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除夕
民國二十六年除夕的下午,王守財在家沉睡了兩個多月後睜開了眼睛,女兒陪伴在爹爹身邊看了興奮不已,馬上去叫走廊上在幫劉秋雲炸熏魚的姆媽。今天王劉兩家的年夜飯合在一起吃,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以前即便劉秋雲一個人過,也是自己家裏吃好了才去郝允雁家串門讨個熱鬧,但是今年非同以往,郝允雁現在經濟困難,家裏唯一掙錢的頂梁柱倒下了,無論從錢的角度還是心情方面這個年她們母女倆很難過得體面。元旦那天,關潔送來200塊給劉秋雲,說:“秋雲姐,這錢請你轉交給允雁妹,或者替王先生買些營養品也好,我直接送她怕不會收我的錢。”她說着垂下眼簾,難過地說,“我知道我的錢不大幹淨,可是……麻煩你別說是我送的好嗎?”劉秋雲很感動,200塊錢對關潔來說是什麽概念她很清楚,可為了郝允雁也就替她收下了。周太太端了鍋雞湯上來,喊着:“別碰我啊,還是滾滾湯剛燒好的雞湯。”劉秋雲以為她是來送錢的,客氣地說:“周太太真熱情,你家老伴也需要營養的,讓他吃吧。”周太太将鍋放下說:“我買了兩只雞,另一只還炖在爐子上呢,我得去照看着。”說着匆匆的下樓像是逃下去的樣子,劉秋雲很失望,但轉而又想,她的另外四個房客都不富裕,尤其關潔的錢賺得更辛苦,能夠多少獻出了點愛心已經很不容易了,最後她包了500塊,加上關潔的200,沈家阿婆的50,一共750塊交到郝允雁手上,她死活不肯收,劉秋雲急了,說:“這又不是給你的,我們與王守財也交情多年,這是給他看病用的。”郝允雁這才不得不收下,千謝萬謝。前兩天,劉秋雲就去菜場買了許多菜回來,對郝允雁說:“你現在這點錢是轉給王先生治病的,今年的年夜飯你就不要另外張羅了,我們兩家合在一起吃,菜我都備齊了。”郝允雁難為情地說:“這怎麽好意思?你們已經給了我那麽多錢,真不知道如何謝你們的好。”劉秋雲笑道:“我們姐妹還客氣什麽?只希望王先生能夠快些好,可以重新看見允雁妹妹燦爛的笑容,就是我最大的滿足呢,錢的事你就別放在心上才好。”
王月韻一跑出屋就喊道:“姆媽,爹爹醒了。”
郝允雁正在煎魚,半鍋的油噼裏啪啦作響着,被女兒這突如其來的喊,驚得鍋鏟落在油鍋內油濺到了臉,吆的一聲顧不得疼沖回家,心砰砰的仿佛快要跳出喉嚨,丈夫自出院回家到現在兩個多月一直閉着眼睛,平時開輸液維持他的生命,醫生吩咐過她,如果病人醒了就多給他喝些營養湯和不用嚼的菜,這樣對康複有利,所以郝允雁是帶着希望沖回家的。劉秋雲在屋內剁肉餡,只聽到她女兒在喊卻沒有聽清楚,跑出來一看爐子上煎着魚沒有人在照看,走廊上煙霧騰騰,忙端下鍋去郝允雁家,說:“什麽事啊,好像聽囡囡在叫着?”
