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網打盡
廣濟寺周圍,一片混亂。
成百上千的廣濟寺的信徒們,從京城的各個坊區向此地不斷湧來。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呼號不止。
尤其是那個自己撞上刀子自戕而亡的和尚,幾乎是一下子點燃了衆人的怒火。
“打死他們!救回佛爺!”
終于,第一個動手的人出現了。
一個拿着砍柴鐮刀的中年男人,呼號着,對着站在最外圍的一位錦衣衛砍了過去。
“将!”
柴刀與大刀交彙,發出刺耳的铮鳴聲。
錦衣衛校尉看着地上斷成兩截的柴刀,發出輕蔑地一笑。
本來跟着中年人湧上前去的人潮剎那間停頓了。
“大家不要怕!我們有聖母護佑!這是我上回在妙音庵求到的符水。玄蓮師太同我說,這聖水那是無生老母白蓮花上的露水收集起來的,澆在身上,可以刀槍不入!”
一個女人手持着一只白瓷瓶沖了上來,将所謂的“聖水”澆在男人身上。
一邊澆水,一邊念念有詞:一滴開天眼,二滴治百病,三滴聖母下降來!白蓮花開,神功附體,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刀槍不入,水火不侵!”
被澆了水的男子仿佛真的得到了什麽神力,揮舞着拳頭,猙獰地大喊着口號,對着錦衣衛校尉沖了過去。
那持刀的校尉眼看他整個人的精神都為之大變,心神大撼:難道真有神佛附體?不怕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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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麽電光火石猶豫的剎那,他的胸口受到了重重的一擊,居然被一拳打出三四尺遠,重重地跌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
“真的,真是有神功附體!哈哈哈!我刀槍不入了,我真的刀槍不入了!”
中年男人激動地看着自己的拳頭,感覺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
在今天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可以一拳幹翻一個官爺,還是錦衣衛的官爺!
“刀槍不入!神功附體!”
本來退卻的人潮剎那間得到了鼓舞,白瓷水瓶在人群間互相傳遞。
三滴,只要三滴水,他們就可以不怕兵刃,可以和這些朝廷的走狗決一死戰。
“大人,怎麽辦?難道真的有鬼神之說!不然怎麽會如此?”
袁彬身邊的幾個千戶大驚失色,紛紛望向臉色晦暗不明的都指揮使大人。
“無稽之談。”
這位六十多歲,經歷過無數惡戰的老将冷冷地笑了笑。
“世上若真有神佛附體,那麽和瓦剌、鞑靼人作戰,皇上只需要派出巫師上陣即可取勝,國家還需要我等将士做甚!”
“袁指揮使言之有理。”
一身戎裝的懷恩太監也點了點頭,滿臉嚴肅道,“不過是白蓮教騙騙無知百姓的手段罷了。只是……”
只是這些百姓中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白蓮教徒,還有多少只是被诓騙的呢?
一會兒真的血戰起來,刀槍無眼,可不管他們的真實身份。京師之內,怕是要血流成河啊。
這可不是皇上樂意看到的景象。
懷恩心情沉重,感慨于百姓的愚昧,也憤恨于這白蓮教的毒害之甚。
廣濟寺的紅色外牆在無數火把的照耀下,紅的仿佛要透出鮮血。似乎正在預示着一場大戲即将上演。
寺廟口,一邊是驚魂不定,持刀向前的衛所将士;一邊是精神大作,堅信自己已經神功附體的信徒百姓。
空氣中彌漫着緊張的氣味,被火炬扭曲的空氣模糊了兩邊人馬的視線。
“沖啊!”
最終,那個剛才拿着柴刀的中年人喊出了口號,依然是赤手空拳,帶領着身後十多個壯年的男子,朝着最近的一支錦衣衛隊沖了過去。
“殺!”
汗水沿着頭盔的系帶從額頭蜿蜒到下巴處,錦衣衛們彎下腰,高高揚起反着白光的大刀。
“砰!”
