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昭雪翻案
昭德宮內,一片喜樂祥和的景象。
“小郎舅,別低着頭,擡頭讓朕看一看你。”
朱見深指着眼前盛裝打扮着的“大美人”,合掌大笑。
滿頭珠翠,還被戴上了珍珠耳夾的萬達幽怨地擡起頭,望向捂着肚子,笑的同樣前仰後合的萬貞兒,“姐……別笑了……”
“哎呦,真是個大美人,我弟弟太漂亮了。十足的美人坯子,哈哈哈……”
萬貞兒捏着絲帕的一角,一邊笑一邊抹着眼角滲出的淚水。
“過分了啊。”
萬達看到覃昌這厮居然笑得扒拉住格子窗,震得整個窗棂都不住地抖動,憤憤地推了他一把。
這個家夥!一大早地跑來新樂伯伯爵府,說陛下和娘娘緊急召見,讓他立即進宮不得耽誤。
他抛下家裏一堆的事情不管,跟着他剛走進紫禁城,就被一群小太監和小宮女們拉到一個不知道什麽殿裏,給換上了現在這套年輕女孩子的裙裝,還戴上了一堆叮叮當當的首飾,送到陛下和娘娘面前。
然後就是眼前這整個宮殿都嘻嘻哈哈笑作一團的景象了。
原來是姐姐萬貞兒聽說這次白蓮教的案子之所以能夠那麽快的破獲,有萬達女裝入庵刺探的功勞,就頗為好奇萬達女裝打扮起來是個什麽模樣。
他皇帝姐夫為了博美人一笑,就讓覃昌太監把他給騙進宮來,換上他姐姐年輕時候穿的衣服,讓萬貞兒開心開心。
萬達心想:朱見深你這樣的舉動很有昏君的特質啊……難怪後世史書要寫你沉迷萬貞兒的美色。
有個成語叫什麽來的?——色令智昏!
“這件衣服,是臣妾年輕的時候穿過的,陛下還記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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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貞兒招了招手,将一臉臭烘烘表情的萬達拉到身邊,指了指他身上的這件粉色軟緞的比甲,摸了摸上面的紫金花暗紋,“那時候臣妾跟着陛下住在沂王府裏。王府裏的規矩比皇宮裏松散些,臣妾才能穿着民間女子流行的服飾。”
她說的是朱見深被廢了太子之後,他們被短暫地驅逐出皇宮,搬入所謂的“沂王府”的那段日子。
說起來,那段日子可謂是心驚膽戰。
每天萬貞兒都在擔心,害怕景泰帝不止想要朱見深的太子之位,更想要他的性命。
她懷念地摸着這件衣服,發現自己居然有些懷念那段日子了。
自從四歲進宮之後,一直到被封為妃子之前,她身上永遠穿着的都是宮女的制服。沒有一件真正意義上,屬于“萬貞兒”的衣服。
人前人後,她都是“萬侍長”,是宮女的标杆,是太後的心腹,太子的保姆。
只有在沂王府的那段短暫的日子裏,她才能穿着民間女孩的衣服,帶着年僅六歲的朱見深,她未來的丈夫,走出這個方方正正的天地,呼吸一下外頭的空氣。
雖然這空氣裏充滿了血腥味,和風雨欲來的肅殺之氣。
“記得,當然記得。”
朱見深眯起眼睛笑道,“那時候萬侍長可漂亮了,嬌容可令百花失色。飒爽又不下男兒之姿。”
“胡說,陛下那時候才幾歲,哪裏還會記得臣妾當時的模樣?”
