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夜宵時刻

永興門,馬車外,圓圓擔憂地握住“王明珠”的手,急切地小聲追問:“小姐,那華儀郡主沒多刁難您吧。”

王明珠輕輕地抽出自己的手,道:“無妨。”

桓王看不下去了,将“王明珠”連拖帶拽地拉進馬車。

車廂內一片安靜,桓王尴尬地捏着自己的玉佩,一時間說不出話。

王明珠鎮定自若,仿佛剛才要休掉自己的烈女桓王妃壓根不存在一般,她捏捏自己手心的軟肉,手感很好,沒有一點繭子,軟軟的,就是有些冰涼。

桓王見她揉搓手掌,不知為何有些臉紅,盯着她的外袍看了一陣子,猛然想起件至關重要的事來。

桓王一臉慌亂:“王爺,我明日要回一趟王家,我爹前幾日說要見我,這可如何是好?”

王明珠依舊淡定:“你随我一同去。”

桓王哭喪着臉:“我不想見我爹,他萬一打我可怎麽辦。”

王明珠的爹乃是當朝刑部尚書,無論是在朝堂還是在家中,都黑着一張臉,好似家裏也是刑部大牢一般,憑借一本家法,将他的八個兒子個個培養成才,就連王明珠的身上,都有小時候被打出來的舊傷。

王明珠自幼好玩,讀書十分懈怠,對女兒疏于管教的王大人一日聽聞她竟将夫子的胡子燒掉一半,怒氣沖沖地拎着家法棍,照着她的後背就是幾下,直接将她打昏過去,高燒了足足七天。

如今她想起這位嚴父,還覺得渾身上下仿佛被油煎了一般,隐隐作痛。

王明珠遠赴邊關前,也偶有聽說自己這位老泰山的傳聞。王家書香門第,歷代有賢名,□□時期王家出了個太師,王明珠的爺爺是已經告老的參知政事,桃李滿天下;到了他老泰山這一輩,既有了蔭封,便不争不搶,不聲不響生了八個兒子,卻難再有當初輝煌。不過,單憑姓王這一條,就足夠他們平安過一生了。

王明珠平靜地對着她家王爺道:“萬一真有那一出,你攔一攔就是。”

若是丫鬟圓圓此刻往馬車裏看一眼,一定會驚掉下巴,她那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小姐,此刻腰板挺直,面目嚴肅,周身氣質如行伍中人。而傳聞中如猛虎一樣的三軍大帥桓王殿下,此刻正低眉順眼、畏畏縮縮地彎腰坐着,好像淋了一場雨的小貓。

桓王“周敬端”心亂如麻,王妃“王明珠”鎮定自若,就這樣一路無言地回了桓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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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車後,進了正殿,丫鬟圓圓神秘兮兮地拉住自家小姐的手,偷偷對她嬉皮笑臉道:“小姐,房間已準備好了,今晚可要把握住機會!”

“王明珠”揚起眉毛,朝愁眉不展的桓王一看,不知心裏想了些什麽,點點頭道:“我盡量。”

桓王看見圓圓正賊眉鼠眼地打算繼續向王明珠說些什麽,生怕她将自己的小秘密全抖落給不該說的人,趕忙湊過去打斷對話:“你今夜就不必侍奉王妃了。”

圓圓聞言,立刻用一種暧昧十分的表情看了看她家小姐,接着徐徐倒退了出去。

桓王心想,這丫頭一定是誤會了什麽。

“王明珠”飽含深意地盯着桓王,後者心虛地咳了一聲,充分發揮自己的演技,将一張棺材臉表現得栩栩如生,就連張管家也沒瞧出端倪。

入夜,兩人一個坐在床邊,一個坐在椅子上,誰都沒想先一步打破僵局,門外卻傳來輕輕的叩門聲,六響之後,一個憨厚的聲音傳進房間:“娘娘,您今夜還用膳嗎?”