王守財平躺着眼睛睜得大大的,但眼神癡呆對她們在跟前并沒有絲毫意識,郝允雁表情有些失望,剛才聽到“醒了”的一瞬間就好像完全康複一般,而現在的狀況跟閉着眼睛又有什麽區別,王月韻不知情,一個勁的搖着爹爹喊他,在她的認知中,爹爹醒來就是身體好了,又可以陪她玩,跟她講故事。劉秋雲安慰道:“醒了就好,可以吃東西身體好的快。”這句話提醒了郝允雁,連忙抱住女兒說:“囡囡別急啊,你爹爹醒來就有希望了。”經過兩個多月的磨難,郝允雁已經學會穩定自己的情緒,接受事實,她堅信丈夫一定會在她的精心照料下痊愈。
劉秋雲說:“今天正好是除夕,說明是個好兆頭,對了,我飯窟裏還捂着桂圓湯,本來想到晚上年夜飯時吃,我這就去端來喂他吧,都睡那麽長時間肯定餓了。”
郝允雁将丈夫抱起斜靠在床背上,一口口的硬往他的嘴裏塞桂圓湯,她的心此刻是暖的,仿佛看到丈夫的臉慢慢的變動紅潤,她第一次喂沒有經驗,邊喂着邊喃喃自語:“會不會喂太快嗆着他?”接着又吩咐女兒,“囡囡,替姆媽把門背後的毛巾拿來,是上面的。”劉秋雲眼睛都不眨的望着王守財的喉結抖動着,激動地說:“吃下去了,吃下去了,這就好,能夠吃就有營養,可憐的王夾裏啊,你要快點好呢。”
王月韻給姆媽遞上毛巾,一聲不響地望着,郝允雁斜眼瞄了瞄女兒,只見她緊握着小拳頭,淚水挂在臉上已一塌糊塗。
沈默然和莫依萍外面回來帶了十幾斤年糕,讓母親送些到王家,他覺得自己與王家不熟,送東西過去有點冒昧,更重要的是因為自己的特殊身份不适合與周圍的人過分的熱情,鄰居之間做到見了面相互點頭招呼一下為最好,太熟悉了免不了會有人來串門閑聊,對自己的工作很不了利。他悄悄的通過組織對“雙十二事變”那天,吳淞區的游行情況進行了了解,查出是幾名沒有任何政治背景的熱血青年自發組織的,對其中與人發生肢體沖突,砸傷人的事情無從查起。他回來後并沒有跟人說起過這件事,怕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最近,他通過組織上牽線,認識了一位反戰同盟內的日本友人,介紹他進了在虹口區的一家日本商人開的“東亞商事會社”,這家會社表面上主營企業情報研究,實質它還涉及到政治和軍事等多方面領域,是日本軍部安插在上海的一個情報采集據點,沈默然在裏面擔任普通研究員,平時寫些經濟方面的文章,同時他也能夠接近日本在上海的情報機關,工作剛剛開始展開,所以他不想節外生枝破壞大局。
沈家阿婆拿着幾疊年糕去王家,看到郝允雁在喂王守財吃東西,興奮地道:“謝天謝地王家小弟醒啦?哎呀呀,菩薩保佑菩薩保佑。小妹啊,上次聽說你去靜安寺燒過香的是伐,看來靈驗了。”她往桌上放下年糕,說,“這是我兒子買來特意讓我送上來的,一點點小意思,嘿嘿。”郝允雁喂完丈夫站起身過去道謝,說:“阿婆,上次您送了錢我還沒等空了謝你,今兒個又送年糕真不好意思,我們這樓裏的鄰居對我真好。”提起錢的事,沈家阿婆擺擺手,覺得50塊錢太寒酸,說:“別提這、別提這了,那時我兒子還沒有找到工作,以後好了,等我寬餘些再來幫助你。”劉秋雲對她兒子做什麽工作很感興趣,這樣多少可以了解到他點東西,便急忙問:“你兒子生意不做啦,在哪家公司上班?”沈家阿婆說:“生意不做啦,兒子說賺不到錢,還是太太平平找份工作撫養老母親,對了,還是他的媳婦,以後還有寶寶。”說着神秘兮兮的湊過去喜滋滋地道,“兒子說明年保證讓我抱孫子。”
沈家阿婆此言并非信口開河,那是莫依萍昨天當着沈默然的面對她說的,當然那是玩笑,沈家阿婆吃飯時又在提抱孫子的事,沈默然很不耐煩又不好發作,莫依萍自從上次延安之行半路上遇到土匪沈默然救了她後,便對他産生了愛慕之情,多次暗示過,無奈沈默然反應木衲,只知道工作,這次說到生孩子的事順嘴逗了一句,也算是一種試探,沈默然晚上回房間時埋怨了她好一陣子,說:“以後對我媽說話別亂開玩笑,她肯定當真了,我的老婆還在天上飛着,明年我交不出怎麽辦?”莫依萍笑道:“老婆在飛你就用晾衣服的竹竿把她挑來下,嘿嘿。”