萬貞兒吃吃笑道,“可惜了,如今臣妾年紀大了,不能再穿如此嬌嫩的顏色了。”
“萬侍長才胡說,你在朕心中永遠年輕美麗。莫說這件衣服,再粉嫩的衣服也穿得。”
朱見深含情脈脈地握住了萬貞兒的手。
渾身冷到發抖的單身狗,近距離地吃了滿滿一嘴六百年帝妃陳年狗糧。
不過看着滿臉笑意的朱見深,萬達心中一直緊繃的弦兒也放下了。
鏟除了在京師的白蓮教壇,把打永樂帝那時候起就一直視為心腹之患的大問題給解決了,年輕的小皇帝終于覺得自己朝着偉大帝王的目标又邁進了一步。
更何況,這次還撈到了百萬兩銀子和千畝耕種好的熟田——廣濟寺的廟産田地,加上從妙音庵裏查抄出來的各種珍寶。這次辦案所得,不但完全補上了被馬侍郎這些年貪污的庫銀公款,甚至還多出了十幾萬兩——這些罰沒的財産,一半充進了國庫,一半則進了皇帝陛下的私人內庫。
從登基開始,就為了銀子而不停煩惱的朱見深,終于感覺手頭稍微寬裕一點了。
出了昭德宮,萬達總算能把這一身女裝給換了下來。又在懷恩公公的引導下,往朱見深今日裏辦公的武英殿走去。
“剛才我看見公公也笑了。”
換上了大紅色的飛魚服,萬達氣呼呼地說道,“怎麽陛下只讓我穿女裝,那天邱監生也穿了丫頭的衣服呢。”
“邱監生好歹是個讀書人……而且他一個還沒功名的監生,怎麽能随便入宮。”
懷恩走在前頭,忍俊不禁地也揚了揚嘴角。
那天他在馬上,他遠遠看到一個女孩子跟着錦衣衛一起,站在隊伍的最後面。當時還奇怪這個人是誰。
後來手下的檔頭,将監察審案的文書送來給他過目,這才知道所謂“姑娘”居然是在刑部歷事的國子監監生。
懷恩知道了,朱見深自然也聽說了他的名字。
聽說這位邱監生也算是一個神童,很受國子監那些老學究們的看中。
皇上愛才惜才,尤其重視年輕的學子。如果他的文章能在會試裏脫穎而出,就憑這一點,估計名次都不會低到哪裏去。
好吧,原來是讀書人不能欺負,所以就欺負我這個大老粗是吧……
萬達聽了,直接撇了撇嘴。
“對了,公公。”
眼看就要到達武英殿,萬達停下腳步。
“那天,有個叫做‘梁芳’的小太監,在廣濟寺門口要給我遞馬紮。”
懷恩眼皮一跳,面上卻做得滴水不漏。
“是……”
“這小子尖嘴猴腮,我看他不是什麽好東西。你注意點,別讓他接近我姐……哦,不,接近娘娘。”
這種小人嘴臉,做得太明顯了。
萬達上輩子沒少跟着他老媽看宮鬥戲,當時就覺得不對了。
說起來,萬貞兒在歷史裏被人罵得那麽凄慘,除了自認為正義的文人,看不慣她比朱見深大那麽多歲,卻能獨霸後宮這一條。說不定還有這些太監們的功勞呢!
懷恩有些吃驚地看了看萬達滿臉正氣,笑着點了點頭。
本來以為這小郎舅只是天性純良而已。現在看來,他看人的眼光也不差啊……娘娘有這樣的兄弟在宮外幫襯,也算少了很多後顧之憂了。
進了武英殿,萬達照例給朱見深行了禮,就被他召喚小狗一樣叫到了書桌邊。
朱見深拍了拍身邊的小杌子示意他坐下。
“朕有個天大的好事要交給你去做。”
朱見深斜着低下頭,露出一抹老貓吃魚似得微笑。
“好事?”
萬達狐疑地眯起大眼珠子。
好像他自從給皇帝辦事以來,就沒遇到過什麽好事。
經此一役,萬達深知開始懷疑自己到底是“奧特曼體質”還是“柯南體質”,怎麽每次辦事都能死人,還是死一群人呢……
尤其是這一次,萬達看着手上包着的白色繃帶
那天事後,一行人馬不停蹄地回到錦衣衛衙門,楊休羨特意請了名醫來為他醫治,這才知道他差一點傷及手筋。如果真的傷到了筋骨,萬達以後就別想拿菜刀了。
懷恩和覃昌太監不敢叫萬妃擔心,連夜又派了太醫來瞧。各種名貴的金瘡藥、雲南白藥流水一般地送進伯爵府。
知道他院子裏沒有服侍的丫頭,懷恩特意加派了宮裏的兩個小內侍來服侍。到今天為止,萬達已經過了将近半個月,喝水撒尿都不用親自動手的頹靡日子。
就這樣,今天入宮時,娘娘看到他被層層包裹的手,還差點哭出來了呢。
要不是覃昌太監再三保證,說這只是看着怕人,其實已經好了差不多了,估計萬貞兒還要傷心一陣。
當然,他這半個月也沒去衙門上過值,也不知道北鎮撫司那群兄弟們怎麽樣了。
尤其是鄧總旗,這回總旗的位置肯定是保不住了吧……
萬達苦着臉,嘆了一聲。
“你這是什麽表情,你每次替朕辦事,朕是少了你好處了麽?”
