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心魇

之後一連幾天,剪銀每日起得比霧年還早,天沒亮便開始生火熬藥,待霧年醒來就讓他服下,早中晚各一次,比鎮上打更還要準時。

幾日下來,霧年的心症有所好轉,剪銀自己的下巴卻是尖了一圈,眼底暈着淡青,看得霧年直皺眉。

霧年雖然心疼,卻又無可奈何。

一來,拗不過憂心忡忡的剪銀;二來,這湯藥只能減緩心絞之痛卻不能根治。這幾日他的心症不再那般來勢洶洶,卻仍是頻頻發作。他不願再讓剪銀擔驚,也只好安靜卧床,偶爾疼起來便閉目忍耐。

兩人好似調了個個兒,霧年成了腳不沾地的老佛爺,剪銀做起了忙前忙後的小侍童。

小侍童不光把人伺候得面面俱到,還怕霧年閑着無聊,空了便抱着話本坐在床邊念給他聽。不過剪銀的音色清靈,少了一分說書人的娓娓道來,更像是個盼着圓滿結局的看客。

今日讀的還是上回那個每每拾起都被打斷的,白兔精的故事。

“後來白容住進了康斂的府裏。康斂知道了他的身份,卻不嫌棄他是妖精,認為這是天賜的緣分。他讓白容識字念書,教他人情世故。直到有一日……”

剪銀突然頓了頓,聲音漸漸小了下來。他又翻了幾頁,徹底停下不念了。

“不怎麽不念了?”霧年等了好一會兒,剪銀都沒再出聲,垂着頭看上去有些難過。

他拿過話本,一目十行地掃了過去。

白兔精本想向幼時救了他的少年報恩,卻因人妖殊途,最終害死了自己的恩人。

霧年一看便知剪銀在想些什麽,合上話本放到一邊,伸手擡起了他的臉,用拇指摩挲着有些濕潤的眼角,溫聲道:“這只是話本。白容是白容,剪銀是剪銀。”

剪銀垂着眼不說話。

“阿銀不會害我,對麽。”霧年又問。

“當然!”剪銀飛快擡起眼,繼而又有些糾結地低垂了下去,“白容也沒想過要害康斂……”

霧年坐起來一些,伸手把人攬進懷裏:“我不信那些人妖殊途,就算有,也定能殊途同歸。”說着又使壞地掐了掐剪銀的腰側,貼着他的耳廓低聲道,“況且我們分明‘融洽’得很。”

剪銀靠在霧年頸邊的臉頰立刻微微發燙了起來,他小小地掙紮了一下以示譴責,又軟軟地趴回了霧年肩頭,有些悶悶地說道:“可你的病為何一直不好呢……”

霧年正斟酌着如何寬慰他,便聽剪銀又小聲沮喪道:“是不是那日我許願的時候說出來了,所以就不靈驗了呀……”

霧年淺笑着揉了揉他的頭,輕輕牽起那有些微涼的手,五指扣着五指:“實現我的願就可以了。”

“你許了什麽願呀。”剪銀到底是小孩心性,聞言立刻好奇心大作。随後又突然反應過來,在霧年開口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心有餘悸道,“幸好幸好,說出來就不靈了。”

霧年好笑地吻了吻他的手心,剪銀才紅着臉收回了手。

可又過了幾日,霧年的身體仍不見好,剪銀也跟着恹恹的。

大概是家中氣氛太沉悶,大黃這幾日也像是變了只貓似的,不再整日活蹦亂跳地鬧騰。見剪銀沒心思管它,索性跑去了綿枝那裏。

剪銀原本只覺得霧年最近變得嗜睡了些,直到後來發現他額角浮出的冷汗和青筋,才驚覺霧年竟一直在忍着痛,立刻慌了神,跑去鎮上請來了倚星。

“真是胡鬧。”倚星語氣冷硬,話裏似乎也帶着刺兒,“諱疾忌醫,到時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剪銀聞言面色蒼白,霧年卻只冷淡地垂着眼。

倚星沉着臉眉替霧年把完脈,便準備施針。施針前要先用藥末熏烤針尖,剪銀嗅覺靈敏,其中的一些氣味讓他略感不适,便只能暫時出去候着。

他跑到隔壁,推門就看見綿枝正和大黃激烈地搏鬥着,霎時驚呆了。

“阿銀!”綿枝像是見了救星,一邊用力地推開極力往他身上扒的大黃,一邊艱難叫道,“你快把這肥貓——”話還沒說完,便被大黃撲到臉上一通蹂蹭。

剪銀喊了幾聲,大黃連個眼神都沒給他,專注地纏着綿枝不放。

這大貓平日裏雖然皮,卻也高傲得很,從不會這般胡攪蠻纏。這幾日更是乖巧得不得了,剪銀哪裏見過它這種樣子,一時又是驚詫又是心酸。唉,果然阿綿就是比他讨小動物喜歡。

過了半晌,綿枝徹底放棄了掙紮,任由大黃在他身上四處蹭。

“它這是喜歡你呢。”剪銀語氣酸溜溜的。

綿枝不欲辯駁,只靠着床榻虛弱道:“不。求你了,把它帶回去吧。”說完立刻挨了不滿的一尾巴。

自從這色貓來了他這裏,每天就只有兩種狀态。

第一種,眼冒綠光地盯着他;第二種,獸性大發地撲向他。

而之所以稱它為色貓,就是因為這貓在蹭他的時候,十分不老實。四只爪子一根尾巴,總能若有若無地游蕩在他身上的一些敏感部位。有好幾次他都被弄得上火,也幸虧智庾這段時間不在。