一聲巨響劃破夜空,在兩邊人馬交彙之前,将這凝重的氣氛驟然打破。
“刀槍……”
已然保持着揮舞拳頭的姿态,“神功附體”的中年男子緩緩地低下頭,看着自己被洞穿的胸口。
滿臉都是難以置信的表情。
可惜,他看不到自己的後背。
如果看得到的話,就會發現自己的後背已經整片被灼燒成了黑色。
“不入……”
他那經受過聖母“祝福”的鋼鐵身軀,像是一塊燒軟的糍粑一樣。先是雙膝重重跌落在地,接着是腦袋,最後是依然揚起的拳頭,轟然倒地。
“不入啊……”
男人死不瞑目地看着自己的拳頭。
懷恩擡頭,望着對面一排高高架起的長槍手铳。
槍口上的青煙還未散去,即便隔着幾丈之遙,依然能夠聞得到火藥發射後,遺留的硫磺特有的刺鼻氣味。
覃昌太監坐在高高的馬上,遠遠地對着懷恩點了點腦袋。
看着轟然倒下的同伴,洶湧向前的人流仿佛被冰凍住了。
他們齊齊回頭,看着背後對着他們的一排排槍炮,和身穿铠甲的紅衣将士們。
“這是,神機營的土炮子……”
終于,有一個百姓認出了他們。
北方的老百姓管老式的前镗式火器為“土炮子”,對它們并不陌生。
早在永樂年間,就有兵仗局和軍器局制造火炮、火蒺藜和火铳等各式兵器,裝備在京城的神機營和各地衛所團營。就現在京師的城門樓子上,還安裝着永樂年間制造的火炮呢。
不說遠的,就在幾年前的北京保衛戰中,那些炮火就曾經擊退也先的部隊。
在這個冷兵器的時代,火铳,土炮子這類火藥類武器,簡直就是劃時代的武器裝備。
“看來,你們的‘聖母’也不是全知全能啊。”
騎在白馬上,英俊的覃昌露出了嘲諷的笑容,“‘刀槍不入’是麽?那麽擋不擋的住陛下派來的天兵火炮呢!”
很明顯,這種降維的打擊已經超出了邪教能夠涉及到的科技範圍了。
就在雙方陷入短暫焦灼的時候,從東城方向又趕來一隊人馬。
馬隊劈開擁擠的人海,徑直朝着寺門口沖了過來。
“‘福将’來了……”
懷恩仰起頭,看着領隊沖在最前方的兩個人,露出了今天的第一抹笑容。
換上了戎裝鐵甲,帶着飄着紅纓的頭盔,雙手的傷口已經被妥善包紮好,萬達俯身騎在他黑色的駿馬上,身邊是以同樣速度與他并進的楊休羨的坐騎“暴雪”。
邱子晉因為不會騎馬,所以只能和一名普通的缇騎共乘。
不過沒人想到要給他帶衣服,這家夥一身女裝不好意思上前,只能遠遠地縮在衆人後面。
“終于來了……”
看到兩位愛将的出現,袁彬短暫地舒了口氣。
“袁大人,屬下來遲了。”
萬達跳下馬,對着袁彬拱了拱手。
袁彬點頭示意他即刻動手。
“大家看!這是誰!”
錦衣衛衆人将衣冠不整的德昌綁到了廟門口的經幢上。
一般的寺廟門口會設有旗杆和經幢。經幢通常為石頭雕刻,上面有經文或者銘文,用來宣示佛法。
這廣濟寺的經幢上刻的就是《彌勒上生經》。把德昌這個號稱是彌勒降世的佛爺綁在這上頭,也算是相得益彰。
“這是……這是佛爺啊!這不是德昌主持嘛!”
站在前排的百姓終于認出了眼前這個眼神渙散,嘴邊不斷流着口水,喉管裏無意識地發出“呵呵”的摩擦聲,身體跟打擺子一樣不斷顫抖的白胖男人,正是他們平日裏見到的,高高在上的德昌佛爺。
佛爺不是被最早的那群錦衣衛和東廠番子們從廣濟寺裏綁走了麽?怎麽這會兒又跟着這隊缇騎從東邊那兒來了?
“諸位知道,我們是從哪裏抓到這個大騙子的嘛!”
萬達走到經幢邊,用馬鞭指着德昌低垂下來的光腦袋說道,“是城東本司胡同的妓院裏!”
“不可能!”
“佛爺是彌勒佛轉身,是不近女色的童男子,怎麽會去妓院!”
“這個鷹犬一看就是在胡說八道!估計是他們對佛爺用了重刑!把佛爺打成這個樣子了!”
百姓們根本不相信萬達說的話。
“不信?那你們看看這兒!”
楊休羨可不像萬達這麽好說話,對着這群暴民還循循善誘。
他一把拉下了德昌的亵褲,露出污穢不堪的東西。
“啊啊啊啊!”