“王明珠”看了一眼渾身不自在的桓王,唇角勾起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朝外頭道:“用,端進來吧。”

他倒要看看,自家王妃每天臨睡前都在偷偷做些什麽。

食盒共分了三層,掀開蓋子,小金邊貢瓷碗裝着鴨血粉絲湯,濃郁香氣撲面而來,第二層放着小小一份蟹黃煨面,碗邊另有兩個小碟,放着一些蜂蜜與酥脆的小麻花,最後一層則是一碗泛着花香與熱氣的桂花酒釀圓子羹。

有湯有面,有甜有鹹,那憨厚聲音的主人————王府李主廚,另沏了一壺敗火的涼茶擱在旁邊,遞上了兩雙筷子與兩只杯盞,學着先前圓圓的姿勢倒退了出去。

桓王妃很會享受,從前在王家有八個天南海北的廚子專門伺候着夥食,嫁進桓王府後,用刁鑽的口味硬生生磨練出一隊手藝精湛的廚子。

七年過去,王妃僅一個眼神,王府主廚們就曉得她今日想吃些什麽,稍微皺皺眉,主廚們就曉得今日哪道飯點不合她舌頭是要改進的,因慧眼識珠,那些個廚子們都下足了功夫地順着她的意思來,一個個拉出去,簡直比宮裏的太監還殷勤。

桓王在府內安插了眼線,每月會往邊關遞府上的情況,往往總能在開頭瞧見一句“王妃好胃口。”,今日他想見識見識,什麽叫做好胃口,胃口能有多好。

可“周敬端”這會兒盯着那些膳食看了半晌,一點想法都沒有,因這具身子習慣了關外餐風露宿,對過于精美的食物有些莫名抵觸。

反倒是在宮宴中僅喝了兩口酒的“王明珠”,此刻肚子有些掙紮。

坐在椅子上,離她遠遠的桓王,表情靈動地向王明珠做了個請的手勢。

王明珠試探性地嘗了一口麻花,沾了沾蜂蜜,又是一口。

她點點頭,臉上看不出悲喜,只道:“好吃。”

桓王心想:周敬端這厮看上去冷冰冰的,居然喜歡甜食。

他在心裏揣摩着明日晚上要給王妃點些什麽,麻花一定要有,酒釀圓子也帶上,不如再加些桂花糖糕,再來個清新些的蝦仁雞蛋羹。

他這邊想着,王妃那邊不動聲色地吃着,本就分量少,不到一炷香時間就消滅幹淨了。桓王從前在軍中,用膳速度是出奇的迅猛,一碗剛出鍋的素面,連湯帶水最快一盞茶的功夫,就下肚了,也不知道這樣囫囵吞下去,能不能嘗出來鹹淡。

王妃動手收拾碗筷,桓王沖過去想要代勞,又被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的頭暈阻止了步伐,他一個沒站穩,向王妃那邊直直栽倒,王妃再次接住了他,緊接着也陷入了昏迷。

不知過了多久,爐裏的香都要燒盡了,王明珠才悠悠轉醒。

不醒不要緊,一醒,一張棺材板臉映入眼簾,她正用一種極度暧昧又極度詭異的姿勢将周敬端圈在懷裏。

或許換身子之前的王明珠本意是要接住他,而自身又承不住這八尺男兒的重量,于是,王妃與桓王,其實是相擁着昏倒在床上的。

兩人的姿勢十分不雅觀,雖說夫妻之間大可不必如此客氣,但王明珠面對他時,總有些羞澀,她在使勁抽胳膊的途中,意識到一件事實:

她與桓王,又将身子換回來了。

她的心裏,一瞬間五味雜陳,不曉得是喜是悲,被這天降的大亂事搞得一頭霧水。

她心裏想着,這破事兒還能再亂一點嗎?

桓王就好似聽到她的心聲一般,突然睜開了眼睛。

王明珠:......