朱見深擡頭就沖着他的腦門敲了一個暴栗,萬達用纏着白繃帶的雙手抱住腦袋,可憐兮兮地望着他,滑稽的樣子讓小皇帝樂的哈哈大笑。
這個案子下來,錦衣衛上下基本參與辦案的人都提了一級。
萬達本人,從世襲錦衣衛千戶的從五品官,升為了試鎮撫使。以後衙門裏的兄弟再稱呼他,可不就是“萬千戶”了,而是堂堂的“萬鎮撫”了。
楊休羨心心念念想要把“試千戶”前頭那個“試”字去掉,這回終于達成所願,成為了正兒八經的“楊千戶”大人。
就連高會,這次也終于擺脫了萬年小校尉的頭銜,一躍成為了高小旗。終于從“不入流”成為了有品級的七品官。
雖然是“從七品”比芝麻官還小一點吧,不過好歹也是官身了。如今人家手下可以統領十個人呢!
這意味這什麽?——意味着以後他萬大人手下約等于有十一個人了……
“這次朕聽了你的求情,把那宋嫂母女兩人給特赦了。否則就她丈夫犯下的罪行,全家都應該問斬。朕念及她母女也是深受其害,其情可免。允許他們夫妻和離。這兩人才不用跟着那個德昌一起死。”
“那是那是,皇帝姐夫宅心仁厚,如今宋嫂母女都在宮中。以後衣食不缺,過的是神仙日子了。”
萬達讨好地說道。
雖然宋嫂母女不用和已經判了淩遲之刑的德昌一塊赴死,不過她們畢竟都是罪婦之身,按理應當作為奴婢充入皇宮服役。
但是一來有小萬大人求情,二來宋嫂有一技之長,還有什麽地方比皇宮更适合發揮她的官家菜手藝呢?
按照《萬歷野獲編》記載,從大明開國起,就有選拔女官進入內廷,掌管嫔禦、宮女等事務。女官機構被稱為“六尚”,即尚宮局、尚儀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
宋嫂今年三十不到,識文斷字,又有做菜的特長,正好可以進入尚食局。
萬娘娘心存仁厚,從萬達那邊聽說了她們母女這些年過的無比艱辛,又帶着一個女孩子,幹脆就讓宋嫂以後貼身服侍,成為了她的近身女官。
小卉跟在她母親身邊,日後在宮中長大。宮內自有其他女官和嬷嬷可以教導她讀書識字和各種技能。也算是對她們母女最好的安排了。
“陛下,這‘女官’不是‘宮女’,不用一輩子都在宮中服役吧。等過個三五年,塵埃落定……到時候宋嫂還能出宮嫁人麽?”
萬達這是替高會問的。
如今高會成了高小旗,俸祿自然也水漲船高。雖然距離在京中買房的目标還遙不可及,不過在京中租個房的事宜卻是已經提上日程了。
之前他們不知道就算了,現在知道同僚過的如此辛苦,眼看小夥子都要二十五了,這麽下去可能要打一輩子光棍,豈有不伸出援手的道理。
本來按照萬達的意思,伯爵府裏多的是空出來的屋子,随便空一間給高會住就行了。
要說還是楊休羨會做人,說哪有下官住到上司家裏的道理,而且還是伯爵府宅。
他楊家在京內經營多年,在城西那邊有一排用來放租的商鋪和一間小四合院。那小四合院是專門租給入京考試的舉子的,沒有女眷進出,很是方便。
如今三間都被租出去了,就剩一間空着,那就折價便宜些租給高會吧。不過也不是白便宜,等到考試季節結束,那些書生們基本上都會離開。屆時這打掃和看屋子的事情,就要交給他了。
還有就是前頭熱鬧處的商鋪,平日免不了有客人吵鬧之類的瑣事發生。要真的搬出此處房東是錦衣衛千戶的名頭,聽上去未免太仗勢欺人。如果以後真的有人尋上門攪事,高會只要抱着胳膊黑着臉往門口一站,保管息事寧人。
所以楊休羨這是已租房子的名義,給自己家的産業找了個宿管加保安吶。
如此這樣安排,既讓高會住的安心,也不會傷了他大小夥子的自尊心,算是兩全其美了。
萬達聽了,當時就心服口服,心想這楊大人也忒會做人了。以後也不知道哪家的小娘子有福氣能夠嫁給這樣的老公。
既高,又富,且帥,還如此知冷知熱的……哎……
可惜,楊大人千好萬好,就是不搞基。
“按照祖宗規矩,女官在宮中服役五六年之後,就可以出宮,聽憑婚嫁。如果年紀大了,不願出宮的,也可以繼續留在宮內。宮中也有給老嬷嬷和宮女們養老的地方。”
朱見深說道。
然後眉頭一皺,吃驚地指着萬達,“小郎舅……你,你不會是看上那個宋嫂了吧?”