前排的女教徒吓得紛紛轉頭閉眼。幾個男的,更是看的是目瞪口呆。
原來這德昌本來為了應付萬達和邱子晉兩個人,已經從玄蓮那邊讨了一丸“無極逍遙丹”吃,整個身體都處在一觸即發的狀态。
這藥丸的藥性極為霸道,就像是玄蓮所說:三顆下去,就要人命。
德昌萬沒想到,自己遇到了萬達這個混世小魔王。居然把一把逍遙丸,糖豆似得一股腦塞進他嘴裏,又将他整個人綁住,無法動彈。
如今他陽消神散,精神全無,整個人整個軟綿綿的好似面條一般。若不是被綁在經幢上,估計此刻他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握草,明天要長針眼了……”
萬達只是偷瞄了一眼而已,吓得立即腦袋別了回來。
楊大人,你這種不要臉的打發實在太狠了!
“這個德昌,根本不是什麽佛爺,而是個奸淫女子的惡棍!這幾年來,不知道糟蹋了多少的女孩子。”
楊休羨大聲說道,“那個本司胡同裏的‘忘我閣’,就是西山妙音庵的主持玄蓮開的!她也不是什麽‘無生老母’托生,而是個專門誘騙良家女子的淫媒!他們兩個一個是妖僧,一個是妖尼,不知道做了多少壞事,傷害了多少條人命!”
“就這樣,你們還相信他們是佛祖菩薩麽?佛祖菩薩會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嘛!”
萬達接着說道。
百姓們紛紛露出了動搖的表情。
實在是德昌如今的樣子過于不堪,和他往昔那種端莊高貴的佛陀形象完全不符。
“不信的話,看這裏!這張是這個妖僧自己招供的證詞,上面還有他的親筆畫押!”
萬達從衣襟內掏出剛才邱子晉寫的供詞,轉身将他呈給了袁指揮使。
“這個人根本不是和尚,他本名叫做‘宋天陽’,河南人氏。他和他師父,也就是所謂的法願和尚,原來都是打家劫舍的盜匪。是他們殺了真正的法願師徒,取而代之!這廣濟寺被他們當做了白蓮教的教壇,專門行騙,無惡不作!”
“怎麽會!”
“不可能!”
衆人聽聞,都吓得悍然失色,萬萬想不到這個佛爺居然是個假貨不算,還是個盜賊!
萬達正在前頭口若懸河地一一細數這德昌的罪行。
人群中,一個抱着孩子的年輕女人望着眼前的一幕,滿眼含淚,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
“相公……不……不會的……”
“娘,你為什麽哭了?”
小卉擡起頭,擦了擦宋嫂臉上的淚水。轉頭看着前頭綁在柱子上的男人,好奇地問道,“那個人是誰,為什麽要綁他?娘,你怎麽又哭了?”
宋嫂沒有回到女兒的問題,她行屍走肉一般地抱着孩子,擠到了最前面。
她要看看,她要親眼看看,“那個人”是不是她的丈夫,她失蹤了八年,抛家棄子,音訊全無的丈夫宋天陽!
“大人!妖尼抓到了!”
高會一手抓着玄蓮,一手拖着林三娘,從人群中走了出來。在他身後,還跟着一群用手帕和衣服掩飾面容的少女。
這兩個女人跑出忘我閣後門沒多久,就被他逮住了。不過為了找到這群被藏在別院裏的少女們,多花了點時間。
幸好臨走的時候,受到了宋嫂的點撥,告訴她曾經給李姑娘胡同口走到底,臨水井的一間小屋裏送過飯菜。
不然還不知道要怎麽折騰才能找到這群受害者。
林三娘可能知道自己的報應要到了,不吵不鬧。任由高會将她一路拖過來,扔到寺廟前的青石板上。
倒是玄蓮,一邊走一邊叫罵着。
在看到萬達後,猶不死心地朝他唾了一口唾沫,被一旁的東廠太監給當場踹了一記窩心腳。
敢吐萬娘娘的弟弟,這妖尼好大的狗膽!
“聽聲音是玄蓮師太沒錯……但是她怎麽成了這個樣子?”
