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忠奸與否
李正辭乍一瞧見桓王那張棱角分明且黑黝黝的面皮,吓得臉色青中透白,白裏有黑,不知道的,還以為這位總兵大人剛被人從墳裏熱騰騰地刨出來。
他顫着手,指着桓王,半天湊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王明珠疑惑地看了一眼周敬端的臉,依舊英俊潇灑,怎麽李正辭這反應就跟見了閻王一樣。
李正辭反應過來後,立馬拉着晴兒跪地,連連叩頭:“下官見過桓王殿下、王妃娘娘。”
桓王不跟他來虛的,找了把椅子将就着坐下,滿面肅殺之氣,眼神淩厲,一開口,房內就好似染上一層冰霜。
“李正辭,別來無恙。”
被喊之人的額角已然磕破了。
周敬端道:“你在京中當過差,必然知曉違背陛下鐵令的下場。”
當年今上初掌權,徹查謀逆罪臣與朝廷蛀蟲,許多世家被連根拔起,那個時候,世人才明白,這位從前不顯山不露水的新帝,手段何其狠辣。十月京城菜市口,血流成河,接連沖刷了半個月,也沒刮掉地面上層層的血跡。
桓王森羅般的聲音飄過來:“若是本王将此事捅到皇兄那去,你覺得......?”
李正辭何止在京中當差。桓王當年還是個十六七歲的毛孩子時,他就任職于這位千歲爺的麾下,深知桓王脾性,那是出了名的認理不認親。
別說他這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前屬下了,就是桓王嫡系親兵,這位也能眼都不眨一下地親手處決。
僅看這點,桓王與今上就像極了一對嫡親兄弟,同樣的不留情面,同樣的鐵血手腕。
李正辭趕忙識時務地認罪,這樣還有一成不被處斬的機會:“下官知罪!下官不敢祈求王爺寬恕,只求……能否放過晴兒?”
王明珠暗暗感嘆:這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着要護那舞姬,難不成是真愛?
周敬端才不管他們真愛不真愛的,看他的表情,若不是手邊沒有軍棍,大概早就沖過去把李正辭打得半身不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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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的桓王被旁邊正義的化身王大俠一把拽住,唱白臉的鋪墊得這麽好,該紅臉的上場了。她拍了拍手,換上一副春風和煦般的笑容,勸道:“我們倒也不是非得棒打鴛鴦。只是,希望李大人能向我們坦白一些事情。”
李正辭低着頭,不敢看桓王的臉,連忙道:“下官必知無不言。”
“本王想知道,你到底站在誰那邊。”
地上的人一愣,将頭埋得更低了:“下官不明白......”
桓王順手從桌上摸了個花瓶,毫不留情地丢過去,砸得人悶哼出聲。
“建興十二年,景王造反一案,當日的平西侯岳椋,赫赫有名的三軍主帥,縱然沒有參與謀逆,但因是逆臣岳晰之子、逆妃岳氏之弟,有從犯之嫌,下場如何,你那時人在京中,應該還記得吧。”
李正辭吓得渾身一抖,哆哆嗦嗦地繼續磕頭去了,臉上血污與泥沙混淆在一起,顯得又凄慘又可笑。
平西侯岳椋,大齊曾經的頭號忠良,一生戎馬,親手教出來最滿意的弟子,便是桓王殿下。周敬端當年,人在邊關替兄父沖鋒陷陣,守衛河山,重傷彌留之際卻收到一封今上的親筆信,信中簡略地講了兩件事,一、他五哥景王反了,二、他師父岳椋死了。
何其心涼。
他如今舉重若輕地提起此事,就好像在拿尖刀劃開早已結痂的舊傷,不夠過瘾似地又捅了進去,一片血肉模糊。
誰都不曉得,他當初是靠着什麽挺過去的。
王明珠察覺到身邊人不對勁,趕緊去摸他的手,觸感一片冷硬冰涼,凍得她激起一片雞皮疙瘩。
對方察覺到後,反過來死死地攥住她的手,直把人捏得生疼。在冰天雪地心灰意冷之際,唯有這一絲暖意使人有所慰藉。
李正辭已把頭磕得鮮血淋漓:“罪臣自然忘不了......”