可真說起來,一只還未開靈識的貓哪會有什麽非分之想,綿枝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只能求助剪銀。

剪銀皺着臉,有些為難:“霧年現在這樣,我實在是沒精力照顧它……”

綿枝心如死灰,臉上立刻被歡欣雀躍的大黃舔了一口。

剪銀回去時,正好碰上從屋裏出來的倚星。

“倚星哥哥!”剪銀喊住他,快步走上去,“你上次走得太急啦,我都沒來得及好好謝謝你。”

倚星笑了笑道:“有何好謝的,本就是我應當做的。”

剪銀感激地彎彎眼睛,随即又有些悵然地蹙起了眉:“倚星哥哥,霧年他……”

倚星面色稍凝:“我原以為只是一時的心血不平,可如今看來,問題出在霧年的心內。”他皺着眉沉聲道,“我醫術不精,暫時也無法查清病因。但繼續以湯藥調理定是不行。往後我每隔一日過來替他施針一次,再做打算。”

剪銀愣了愣,立刻慌了,磕巴道:“那、那能不能請天上的醫仙來看看呀?”

“萬萬不可!”倚星聲量驟然拔高,睜大眼睛看着他,“神君歷劫本就是一人之事,外人斷不可擅自幹涉。要不是龍神此劫事關——”他突然打住,面上透出一點顯而易見的尴尬。

“事關什麽?”剪銀困惑地眨了眨眼。

“沒什麽。”倚星沉默片刻,又生硬道,“總之我和智庾下凡相助已算是破了戒,若再找別的神君下來,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他看了眼剪銀,“你也知道,霧年這次是自己請的劫,若是失敗了……”

剪銀的臉瞬間白了白,啞聲道:“是我思慮不周……”

“你也是關心則亂。”倚星嘆了口氣,面上帶着一絲猶豫神情,“但有件事,我想還是要告訴你的。”

……

剪銀回來後,霧年明顯覺出他情緒低落。但過了半天,剪銀也并沒有要開口的意思,霧年便也不去多問,只是靜靜抱着他。

平複半晌,剪銀才從他懷裏擡起頭,輕聲道:“你好些了嗎?”

霧年微微點頭,反問道:“你呢?”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剪銀卻是明白自己的心緒被看破了,垂下眼稍稍擠出一些笑容:“我沒事……大概是這幾天睡得少了,有些困。”

“那便睡一會兒吧。”霧年伸手把他按回了自己懷裏。

剪銀柔順地枕在霧年肩頭,合上眼,腦中卻又浮現出了方才和倚星的交談。

“霧年如今是凡人之身,身體又正虛弱,你身上的妖氣旺盛,很可能……”倚星思酌片刻才開口道,似乎顧慮着他的感受也并未将話說完。

但剪銀立刻就明白了,一股冰涼徹骨的寒意在他的體內漫開,當下讓他慌得語無倫次:“因為我……是不是?霧年的病……”

大概是他的面色實在太糟糕,倚星忍不住扶住他寬慰道:“小銀你別急,霧年的心症未必是因你而起。我會這麽與你說,只是因為這樣不利于他治病休養。”

但剪銀早已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哆哆嗦嗦地提出要離開。

倚星卻皺着眉搖了搖頭:“如今霧年身體這般,身邊沒個人照應也不行,而他對旁人又不信任……且這事,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

“我記得那時在天宮,你有個封鎖靈氣用的納靈繭?”倚星思酌片刻,看向剪銀低聲道,“或許我可以幫你将它改一改,用來壓抑你的妖氣。”

這納靈繭是當年他被龍神真氣所傷時,綿枝替他尋來的寶器,可吸收周身過盛的靈力。此時一聽,剪銀顧不上多想,立刻從琉璃戒裏取出了一個素色繭狀的雕花小墜,遞給倚星。

倚星接過納靈繭,又安撫了他幾句才離開,剪銀卻一個人在屋外呆立了許久才回去。

“阿銀不會害我,對麽。”

恍惚間,耳畔響起霧年低沉溫柔的聲音。剪銀茫然地睜開眼,霧年抱着他安睡的面容近在咫尺。

當然!

即便知道只是幻覺,他還是立刻在心裏堅定地給出了答案。然而下一秒,卻又不由自主地僵住了身體。

我……會害霧年嗎?

倚星的話猶在耳邊,剪銀怔怔地碰了碰自己眉心的朱砂痣。

如果不會,那這些是什麽?

就像話本裏,想要報恩的白容最終還是害死了康斂。

霧年說,白容是白容,剪銀是剪銀。

但白容是妖,剪銀也是妖。

霧年還說,不問殊途,但求同歸。

可他……卻再也不願心愛之人為他冒一絲一毫的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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