那個之前號稱得了玄蓮“聖水”的女教徒,看到她如今的樣子,不由得吓了一跳。
這玄蓮在妙音庵接待香客的時候,都是素面待人,從來都是一副聖潔持身的模樣。
她平日裏不能化妝,難得在忘我閣才能釋放天性,描眉畫眼一番。
今天睡前剛畫了眉毛,塗了胭脂,本來要做“宿妝”。但是一路被高會這個不懂憐香惜玉的漢子給拖過來,弄得臉上的妝也花了,眉毛也黑乎乎地揉成一團。
在火把的照耀下仿佛是個黑山老妖婆,教衆人想認都認不出來。
“這個妖尼,和那個妖僧。狼狽為奸,禍害百姓。後面這些少女就是被他們騙來的!他們不但逼良為娼,還把這些少女的家人們都殺了,堪稱是罪大惡極!”
萬達指着那群低頭掩面哭泣的少女們說道,“這回你們總該相信了吧!”
看着眼前這些可憐的少女們,本來還稍有懷疑的百姓們徹底動搖了。
“報!!”
就在此時,一個五軍兵馬司打扮的軍漢拍馬而至,在袁指揮使前跪報軍情。
“王喜大人在廣濟寺城外的田莊裏,遭遇一群手持武器的流民。現在已經将他們全部拿下!田莊內外發現了多處荒墳和被抛棄的屍體,流民們已經是承認,是在廣濟寺主持的命令下截殺的。”
此言一出,将原本還對萬達所說,有些懷疑的百姓們內心僅剩的希望徹底撲滅了。
他們紛紛扔下手中的武器,轉而憤怒地望着被綁在經幢上的德昌,和被太監綁好了,現在跪在地上的玄蓮尼姑。
“原來他們真的騙子!之前騙我說生病不用求醫問藥,只要買他們廟裏的大聖平安符挂在家裏就可以。可憐我花了好幾兩買來挂在家裏,結果我家老頭子還是死了!我去廟裏質問和尚,那些和尚還說是我心不夠誠的關系!和他們無幹。”
一個老婆婆掩面而泣,“可憐我的老頭子啊!是我害了你!”
“所以根本不會刀槍不入……也不會百病不侵,都是假的。”
看着地上同伴死不瞑目的表情,拿着白瓷瓶的男人嫌棄地将瓶子朝着玄蓮身上扔了過去。
“還給你!大騙子!他是信了你才死的!”
瓷瓶擊中了玄蓮的額頭,鮮血從額頭上留下,玄蓮地激動尖叫起來。
看到小萬大人被吵得皺起眉頭,一個很有眼力見的太監立即上前,用力地扇了她兩個巴掌。
啪啪兩下把玄蓮扇的眼冒金星,頓時撲到在地。
“呸!什麽玩意兒!狗東西!”
這太監朝着玄蓮啐了一口,轉身對着萬達露出讨好的面孔。
“大人站累了吧?要不要坐一會兒?奴才帶了小馬紮,您休息休息?別累着了,娘娘會心疼的。”
“不用,真不用。正辦案呢。”
萬達看到這小太監居然真的不知道從哪裏掏了一個板凳出來,急忙擺了擺手。
這專業伺候人的就是不一樣啊,比伯爵府買的丫鬟仆人眼力見高太多了。
“是,是,奴才欠考慮了。大人,奴才叫做‘梁芳’,是跟在陛下身邊的張敏張公公手下聽差的。您以後若是到禦馬監來玩,奴才伺候您。”
張敏和懷恩、覃昌都是自小入宮,在朱見深還在做太子的時候就在他身邊伺候的。他是福建人,跟覃昌差不多年紀,非常內向,心細可靠。雖然不像懷恩兩人位高權重,但也深得朱見深的信任。
萬達幾次進宮,身邊都有張敏默默服侍。
這小太監這麽一說,萬達也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看到他相貌白淨,嘴唇微薄,大約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紀,非常精明利索的樣子。
小太監自然也看到了萬達正在看他,恭敬地朝着萬達深深一揖,帶着他的小馬紮退走了。
懷恩坐在高高的馬上,自然也看到了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不屑的表情。
宮中像他這樣端正不阿,守節持正的太監是少數,多的是這種滿心鑽營的奴才。
這小太監倒是挺會做人的,知道一旦被萬千戶記住的好處……
對面的覃昌自然也看到了這一幕,他微微低頭,鼻尖嗤出一口氣。
“跟着點……”
楊休羨眯起眼,看到人群之中,有幾個本來沖在最前面,喊口號喊的最大聲,鼓動百姓們上前“護教”的幾個人,此刻卻偷偷往外頭散去。
他轉頭對着徐小旗吩咐道。
後者點點頭,帶着一隊人尾随而去。
“陛下有旨。”
覃昌大聲說道,“奉陛下口谕。今,京師之內,白蓮教徒,犯上作亂,殺人越貨,侵占良田,逼良為娼,實為罪大惡極也!罪首德昌、玄蓮歸案之後,交由禮部與刑部共同審理。廣濟寺、妙音庵中僧尼,一律逮捕,同罪處置。朕,念及百姓無辜,受其蠱惑,不予追究。若有人為其不平,煽動百姓與官府對抗,視起白蓮教同黨,一并處置!欽此。”
他話音剛落,百姓們紛紛搖頭,徹底與他們劃清界限。
“我不是白蓮教的,我是被騙的!我被騙了好多錢!”