吃年夜飯時,好多菜王守財都太硬吃不了,他沒有用牙齒嚼的動作,嘴巴很松,調羹盛一小勺剁成泥狀的菜往裏一送,他會有本能的下咽,然後口還是張開的,劉秋雲下午包了餃子,拆開取出肉餡加些其它的魚和蝦,再剁碎一切攪拌着爐子上燒爛,看上去就像糨糊一樣,卻非常的有營養,這是王守財今天的年夜飯,也是兩個多月以來的第一頓飯。
沈默然和莫依萍吃完年夜飯早早的回房間說是累了睡覺去,實際上今天他們要整理收集來的各類情報,忙到十一點多。
“睡覺吧,眼睛也花了。”沈默然收拾完資料開始鋪地鋪,窗外寒風凜冽卷起的時候像吹在哨子,“這天氣預報蠻準的,說初一降溫,這就快零點了,還真的刮起風來,明天早上大概水龍頭要擰不開了,明天我去找些稻草來包紮一下露在外面的水管,不然爆裂就糟了。”
莫依萍上床躺進冰冷的被窩,兩人的被子不夠厚,她望着鋪被子的沈默然,他擡眼無意中發現莫依萍的眼神怪怪的,問:“幹嘛?”莫依萍怯怯地說:“好冷。”沈默然停了下,說:“堅持一晚吧,明天我們去買兩條棉花胎讓我媽縫。”莫依萍這麽說是有點企圖的,兩個多月裏暗示過很多次,他總是毫無反應,女人的心思很奇怪,以前她不看好沈默然時,覺得他除了工作沒有任何優點,一旦喜歡上了他,驟然覺得這個男人越來越适合自己,所以她今天的膽子出奇的大,隐隐之中也想幹脆睡在一起算了,于是便試探着循序漸進把話引申到這上面,接着說:“我們已經有兩條被子了,你還讓你媽縫兩條,一對夫妻蓋四條厚棉被不覺得奇怪嗎?”沈默然累了,不想讨論這個問題,他想的很簡單,被子不夠就添新的,被莫依萍這麽一說回答不上來了,莫依萍乘機說:“明天去買棉花胎,今晚怕凍得就熬不過去。”沈默然脫了衣服蓋在她被子上,關燈鑽進自己被窩,好一陣奇怪的寂靜,仿佛兩人心裏都在想同一件事情似的,突然在黑暗中,莫依萍不知哪來的勇氣輕聲說:“好像有個人抱着我……”
沈默然并沒有睡,也覺得冷卷縮着,聽到這一聲呼救般的喃喃自語,頓時莫名的有點心動,從純粹男女的角度去想,他是喜歡莫依萍這種類型的,但他有自知之明,覺得自己不帥,沒有資本讨她這樣端莊又漂亮的女人當老婆,所以他只當剛才是人家的一句感嘆而已,并沒有去回應。
又一陣沉靜,他聽到莫依萍近乎哀求的呼喚聲:“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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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沈默然不由自主的問,內心緊張得六神無主。
莫依萍道:“你醒着?以為你睡着了。”沈默然倒被她說笑了,道:“你既然以為我睡着了那還叫我,成心吵醒我啊?”
莫依萍沒有回答,隔了會又叫道:“默然……”
沈默然心跳加速,似乎有種奇怪的欲念催促着自己,在渴望與害怕中徘徊不定,他迫切地問:“你有話就說,說完我得睡覺,一會新年的鞭炮響起就更無法入眠了。”
“默然,你說我們假扮夫妻有大半年了吧?之前在延安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你覺得我人怎麽樣?我是問工作以外的。”
“這……”沈默然回答不上來了,大腦空空的猶如魂魄散盡,坦率說,沈默然對莫依萍工作以外的了解很少,連去感覺一下也覺得這是自己的奢侈,剛回家那天晚上他們在母親的眼皮底下不得不睡在一個被窩裏,那時他有過私字一閃念,兩個人在狹窄的被窩裏擁擠着又相互努力的去躲避,這對沈默然和莫依萍兩人都是第一次零距離接觸異性,他沉默着。
莫依萍出其不意地問:“你老實說,喜歡過我嗎?”
