂,眼神中帶着戲谑、試探,和幾分逗弄。
薄薄的唇紅馥馥翹起,狀似有七分漫不經心,卻又隐隐故意讓你看出他的三分算計。
玉面閻羅。
萬達的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四個字。
如花似玉容貌,雷霆霹靂手段。就被着雙眼睛多覻一眼,只怕是魂兒都要勾上雲霄。
萬達揣着手悶子,眼神左右飄忽,企圖閃躲過他咄咄逼人的視線。
快點停止散發你這該死的魅力吧,老子可經不住勾引吶。
不自覺地,萬達大大地咽了口口水,心中暗罵。
“娘,這兩個哥哥在做什麽呢?”
一個手裏拿着冰糖葫蘆的小姑娘正好看到了這一幕,好奇地搖了搖她母親的衣袖。
“這分明是在打劫呢……哎!現在廟會的秩序越來越亂了,光天化日的居然還有這種事,官府也不知道多加派點人手!走走,快走,別吃了!不然一會兒賊人搶了你的糖。”
她娘親見這兩人舉止詭異,其中一個是人高馬大的武夫,一個是柔弱無助的公子,還以為女兒一不小心目睹了一場街頭敲詐案。
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少婦抱起女兒快步離開。
“……”
把她倆對話全部聽進去的兩位大明公務員,尴尬地各自将頭轉到別處,總算恢複了正常。
“邱監生今年不是就要下場大比了麽?今天被同窗們拉去孔廟祈福了。”
孔廟就在國子監隔壁,按照往年的風俗,今天應該是被各路來的舉子們擠得滿滿當當了。雖然孔夫子他老人家說過:子不語怪力亂神。但是不妨礙他的徒子徒孫們,來臨時抱抱他的大腿的。
楊休羨的語氣裏是難以掩飾的興奮。
“等過了這個月,他的‘歷事’就結束了,要開始全心全意準備科舉考試了。以後應該不怎麽能來錦衣衛衙門了。”
這樣也好,省得他打“閑人勿入”的報告給袁指揮使。
難道看到楊休羨如此歡快,萬達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心想莫非因為邱監生吃的是錦衣衛衙門的公款,楊大人為此不平?那也過于小氣了些吧……
這山門外頭熱鬧,山門裏面也歡騰的很。
從天王殿進來,一路過了鐘鼓樓,來到大雄寶殿門口。所過之處,無一不是人擠人,人推人,更有人拿着點燃的香火拉住到處拜,不小心把旁人的衣服給燙着的。
于是外頭的罵聲和殿內做法的佛樂聲混在一起,甚嚣塵上,鬧得人腦殼子疼。
萬達這輩子還是第一次來逛廟會,眼前這都要鬧出踩踏事件了,不由自主地往楊休羨身邊靠去。
這家夥又高又大,還是在他身邊有安全感。
楊休羨低頭,正好看到萬達絨帽子上的那個紅色小揪揪,一抖一抖的,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看到萬達毫無反應,又試探性地用手環住了他的肩膀。
這缺心眼的小子正看熱鬧呢,半點沒有察覺出來。
等發現了,又覺得這不過是男性友人之間的正常互動,故而也沒有掙紮,就跟着人流一點點地往大雄寶殿內挪去。
某人露出了一抹得逞的笑容。
因為這裏是個尼姑庵,所以香客以女性居多。他們兩個年青男人一出現,就得到了幾乎全體在場人員的關注。
年輕的姑娘,嫂子們羞得急忙用衣服包住了腦袋,只敢透過衣服的縫隙暗自打量這兩個漂亮的小夥子。
而上了年紀的大嬸和婆婆們就毫不掩飾地大方看着他倆,不但指指點點,還笑着互相品鑒起來。
她說這個俊,伊說那個俏,今天來看燈真是來對了,都能見到畫裏的童子了。
幾百道視線同時掃在身上,饒是萬達自稱為臉皮極厚,也被這群大媽看的面紅耳赤起來。
再瞄一眼身邊一派悠然自得,勝似閑庭信步地正在數着羅漢的楊休羨,萬達心想這“正宗”錦衣衛的臉皮就是厚,又黑又厚!
“阿彌陀佛。兩位檀越,貧尼有禮了。”
眼見這群女檀越都不看“佛子”改看“男子”了,兩個四十上下,身穿青灰色寬大僧袍,帶着深色僧帽的女尼從偏殿匆忙走了過來,對着萬達楊休羨兩人雙手合十行禮。
萬達和楊休羨也恭敬地回了她們一個合十禮。
“兩位檀越,雖說佛家是大開方便之門的地方,本不該有男女之別。但是兩位也看到了,本庵都是女施主居多,兩位在大雄寶殿裏上香還是多有不便,不如随貧尼去到內堂拈香?”