“我也是被騙的,我連房子都被他們給騙走了。我……我要上告!我要告發他們的罪行!”
一時間,又是群情湧動,剛才還口口聲聲要救出佛爺,建立佛國的人們對着德昌和玄蓮不住地叫罵,更有人朝他們扔起了身邊一切可以扔的東西。
“大人小心!”
眼看一個臭雞蛋就要招呼到萬達身上,楊休羨一把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後。
“這老百姓也太好糊弄了吧,說翻臉就翻臉。”
萬達心有餘悸地拍了拍胸口。
“剛才他們還恨不得把我們燒死呢。”
“他們很多人并不知道德昌是白蓮教的,真的以為他是佛爺轉世。朝廷這些年不遺餘力打擊白蓮教,他們知道真的因為這個被抓,下場不是砍頭就是流放,自然要劃清界限。”
萬達聽得直搖頭,心想“烏合之衆”說的就是這些人吧。
剛才為了追捕德昌還和百姓們對抗的廠衛們,此刻為了防止玄蓮和德昌被憤怒的人群打死,又不得不護在他們身前,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宋嫂?”
看到一個抱着孩子的女人逆着盛怒中的人群,走到經幢前頭。護在少女前頭的高會大吃一驚。
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帶着孩子跑到這裏來,高會一時無措地望着她。
“這個女人是誰?”
萬達和楊休羨都沒有見過宋嫂,也露出了不解的表情。
“相公……你是我的相公嗎?”
宋嫂擡起頭,看着眼前醜态百出,口涎四流,整個人無法控制地胡亂顫抖的德昌,厲聲問道。
相公?
這個女人是德昌的妻子?
衆人聽了大驚,高會更是倒吸了一口冷氣。
等等,德昌的俗名就是叫做“宋天陽”……難道這個就是高會口中的“宋嫂”?
萬達和楊休羨互視一眼。
這個男人居然是宋嫂的丈夫,小卉的親爹?
德昌眯着眼睛,虛弱地低下頭。
“相公,你認不出來我了麽?”
眼淚順着眼角不斷地往下流,宋嫂瞪大眼睛,看着德昌全然迷茫的模樣。
“你同我說你要外出行商,你讓我把所有的身家都給了你。我大着肚子在家裏陪着婆婆。你說女人成了親就不能抛頭露面,我就在家裏一直一直在家裏等你,等你功成名就回來接我。”
她說着,抱起小卉,揚聲道,“這是你的女兒!今年七歲了。你離家的時候,她呆在我的肚子裏,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兩年前婆婆死了,家裏的錢也都花光了。我聽說有人在京城附近看到你的蹤跡,就帶着孩子來尋你。你知道知道嘛!”
“娘……死了……”
德昌沒有焦距的眼神終于有了一點點神采,他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和她懷裏那個滿眼好奇的孩子。
“娘,這是我爹麽?”
小卉天真地問道,“娘,爹為什麽被綁着?爹為什麽不穿褲子?”
回過神的德昌,順着小卉的目光看到自己如今這副狼狽到遠超不堪的形象,大聲哀嚎起來,“不!不!別看我,別看我!”
“娘,爹怎麽了?”
小卉拉住宋嫂的發絲,害怕地說道,“爹不喜歡見到我們麽?娘不是說爹爹天天盼着看到我麽?”
“他不是你爹,你沒有這樣禽獸的爹。”
宋嫂冷笑着,抱着孩子,一步步地後退。
“你爹不會殺人,你爹不會抛下我們不管,你爹不會把自己的妻子和女兒騙進青樓,不會讓他八歲不到的女兒去接客!”