“什麽?”沈默然有點驚慌失措,但他的生理完全明白了她這話的含義,一股從未有過的沖動湧上心頭,焦急的期待着什麽。莫依萍總算把話題直截了當的說到情感上,見他吞吞吐吐,就嘲諷道:“你這男人說話真不爽氣,明明是聽清楚的,還要反問,這可不像你一貫的工作作風呢。”正當沈默然尴尬得啞口無言時,窗外鞭炮聲驟然響起,緊接着遠處也連綿不絕的傳來鬧聲,總算給沈默然解了圍,他感嘆道:“日子好快,新的一年就要來臨,記得去年這個時候我和戰友們在延窯洞裏嗑着瓜子迎新年,每人講一個戰鬥故事,想想真有趣……”
在郝允雁家,晚上吃過年夜飯,她安頓好女兒睡覺後,打了盆熱水替丈夫擦完身,脫光了衣服同丈夫睡在一個被子內貼着他,這是他們做夫妻以來一直不變的規矩,因為王守財曾經對她說:“女人在自己男人的被子裏是不可以有一絲半縷的。”郝允雁聽進去了,從此以後再也沒有睡覺穿過內衣內褲,雖然她知道,此刻丈夫對妻子是沒有感覺的,但她不願意破壞這個規矩,她把這當作對丈夫忠實的象征,當窗外鞭炮起鳴的時候,她握住丈夫的手貼到自己乳房上搓着,在他耳邊輕輕地說:“先生,新年到了,你的女人陪伴着你。”黑漆漆的房間裏從沒有拉嚴實的窗簾縫隙透出炮仗炸開的閃光,劃過王守財沉睡的臉,郝允雁緊緊的抱着丈夫,仿佛怕他被炮仗炸到一般,喃喃道:“睡吧,記得明天是春節,你一定要醒來的,你給我們女兒的壓歲錢我已經替你包好。”說到這她實在無法再張口,喉嚨就像被卡住一般,終于又輕輕哽咽起來。
在隔壁劉秋雲的房間裏,她正貼在木板牆上通過空隙窺視着郝允雁,當看到這對苦命夫妻裹在一個被窩裏抖動着時,意識到郝允雁正在哭泣,她忍受不住傷心的倒在床上,深深的感觸到人生無常,這對在這一帶有名的恩愛夫妻,平時經常雙雙進出,男的帥女的美,街坊鄰居無不羨慕,就這樣早上還準備去買房子,下午傳來人進了醫院的消息,然後就像換了個人家一樣。她又回憶起三年多前自己的丈夫,那年探親回家夫妻團聚,沒住幾日就接到命令立刻回部隊,于是匆匆吻別,說來年偷空在來,可是兩個月後她突然接到電話讓她去徐州,迎接她的是丈夫的葬禮……
猛烈和更猛烈的爆竹聲一陣響過一陣,劉秋雲就像被震傷了似的頭埋在被子內,丈夫去了,兒子又不知在哪個戰場,她感到異常的孤獨。
在喧嚣的聲音中,莫依萍終于鼓起勇氣跳下床,鑽進沈默然的被窩,把他吓一跳,莫依萍猶如一只小貓擠在他的身軀旁說:“我的床緊靠着窗戶,真怕這高升炮仗穿進來,跟打仗似的。”
沈默然渾身打了個激靈,莫依萍包裹得滿滿的胸部壓住他的手臂,他從未體驗過女人柔軟的肉感,內心陡然被烈火焚燒一般,在黑暗中戰栗,手縮回來抱着自己怕碰到她,莫依萍頭蒙在被子裏咯咯咯癡癡的笑起來,沈默然膽怯地問:“你笑什麽,怪可怕的?”莫依萍探出頭問;“你想當柳下惠嗎?你要今晚能夠這樣過一宿,你就是個偉大的君子。”沈默然頓時口吃了;“我……我……”莫依萍搶過他的手往自己身上按,沈默然僵持着,莫依萍沒氣力了,松開他嚴肅地說:“我知道其實你心裏是想要我的,一直想的,現在我已經在你的被子裏,我再問你一聲喜歡不喜歡我?你只管實事求是回答,如果你說不喜歡,那我立刻上去,今後就當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莫依萍人長得端莊漂亮,沈默然當然喜歡,只是連他做夢都不敢去想的幸福來得太突然,便顯得不真實了,他遲鈍的判斷着。莫依萍見他仍然不作聲,以為他真的對自己沒有感覺,失望的掀開被子一角準備出去,說:“很抱歉,我今天魯莽了。”就在這決定彼此命運的霎那間,沈默然緊緊将她攥住,莫依萍一楞,轉身撲到他的懷裏,兩人都沒有接觸過異性,拙笨的相互親吻起來……2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