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探望病人
關潔坐在白敬齋車的後座,靜了會想起自己的哥哥走了後究竟上哪去,平時住在哪裏,會不會又去賭博?……一連串的問題湧向大腦,擔心他繼續與那幫流氓地痞混在一起永遠沒有個好。她雖然氣哥哥別人逼他幹亂倫的事,他自個兒立場不堅定半推半就,本身看到妹妹的肉體會有生理反應就是思想問題,對這個哥哥她也是無可奈何,前年家鄉發洪水,房子倒塌,母親被沖走最後洪水退去後發現人在淤泥中死去,哥哥跑到上海來問她要錢,隐瞞真相說是給母親看病和造房子,結果全部輸在賭臺上,母親去世的消息還是她去年回鄉時才得知,單從這件事看哥哥為人就很差勁,但畢竟他是自家哥哥,母親走後他就是唯一的親人,她也不想再去追究他的過錯,甚至于這樣思忖,抛來倫理自己只是個萬人騎毫無貞操可言的蕩婦,又何必對此耿耿于懷?當然她的絕望還不至于此,就在剛才沖出歐陽家的一瞬間,她偶爾浮現在大腦中的夢想也随之破滅,她曾經對歐陽雅夫有過幻想,認為他對她好,不把她當作純粹的妓女來看待,盡管在歐陽家她同時服務了他們父子倆,每次她看得出歐陽雅夫內心是很不情願的。關潔想過重新做人,沒有收入來源不得又繼續堕落下去,所以她希望哥哥能夠先找到份工作,等兄妹倆有了生活保障後自己可以慢慢的解脫,或者也尋個合适女性做的工作,或者找個不知道她底細的好人家嫁了。
她正閉目沉思着,同泰裏快到了,白敬齋覺得應該對她說些什麽,從汽車的反光鏡看到她似乎在想心事,便安慰道:“關小姐,歐陽家的事你就想得開點,他們自家人手臂總歸往裏彎的,我看你以後也進不了他家的門了,另外考慮一下幹些別的,其實我是很同情你的。”
車突然停下在避讓一輛有軌電車過去,她的心空蕩蕩的像一間空房子當當當的回聲起伏不定,搖搖頭說:“幹別的談何容易?”白敬齋說:“找個人家嫁了吧。”關潔感嘆說:“我也這樣在想,可這一時也急不出來的,沒有收入寸步難行啊。”白敬齋謹慎地問:“你不同于那些馬路上站着的人,接觸的都是些出手闊綽的老板們,這行做到現在應該有些積蓄的吧?”
這話很自然的說到她要想道出的話題上,便如實坦白說:“錢以前是積了點,可都被我哥賭博輸光了,我們父母都沒了,家裏的房子也被洪水沖塌,他現在人在上海本想投靠我,可我也沒有錢養活他啊,想替他找份工作又沒有門路,白老板認識的人多,能否幫幫我啊?對了,你們這需要門衛或者打雜的嗎?”
白敬齋想了想覺得這個忙可以幫,他在追求郝允雁,周圍鄰居的關系也是要搞熱乎的,如果幫這個女人解決了哥哥的工作問題,以後讓她做些什麽豈會不從?眼下吳淞區自己的分行已快建成,不僅是銀行業務,他還準備重拾寶順洋行的本行,做外貿生意,當初他從法國人手裏接過時,寶順洋行一共有外貿與銀行業務兩大塊,寶順洋行的招牌仍然沿用到現在,白敬齋考慮到自己銀行裏的資金充足,利用率不高,錢生錢的做好方法就是做生意,兩項業務可以進行互補,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他确實正在考慮招人,關潔一提出來,他假裝為難了許久,像是很勉強的答應道:“好吧,你哥哥的事情我會盡力的。”關潔聽了非常高興,道:“都說白老板為人熱情,今天看來果然爽快,我先謝謝你。”白敬齋一語雙關地笑道:“哈哈,大家相互幫助嘛,說不定哪天白某也有需要關小姐幫忙的時候。”關潔沒明白其中的含義,順口應道:“是的是的,今後只要白老板有事吩咐一下就行。”
車開到同泰裏弄堂口停下,白敬齋沒有進去看郝允雁的意思,他不急,知道沒過幾周她丈夫的藥就要用完,沒有收入的她走投無路時只能夠去找他,到時自己就主動了。
關潔獨自進了大樓,意外的沒有見周教授出現,她并不知道這個老頭為了能夠抓住奸污她的流氓,被人用斧頭砸成腦震蕩,正在醫院裏需要治療一周才可出院,她覺得很奇怪,平時只要她回來不小心弄出點響,周教授家的門立刻吱的一聲打開,他會假裝去衛生間或者到燒飯的角落看看爐子封好了沒有,然後像是不經意的看見她笑着打招呼,關潔看在眼裏非常讨厭他這個樣子。她很累了,兩天裏出了那麽多事情心如亂麻,燒了壺水洗洗身子就睡了,晚飯也沒有吃,錢都給了哥哥,身邊的幾個零錢要過到歐陽公館支付她當月的傭金,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拿到,人家現在家裏正在辦喪事。