說話的是一位面容端方,皮膚黝黑的比丘尼。
“本該如此。”
楊休羨“從善如流”地答道。
“兩位,請這邊請。”
另一位稍微年輕些的尼姑,後退半步,低眉順目地說着,連看都不多看他倆一眼。
萬達和楊休羨互視一番,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裏興奮的眼神。
“煩請師太請帶路。”
兩人跟着尼姑轉到十八羅漢的後方,走進了偏殿。
周圍激動的女香客齊齊發出了一聲哀嘆聲,聽得前頭領路的兩位尼姑腳步一頓。
姑娘們悵然若失地收回蕩漾着秋波的眼神。更有幾個大膽的,踮起腳尖,頻頻往那兩位年輕人離開的方向望去……
穿過偏殿,又走過一條游廊,終于來到了一間三架的屋子前。
萬達擡頭看了看門上的匾額,是一塊石匾,上書“除妄”二字。筆法古拙,頗見功力。
剛走進屋內,萬達就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頭看了一眼楊休羨。
後者也微微地皺起了眉頭。
無他,只因為一進門,就看到大堂中間,正對着大門的堂畫上,畫着一位白衣觀音。
又是白衣觀音!
與萬達不同,楊休羨本人雖然不屑鬼神之說,但是家中也不能免俗,在家中清靜的一角設了佛龛,供了財神。牆上也挂着觀音大士的畫像,管家楊伯和他的老婆子,會日日打掃上香。
楊休羨畢竟也是生于官宦之家,雖然是錦衣衛職,但是他對書法、金石和繪畫都頗有些研究,對于儒、釋、道的教義,也略知一二。
雖然同樣是白衣觀音像,“忘我閣”的那副,是水月觀音。
水月者,觀世音菩薩三十三法身之一也。以蓮華坐姿趺坐,一手拈花,一手垂于膝上,垂首觀看水中之月。
眼前的這副觀音畫像,卻是“楊柳觀音”。也是民間最常見的觀音菩薩法身之一,左手無畏印,右手楊柳枝,白衣拖低,普度世人。
這兩幅觀音雖然畫的法身不同,但是楊休羨第一時間就判斷出,就憑着這兩幅畫走筆的方式,尤其是對衣服皺褶和璎珞的細微處理,絕對是出自同一個人的筆下。
關鍵是落款……右下角上紅色的小钤印,不是通常的作畫者的名字或者堂號,而是一朵婉約的睡蓮。
那天在“忘我閣”裏,他就是覺得落款的印章非常有意思,才多看了兩眼,接着就聽到那記如同裂帛般的刺耳琵琶聲……
電光火石之間,楊休羨對着萬達暗暗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萬達心領神會,轉過頭,不動聲色地跟着尼姑走進房內。
這佛堂中,除了一進門的觀世音畫像,還供奉着一尊韋陀尊者。
韋陀神像下方放着兩個草編的蒲團,萬達兩人各自跪下,接過其中黑面尼姑遞上的香煙,“誠心告祝”起來。
“弟子楊廣懷,北直隸人。求觀音大士保佑我九泉之下的母親,能夠早登極樂世界。弟子願意捐金百兩,為大雄寶殿中的佛像妝金。”
楊休羨在裝模作樣地祝禱一番後,說出了讓站在他們身側的兩位尼姑的眼皮同時猛地一跳的話。
萬達疑惑地瞥了他一眼,立即反應過來,他自稱“廣懷”這個表字,是不想讓這兩人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份吧。
那我也不能說出本名。
萬達想着,閉上眼睛,恭敬地對着韋陀像磕起頭來。
“弟子……弟子萬星海,也願意捐出百兩白銀,求菩薩保佑我姐姐早日懷上孩子,解決燃眉之急。”
萬達不知道楊休羨那句話是真是假,不過他剛才說的,可是完全的肺腑之言。
皇帝姐夫現在最頭疼的事情,估計就是登基将近一年,至今後宮“一無所出”了吧。為此,姐姐萬貞兒也是承受了巨大的壓力。
說完,萬達重重地磕了幾個響頭。可能是動作幅度太大,本來好好揣在懷裏的荷包掉落了出來。
他一早出門後在街上随手買了個燒餅,匆忙間沒有把束口處的繩子接好,頓時三五快碎銀子,帶着上回萬貞兒賞的七八粒金瓜子滾落了一地。好幾顆金燦燦的瓜子更是掉落在尼姑的腳邊。
“啊呀!”
萬達急忙轉身,趴在地上一顆顆撿起來。
“師太,煩請擡一擡腳,讓我揀一下。”
年輕尼姑尴尬地連退了好幾步,幾乎都要退到門邊了。
要不是萬達他表情是真慌張,楊休羨幾乎都要幾位他是故意“露白”的了。
而那位年歲稍長的女尼,則突然對着二人露出了無比“慈暧”的笑容。
“兩位檀越在此稍後……貧尼這就去請主持來同兩位說話。靜修,去給兩位檀越備茶!”
黑尼姑的語調都激動得發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