啥?
萬達大驚失色。
“她進宮來謝恩的那天,朕見過她。說起來,雖然比小郎舅你大了整整十歲,不過看起來還是姿容秀美,風姿綽約的。當然……不能和我的萬侍長比。算起來,今年她才二十八九歲。如果算她三十三歲出宮,和小郎舅婚配的話,要生個孩子什麽的,完全有可能啊!”
朱見深好像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興奮地用右拳擊打了一下左手的手掌。
“陛,陛下……”
萬達伸出“爾康手”,“不是的……”
“啊,那以後她的女兒小卉,豈不是要叫你做爹了?既然如此,小郎舅的女兒,就是朕和萬侍長的外甥女了!那就不能當做普通的小宮女養大了。朕之後就讓人去安排,給她配上最好的教養嬷嬷和女學官。至少,也要按照翁主的禮數來養大吧。”
朱見深說着,朝着萬達擠了擠眉毛,“沒事,朕懂你。小郎舅不要害羞。等機會到了,朕給你做安排。”
你懂個什麽懂啊!
姐弟戀這種事情不會遺傳的,姐夫你不要瞎搞好伐?!
“不是……不是,真不是!”
萬達急的都要口吃了。
“不是我,不是我看上宋嫂了。另有其人,另有其人!真的,我發誓!”
看到萬達臉都急紅了,朱見深這才明白自己誤會了。
“好吧……可惜了。”
他無不遺憾地嘆了口氣。
“不過小郎舅的婚事,朕和萬侍長到時候會幫你一力操辦的。”
這倒是朱見深的肺腑之言。
都說長姐如母,這麽多年來從未在家中盡孝,沒有看到兩個弟弟的成長,終究是萬貞兒心中永遠的遺憾。
萬通如今有了陳氏就不提了,這萬達的婚事,萬貞兒是一定要管到底的。
“這天底下,不管怎麽樣的女孩子。哪怕她是宗室之女,只要小郎舅喜歡,朕都可以為你賜婚。到時候,萬侍長為你置辦彩禮,屋子,一定讓你做全天下最風光的新郎。”
朱見深笑道。
聽到這“婚事”兩字,萬達沉默地低下頭。
他不能在這裏成婚,不管對方是誰,他都不能害了那個女人。
在六百年後那樣開放的日子裏,他的性向都難以啓齒,何況是是在封建禮數登峰造極的大明朝。
“再說吧……我還小呢。”
萬達用幹巴巴地聲音說道。
“也是……大好男兒還是要以事業為重,婚事不急。”
朱見深點點頭。
雖然這個小郎舅只比他小兩歲,自己那麽大的時候,都已經親政了。不過他是萬侍長的弟弟,在他眼裏,那就是個孩子。
“說到正事,朕要你做一回‘天使’。這可是天大的榮耀。”
“‘天使’?”
萬達的腦海裏飛過一個背後長翅膀的光屁股小孩。
朱見深命懷恩将已經拟定好的聖旨交給萬達。
“朕命你,三日後,去新建好的于尚書的祠堂祭掃。幾日前,朕已經下旨為于尚書昭雪,并且恢複了于尚書長子,于冕的前衛副千戶官職。這是朕為于尚書寫的祭文,由你代替朕到于尚書的墓前宣讀。這是個好差事吧?”