桓王好整以暇地看着王妃臉上的表情,後者先是震驚,再是迷茫,迷茫中又透着一點小羞澀,他稍稍觀賞了一會兒,微微一側身,王明珠的手總算抽出來了。

王明珠幾次張口,欲言又止,實在不曉得說些什麽。

于是她福至心靈地,打了一個飽嗝。

她在心裏怒罵自己:王明珠啊王明珠,你看你辦的都是什麽事兒。

看着王妃一臉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的表情,桓王那仿佛雪山之頂千年不化的面容終于動了動,他微笑着,本想将她攬進懷裏,不知道心裏想了些什麽,手換了個方向,只拍拍她的肩:“是我的錯。”

王明珠耳根子都尴尬地紅透了:“不,王爺,這是......這不能算是你的錯。”

“我是說,”桓王一只手捏起她小巧的下巴,直視她略帶緊張的眼眸,低聲緩緩道:“這些年,沒能做你的靠山,是我的錯。”

王明珠突然想起了華儀郡主,想起了折荊公主,還有宴會上那些明裏暗裏嚼舌根的高門貴女們,她想起“偷了禦賜簪子”被太後罰去跪祠堂的一夜,想起莫名被誣陷的種種,心裏一緊。

王明珠不是個能藏住內心想法的人,她在想什麽,桓王都能從表情裏看出來些許。

見她這幅複雜的表情,桓王心裏突然有些悶悶的,他在新婚之夜抛下她,有很大很大的苦衷,可暫且還不能講給單純的小王妃聽,需要再等等,等一切都塵埃落定。

想到這裏,他輕輕嘆了口氣,再拍了拍她消瘦的肩:“只要我還在京城,就不會再讓你受一點委屈。”

王明珠呆了呆,她沒想過桓王這樣的人,竟也能說出哄女人的情話給她聽。

她愣了半天,木頭般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可我明日就要回家挨我父親的打,你能護住我?”

桓王認真地問:“你沒錯,他憑什麽打你?”

王明珠心想,您今天在宴會上将華儀郡主給推了,這個錯就得算在我頭上。

桓王仿佛會讀心一般,盯着她小鹿一樣濕濕的眼睛,半晌才道:“信我。”

桓王周敬端将衣物寬下,整齊地疊在床尾,習慣和在軍中別無二致。

王明珠緊張地脫下件件外衣,剛要将最後一件抹胸裙褪下時,被周敬端攔下了。

他合着眼,躺在床的外側,身上早蓋好了一條大紅色的喜被,也不知道是圓圓的安排還是張管家的安排。足夠三四個人睡的大床上還留有一大片位置,周敬端的腳邊,另有一套喜被,也不知曉是誰的手筆。

周敬端淡淡道:“先睡吧。”

接着翻身朝外,依舊合着眼。

王明珠小心翼翼地跨過她家王爺的被子,一個沒站穩險些滑倒在床上,扯過對方腳下那條被子,鄭重地蓋在身上。

周敬端将寬大的背留給了她,呼吸均勻,不曉得睡了沒有。

王明珠在心裏胡思亂想。

該說周敬端坐懷不亂,高風亮節,還是該說他榆木腦袋,在軍營裏呆傻了。一時半會,王明珠左右徘徊,不曉得該誇還是該罵,想着想着,大約也困了,就這樣睡過去。

一旁坐懷不亂的榆木腦袋周敬端,不知什麽時候把身子轉了過來,兩只手規矩地疊放在小腹處,借着一縷月光,扭過頭來,仔仔細細地打量着熟睡的王妃。

她臉上肉多了些,頭發長了些,看上去依然呆呆的,只是沒以前那麽愛折騰人了。周敬端悄悄地想。

她不認得我了,甚至有些怕我,也不再主動拉我的手腕。周敬端繼續偷偷地想。

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聽上去有點像嘆息。

再等等吧,總有那麽一天。

作者有話要說: 日更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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