她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實在餓得吃不消,有氣無力的起來煮點米飯,沒有菜就空口吃飽再說。劉秋雲真是個大善人,早上特意去菜場買了一只大母雞炖了湯,分成兩份,一份給王守財喝,他從昨天開始常常醒過來需要食補,劉秋雲心裏明白鄰居們湊起來的錢,郝允雁差不多快用光了,丈夫的藥近期還要去廣慈醫院去開,日子過的非常艱難,另一份她盛入大容量的保暖瓶裏送到醫院給周教授喝,周太太只會哭老伴不知道回家燒點營養湯給他補補,劉秋雲送去時她感激涕零地道:“秋雲妹啊,你真是個大好人,對對,我明天開始也要去買點好的給老伴補身體,等巡捕來了告訴他們,要賠償我們損失費的。”劉秋雲說;“沒事兒,一只雞又沒值多少錢,只盼着周教授能快些痊愈,我當房東的心也安了,哎,這一年大樓裏流年不順啊,我和允雁妹商量好在禮拜天去靜安寺燒香,周阿姨去嗎?”周太太忙應允道:“好好,我去,我老頭子向來不攬事,會得罪流氓是該掃掃晦氣去。”
劉秋雲回到大樓看見關潔家的爐子上烘着飯鍋,火似乎太旺了些,鍋底墊了塊鐵板都燒得通通紅焦味四起,急忙去敲她的門,喊道:“關潔,你的飯焦啦。”關潔出來說:“我躺了會居然睡着了。”劉秋雲問:“好多天沒見你面,聽說你昨天……”關潔低下頭沉默了片刻說:“是的,最近倒了大黴了。”她對劉秋雲不隐瞞,從歐陽群的死,到哥哥欠債她用身體償還全部傾訴了出來,只是沒有提哥哥的醜事。她又問:“這回周教授家沒人嗎?我昨天晚上回來到現在他們家門都關着,從來沒有過啊。”
劉秋雲本來不想由她說出周教授住院的來龍去脈,既然問到這份上,不說反倒覺得矯情,便道:“哦,我忘記告訴你了,周教授住醫院了,是昨天被你房間裏的那幾個流氓用斧頭砸成腦震蕩。”
“啊?”關潔吃驚地問:“怎麽惹到他身上啦?人住在哪家醫院?”
“廣慈住院,我剛剛那送湯回來。”劉秋雲告訴她,“你在房間裏被那些人奸污時,周教授在門外急得要命,我正好回來看見,他讓我打電話報警,後來我被樓上的沈家阿婆叫住,郝允雁還沒有出院,她在照看王先生,我上去後,你房間裏的幾個流氓出來要走,周教授在等巡捕房的人,為了不讓他們逃跑毅然抱住了其中的一個,結果被他們斧頭砸了下,所幸的是巡捕正好趕到把他們全部抓住,周教授也是他們送到醫院,哎,那個周教授別看平時那副孱弱的樣子,關鍵時候挺正義的,通過這件事情我真對他刮目相看了呢。”
關潔楞着像個木頭人似的聽着,突然抱住劉秋雲大哭起來,她沒有想到一個處處遭人歧視和傷害的妓女,最後肯舍身幫助她的居然是被自己讨厭的人,而自己的親哥哥卻無情的刺痛了她,人世間的事讓她越來越迷惑不解。劉秋雲了解關潔心裏在難過些什麽,因為她此刻也是這樣感嘆着,在整個大樓裏恐怕包括他的老伴周太太也認為周教授是個老不正經的長者,他曾經在關潔背後罵她時劉秋雲也刮進耳朵裏過,通過他昨天這個勇敢的舉動,劉秋雲扪心自問假如換了自己在現場敢不敢,甚至會不會面對生命危險抱住手握斧頭的暴徒不放手?
關潔哭了會,覺得自己應該去當面道謝,說:“秋雲姐,你替我照看會飯馬上烘熟了,我去廣慈醫院探望他就回來。”
劉秋雲吃驚地道:“不行不行,你和周太太是冤家,這次她老伴因你而受的傷,她見了你就更沒有好話了。”
關潔執意要去,說:“要去的,周教授為我受重傷,周太太要罵就罵吧,哪怕是打我也得忍着,我不去便沒有良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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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秋雲仍然覺得現在去醫院看望周教授不是時候,給她出了個主意,說:“周太太白天要去上課的,你乘這個時候去探望好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我們大樓最近這年不大太平,我都快要崩潰,這個禮拜天是初一,我和允雁妹還有周太太約好去靜安寺燒香祈福去。”關潔忙說:“那我也一起去。”劉秋雲說:“周太太在,你們碰到不要吵架啊?”