“這是天大的好差事啊。”
萬達跪下,雙手接過懷恩太監遞來的封存着皇帝親筆祭文和聖旨的錦盒。
說來慚愧,半文盲萬達在來到這個時代之前,雖然也隐隐約約記得語文書上提過有個叫做“于謙”的大清官,大好人。但是對于他到底是幹嘛的,實際上沒什麽概念。
提起“于謙”這個名字,他首先想到的是桃兒的搭檔,八大鐵帽子親王之綠帽王,于大爺……
也就是來了這個時代,才知道了土木堡之戰,知道了北京保衛戰。他從小長大的霸州城,曾經也是保衛戰的戰場之一。
他這輩子的父親萬貴,甚至也曾經在霸州城的城門樓子上與瓦剌人戰鬥過。而指揮這場戰鬥,保護了大明江山的人,就是當時的兵部尚書,于謙于大人。
能夠替皇帝宣讀為于大人寫的祭文,那簡直不是“與有榮焉”可以來形容了。
像自己這樣的渺小的普通人,可以以這樣的方式來面對這位光耀史冊,永垂不朽的民族脊梁,是他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行了,下去吧。朕還有一堆的事兒呢。”
朱見深對他擺了擺手,命懷恩将他帶出宮去。
就在新年過去不久,勤勉的朱見深召集了內閣、六部、五軍都督府以及督察院等一衆股肱之臣,商議正式對廣西出兵的大計。決定在五月之前,調集湖北、湖南、兩廣等十萬多兵士,由浙江左參政韓雍擔任大軍統領,前往廣西,讨伐逆賊,平定西南之亂。
這位韓大人說起來也是位天才型的人物。年僅二十歲就進士及第,被先皇授予禦史之位。雖然是個書生,卻極有軍事天賦,參加過多次平定戰役。後來因為受到內閣朋黨之争的牽連,被貶出京。
多年宦場沉浮下來,今年韓雍也不過才四十三歲,正是當打之年。
明朝傳統,武将出征,通常會委任有科舉背景的文官作為大軍總領。同時派遣宦官監軍。
韓雍他的才氣、名望都是上上之選。而且雖然是個讀書人,卻又不是腐儒書生,知變通,懂進退,雖然因為黨争有所瑕疵,但依然不能掩飾他的将才。
于是在朱見深詢問誰能夠擔任廣西戰役的主将時,時任兵部尚書王竑力排衆議,推舉了這位年輕人。朱見深深以為許。
自天順朝以來,國家還未曾經歷過重大的戰事,“土木堡之變”的記憶過于屈辱和慘烈,像是把尖刀插在大明國全體軍民的心上。
而明知道于謙含冤而亡,卻因為要顧忌先帝的面子,遲遲得不到公正的評價,更是讓讀書人心寒,讓小皇帝無比愧疚。
朱見深已經做了全部的打算——此次大張旗鼓為于謙昭雪,必能重新挽回朝廷的威望,平息民憤。讓國家上下一心,投入到廣西之戰中去。
就在前幾日,幾隊皇家“天使”已經出發,分別前往于謙長子于冕、養子于康和女婿朱骥所流放的地方,将其官複原職,并且接回京城。
于冕在前幾日上書,祈求朝廷為自己冤死的父親祭祀,朱見深準奏。
他不但親自撰寫了祭文,而且為其上谥號“肅愍”。追封特進光祿大夫、柱國、太傅。
追封之禮和祭祀之禮定在三日後舉行,讓代表皇家的錦衣衛出面作為天使,也符合一貫的禮儀,更是朱見深對萬達這段時間內頻頻立功的另一種贊許。
萬達捧着錦盒,跟着懷恩出了武英殿,走了兩步卻發現,懷恩沒有如同往常一樣直接将他帶往順貞門處,而是往太液池——也就是後來的瀛臺方向去了。
“宋嫂?”
看到眼前穿着藍色対襟長衫,帶着冠子,正對着他淺笑的女子,萬達小小地吃了一驚。
和那晚廣濟寺門口,狼狽地抱着孩子的模樣比起來,眼前這位宋嫂,真的是“脫胎換骨”了。
“謝謝公公。”
宋嫂雖然才入宮沒有幾天,但是已經熟練了掌握了宮中的禮儀,對着懷恩躬身致謝。
懷恩擺了擺手,退到幾步之外。
“萬大人,是我拜托懷恩公公讓我和大人見上一面的。如今我和小女能夠有今天,還要多多感謝大人的大恩大德了。”
說着,她俯下身去,對着萬達行了一個叩拜大禮。
萬達急忙将她扶起,“宋嫂,不用這樣客氣。”
“大人。”
宋嫂這回是真的不客氣了,正色說道,“我已經與宋天陽和離,和他沒有半點幹系了。陛下已經封我為六品司膳,大人還是喚我‘陳女官’,或者‘陳司膳’吧。”
就在幾天之前,宋天陽,也就是德昌和尚,已經被大理寺判了淩遲死刑。朱見深下旨,在廣濟寺面前搭設行刑臺,将他當衆千刀萬剮。
按說德昌被萬達下了藥,本來早就該脫陽死了。不過真的那麽死了,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于是宮內派出了內侍,下到獄中,先将他給閹了。不存在那東西,自然也不會脫陽,可以一刀一刀慢慢懲罰他了。
廣濟寺的和尚和妙音庵的尼姑,包括林三娘在內,全部都被下獄,等待秋後處斬。那天想要趁亂逃脫的白蓮教餘孽,也被徐小旗帶人一網打盡。可以說,整個京師之內,白蓮教已經翻出不什麽水花了。
玄蓮雖然死了,不過她實在罪大惡極,屍體被挂到廣濟寺的旗杆上暴屍示衆。
現在,在廣濟寺這個白蓮教的這個“前教壇”的廣場前。如今一邊是被被上刑的德昌,一邊是被暴屍的玄蓮,皇上就是要讓他們受到千人萬人的唾罵,達到以儆效尤的效果。
“那個……陳,陳司膳。”
萬達尴尬地撓了撓頭,“你還不知道吧,高會他如今做了小旗了。其實他一直對你……”
陳女官伸出右手,五指并攏,堵在萬達嘴巴前頭。
“萬大人,小高的心意我知道。不過,就這樣吧。我決定老死宮中,永不出宮,更不會改嫁他人。”
“為什麽啊?”