“不!”
德昌絕望地大叫起來。
“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們也在那種地方。我不知道啊!”
“是她!這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我什麽都不知道!騙奸女孩子,賣春藥,都是她的主意,錢也都是被她拿了!”
他低頭,對着趴在地上的玄蓮大罵,“臭尼姑,都是你!你居然還騙了我的妻子女兒,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哈哈!”
玄蓮轉過頭,看笑話一樣看着他,“你淫人妻女,就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下場嘛?你沒有聽說過這麽一句話麽——淫人妻女者,妻女必被人淫。這是你的報應,何必歸罪于我?”
“妖尼姑,我做的這些,都是你挑唆的!大人,都是她,殺死外地客商什麽的,都是她教的,統統都是,我只是從犯,從犯而已啊,大人。”
為了給自己脫罪,德昌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了玄蓮身上。
“放屁吧。你享受的時候,可不是這麽說的。你給那些女孩子‘灌頂加持’,也是我逼你不成?”
玄蓮說着,雙手撐地坐了起來,看着周圍憤怒的人群,呵呵一笑。
“敢做不敢當的懦夫。我可比你爺們多了。”
“對,我承認,我騙了女孩子,騙了你們,騙了你們這群無知的婦人!”
她用尖尖的指尖,指着宋嫂,和周圍那些滿眼怒火的老少婦孺們。
“誰讓你們傻呢?活該被騙啊。沒有我,也會有別人騙你們的。”
看到她這副恬不知恥的模樣,人群被徹底激怒了。
“妖婦!”
“淫婦!”
“妖尼姑!你自己不安于室,只還俗嫁人就好,為何要來害我們!”
臭雞蛋,爛菜葉,乃至瓦片碎塊像是雨點一樣砸在她的身上,玄蓮半點不躲閃,狂笑着繼續罵道。
“你們以為是我要做尼姑的嗎?我娘生了我,又嫌棄我是女孩,把我放在慈悲庵門口,被姑子揀了回去。我才不得不做了尼姑,這是我願意的嘛!”
“我這樣的樣貌,我這樣的才華,琴棋書畫,詩詞典籍無一不通,我為什麽要做尼姑?!我才三十歲,八年前我才二十多,憑什麽要我就要青燈古佛就此一生!”
“還俗嫁人?像你一樣,明明有一身本領,嫁給男人之後,傻乎乎把全副身家給他,然後被抛棄麽?一個人大着肚子,伺候婆婆,照顧孩子,然後發現自己被騙麽?你覺得我會像你這麽愚蠢麽?”
她指着宋嫂,毫不客氣地嘲諷道。
“你們罵我,你們有什麽資格罵我?男人罵我就算了,你們有什麽資格罵我!就因為你們嫁了個男人,是‘有主’的女人,是所謂的‘賢妻良母’麽?你們說,現在過的日子,就是你們希望的日子嘛!”
看着這些女人被她說的啞口無言,玄蓮哈哈大笑,“我是壞,我是淫蕩,但是我過的快活,比你們這些所謂‘賢妻良母’都快活!傻子才希望死了以後上天堂,我要的是現在的天堂!你們不懂的,你們這些蠢女人,根本不懂的。”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深深地看了一眼被徹底震撼的宋嫂,用力地咬下牙齒。
“糟了!她要自殺!”
萬達指着她大聲喊道。
高會急忙上前,用力捏住她的下巴,掰開她的嘴。
“她服毒了。”
高會松開手,玄蓮倒在地上。
“呵呵……”
玄蓮看着不遠處火把上跳動的明亮火焰,微笑着閉上了眼睛。
這不是我要的光。
或許,這世界上從來沒有一束光,曾經照在我的身上……
沒有想到事情居然會變成這樣,衆人都陷入了沉默。
“無論如何,你不能毀了別人的人生。”
萬達走到她的身邊,低聲說道。
錦衣衛上前,将她的屍體拖了下去。
宋嫂抱着孩子,送到走到高會身邊,放聲大哭。
林三娘看着像垃圾一樣被拖走的玄蓮的屍體,輕輕地說道,“報應啊……”
“回去複命吧。”
覃昌騎着馬,走到了懷恩身邊。
“陛下還等着我們呢。只是死了一個……這還有一個呢。”
望着怒氣洶洶,向自己走來的錦衣衛們,德昌顫抖地閉上了眼睛。
報應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