關潔聽了她的話,到第二天上午九點鐘左右,估計周太太不會在醫院裏便自己找了去,一問護士就找到周教授的病房。
周教授在吊藥水,眼睛合着似在養神似在想心事,關潔輕輕站在他床邊不忍心去吵醒他,十幾分鐘後護士過來檢查藥水,周教授睜開眼睛看見關潔,激動地道:“啊,是關小姐,你怎麽來了?”他本想說謝謝你來看望我,嘴巴笨說出了實話,因為在他的潛意識裏關潔十分讨厭他,就算自己為她做了好事也不會領情。關潔的眼淚陡然奪框而出,帶着顫音說:“周教授,是我害了你,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怎麽報答你。”
周教授有點受寵若驚,迷糊了一陣緩過神微笑着說:“不用說對不起,害我的不是你而是那些個暴徒,聽房東說他們後來被抓住了,我很欣慰受了這點傷沒有白費,哦,別哭呀,你一哭我看了就難受,對了,你還好吧?那些人真可惡,這次連同糟蹋你在內要兩罪并罰。”
關潔哭了會在床邊坐下,這頭正是周教授吊藥水露在外面手,手背上紮着針,她問:“手外面放着冷嗎?”周教授回道:“有點,一下吊了兩瓶,怕被子壓着針只能伸外面,現在都發麻了。”關潔聽罷毫不猶豫的把自己的手輕輕捂在他的手背上,又慢慢的揉着猶如蚯蚓般突起的血管,周教授第一次被她的肌膚觸到,唐辛亥當年強奸她時,他第二天推門進去看到過關潔赤裸裸的全身,卻沒有碰過一寸,這回她的手和自己的手貼在一起時,心髒急速的跳動起來,紅着臉望着關潔想說什麽又難以啓齒,關潔也似乎覺得有點不好意思,瞥開目光盯着他的手看着,揉着,仿佛她發現了周教授奔騰的血液在血管裏飛馳。
護士進來拔去針頭,對周教授說:“今天你的藥水吊完了。”周教授抽手想放進被窩,關潔一時沖動抓住那只冰涼的手貼在自己臉上,周教授一時不知所措地語無倫次起來:“這……這,關小姐,我……”
關潔知道周教授心裏是喜歡這樣的,或許她也沒有想那麽複雜,不過是一種女性本能的感恩,果然,周教授象征性的掙了幾下手軟下來,害臊的把頭轉了過去,喃喃地說:“這針紮得好疼啊。”
關潔也沒有什麽話可說的,能說的已經說了,能做的她正在做,她沒有錢,無法用錢去彌補他的情,如果這是在家裏,她會沖動的用身體去還這份情的。
時間一點點的過去,她迷糊的捧着周教授的手捂在臉上打起了瞌睡,周太太去學校也只有一節課,把老伴的事情跟老師們一說,有熱心的老師主動提出幫她代課,讓她回去照顧老伴。她回到醫院是想問聲老伴愛吃點什麽,推開病房的門就瞧見關潔握着老伴的手,頓時火冒三丈,也不管這裏是病房,破口大罵道:“你這個婊子在幹什麽?”關潔吓了跳,放開周教授的手連忙解釋:“周太太,周教授為我受了傷,現在手剛紮過針又麻又涼,替他捂捂也沒什麽呀,我當他是父親一樣,你別瞎想。”周太太指着她鼻子罵道:“放屁,你分明是在勾引他,給我滾!”周教授怕被老伴一起罵,裝得像剛才睡着了被驚醒似的,問:“怎麽回事啊?哦,關小姐在,謝謝你來看望我。”
病房裏的病人家屬本來就寂寞得無聊,圍攏上來看熱鬧,有兩個人悄悄在議論:“我以為這女人是老頭的女兒呢,原來是只雞,老頭這把年紀也不安分點。”另外一個人問:“怎麽回事?我鬧糊塗了,別響,看他們怎麽吵。”
周教授同時也在替關潔說話埋怨老伴:“老太婆你別這麽刻薄好吧,我頭好暈讓我安靜些啊。”周太太怒道:“你這個老不死的多管閑事,現在躺在這還不老實,你要幫她,我馬上走,這輩子讓她照顧你。”周教授看那麽多人看着,連忙撇清自己,解釋道:“話不能那麽難聽,我抓流氓也是出于正義。”
周太太氣得臉也青了,放下話說:“好,你去正義,我走。”周教授急了,忙喊道:“老太婆別這樣……”說着望了望關潔,關潔本來故意留着想氣氣周太太,現在目的達到了,從椅子上緩緩站起身,對周教授笑笑說:“手不涼了是吧?好,我走了,過幾天你回家要是沒有人照顧,我就在對門,叫一聲我就來。”說着旁若無人的離開了病房。
她這話是說給周太太聽的,意思是你白天是要去學校上課的,那時我會同你老伴在一起,周太太好歹也是知識分子當然聽得懂其中的話外話,迅速沖出去罵罵咧咧的追打關潔,關潔受了她的羞辱報仇心切,吐出一句難聽話道:“周太太放心,白天我會好好照顧周教授,當然我是免費的。”說完咯咯咯發出銀鈴般的笑聲揚長而去,周太太沖過去要打她,光滑的地磚一滑跌了個四腳朝天。
外面下起了蒙蒙細雨,關潔走着,想着,慢慢的意識到自己對周太太有點過分,自己本來就是個受害者,為什麽要用惡毒之言去對待同樣被傷害了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