萬達不解,“我剛才問過姐夫……陛下,他說女官是可以成親的。”
“因為我不想。”
陳女官擡起頭。
“大人,我娘家姓陳。沒有出嫁之前,我叫做‘陳十三刀’。”
這算什麽名字?
看到萬達疑惑的眼神,陳女官解釋道,“我娘是‘陳十二刀’,我的外婆是‘陳十一刀’。我們陳家的官家菜手藝,打北宋初年開始,就以母女傳承。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我的女兒小卉,将來就是‘陳十四刀’。”
“我沒有見過我的父親。在我很小的時候,娘就告訴我。我們陳家的女人和別的女孩兒不同。我們不用依靠丈夫,靠着自己的手藝就能自立門戶。”
陳女官低下頭,“小時候,我不明白為什麽別人都有爹,只是我沒有。那時候我不明白母親的用心,覺得自己應該和別人一樣,相夫教子,讓我自己的孩子過上有父有母的‘普通’生活。所以在我遇到了宋天陽之後,就接受了他,将全部的人生,連帶家産都托付給了他。”
結果遇人不淑,把自己害的差點跌入火坑。
“在我告訴母親我要成親的時候。娘對我非常的失望。她告訴我,原來我不是她的親生孩子,是她收養來的。陳家的女人都是被上一代掌門收養來的棄嬰。在我成親那天,我娘走了,帶着她的菜刀,離開了家門。她說她要再去收養一個女孩,培養一個新的‘陳十三刀’。”
淚水地在泥地上,濺出一個小小的黃色圓圈。
“我那天聽到了玄蓮說的話,聽到她也是被尼姑收養的棄嬰。才知道自己錯的多麽離譜。我太讓娘親失望了……”
陳女官掩面而泣。
“所以我不會成親了……”
陳女官說着,抹去了面頰上的淚珠,用滿含深意的眼睛,對着萬達說道,“萬大人,對不起,代我跟小高說對不起。他……将來會遇到更好的姑娘的。”
“而我,會一輩子好好服侍陛下和娘娘,來報答您的恩情。”
她說着,深深地朝着萬達行了一個大禮,轉身離開。
萬達望着她肅穆而拒絕的背影,感覺自己被深深地震撼了。
他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三天後,崇文門內東半裏,忠節祠內。
頭戴烏紗帽,身着大紅飛魚服,佩戴繡春刀的萬達,與兵部尚書王竑,新任右佥都禦史,征廣西總統帥韓雍,以及一衆兵部、禮部的官員們,為于謙上香。
“……嗚呼!哀其死而表其生,亦順乎天理;厄于前而伸于後,允惬乎人心,用昭百世之令名,式慰九泉之溟漠。靈爽如在,尚克鑒之。”
為了能夠通讀這片拗口的祭文,萬達這段時間可是纏着邱子晉做足了功課。
終于,在讀完最後一個字後,萬達将祭文恭敬地放入火盆中焚化。
紅色的火舌舔過黃色的絲絹,一陣風吹來,将燒成了白色的灰燼卷到了天上。
就像是于謙的那首《石灰吟》中自況的那樣:烈火焚燒若等閑。
于尚書,您在天之靈,是否看到了皇帝陛下的心意呢?
衆人一同擡起頭,望着這昭昭青天,紅紅白日。
皇天後土,鑒平生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萬古英靈之氣。
大明的英烈啊,請保佑你即将出征的将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