周敬端沒有親眼見到,卻仍在午夜時分被無數個噩夢驚醒過。他最敬愛的師父,是如何被淩遲、車裂、亦或是幹脆就早早死在了可笑的“清君側”路上,總之都渾身鮮血,斷手斷腳,死不瞑目。
桓王死死壓抑住情緒翻滾,看似輕松道:“交代。”
李正辭大約磕頭磕昏了腦袋,竟不避着晴兒,就這樣跪在地上孝子賢孫一般交代了個遍。
“私兵安插在揚州各處,總數大致過萬,刀槍護甲一應俱全,七彩教掙來的銀兩基本都用于采買兵器,皆由徐氏票號一手操控。他們只叫我不要管求救信號,按住揚州駐軍,至于什麽時候謀逆,在哪裏謀逆,罪臣一概不知,都是魏青魚他們的秘密,他們不信我,從不喊我一并商讨。”
王明珠不合時宜地心中暗想:你長得這麽正派,濃眉大眼的,鬼才拉你商量造反事宜。
李正辭交代得涕泗橫流:“我家夫人、兩房小妾,還有三個孩子,都被徐淩用邪藥控制着,我不能不聽他們的話,我......他們說,到時無論成功與否,都會放我一條生路。”
端坐着的桓王突然一聲冷笑,吓得李正辭又蜷縮成一只高大壯的蝦米。
“生路。”周敬端像是聽見笑話一般,嘴角扯了又扯,最終還是沒能勉強地笑出來:“你以為你是景王?若真到了那一步,押你進京城後,區區一個總兵,上哪兒找天大的面子,就算你救過陛下的命,在他眼裏,依舊什麽都不是。”
他這番話好像另有所指,王明珠膽戰心驚地杵在旁邊,不敢揣摩內裏的深意,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盆觀賞植物。
“皇帝的心裏,只有他自己,這是應該的,應該的。”
桓王也不知在苦口婆心地勸誰,連着說了好幾聲“應該”,說得李正辭膽戰心驚,大氣也不敢喘一下。
“你若現在回頭,還來得及。”周敬端輕飄飄地丢下一句話。
可事已至此,哪裏有萬全的回頭之路呢。
王明珠試探地問:“他們搞出這麽大的事,揚州知府沒有察覺?”
李正辭一愣,實話實說道:“罪臣從沒在七彩教這邊見過他,他那樣一個庸人,就算沒被策反,大約最後也會淪為棋子吧。”
桓王夫婦相視一眼,各自心中都已有了答案。
周敬端按了按太陽穴,似乎已頭痛很久了,他道:“如若你仍舊執迷不悟,屆時本王會親自送你上路。”
李正辭自然一百個不敢,他的把柄已被牢牢捏在桓王兩個手裏,哪裏還敢多生事端。
桓王又交代了一通,最後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正辭,面色古井無波,甚至有些蒼白地走出了房門。
王明珠始終不忘自己是個半路出家的夜行俠,臨走前還惡狠狠地指了指這對野鴛鴦,表情十分鄙夷。內心卻又生氣又惋惜,這一對不合時宜的情人,結局當如何,已經不是她能做主的事了。
她才合上房門,一轉身,只看到桓王孤零零地站在牆角陰影處,任何一道光都照不在他身上。他表情木然,眼尾似乎染上了一層冰霜,渾身寫滿了生人勿近。
王明珠的心好似被什麽狠狠地掐了一把,又酸又疼。
她趕忙小跑過去,牽着他的衣袖,對方像是一個木偶做的人,脖子咔吧咔吧地轉過來,兩顆黑洞洞的眼珠死死地盯着她,瞧不出任何溫情。
“明珠,你說。”桓王幽幽開口,聲音沙啞極了:“做個忠臣有什麽用?”
王明珠想出了滿肚子安慰人的話,可臨到嘴邊卻開不出口。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她身為一個局外人,怎麽能對局內人的悲情作評價呢?無論這會兒說什麽,都只是一種敷衍罷了。
桓王爺沒逼着她非要回答,過了一會兒,自顧自地喃喃道:“難怪從古至今,那麽多人都要造反。就算徹頭徹尾是個刷幹淨了的忠臣,也還是會被猜忌,會死無葬身之地。倒還不如做個混吃等死的廢人。”
王明珠盯着周敬端那對毫無光亮的眼眸,道:“景王殿下裝着混吃等死,不也被推向了漩渦中心嗎。”
“他不一樣。”桓王頓了頓:“他生下來就背靠岳氏這座大山,先貴妃又有野心,就算故意把自己腿摔斷一條,再去裝斷袖,滿京城都曉得他的荒唐事,他仍被當做儲君之一。”
他緩緩道出一句驚天秘密:“如若不是岳氏被逼急了,如今皇位上坐着的那個人,未必是周敬鴻。”
王明珠呼吸一滞,趕緊去捂他的嘴。
周敬端就這樣老老實實地任由她控着自己,王妃驚恐的表情在他眼中分外可愛,他一挑眉,原先凍得像冰窖的表情總算有了裂痕,這樣看着倒像個活人了。
他又盯了一會兒,忍不住把人撈進了懷中,頭埋在她的肩頭,帶有一絲撒嬌意味地輕輕蹭了蹭。
周敬端悶悶地開口:“等這事兒辦完,回京城把兵權一交,咱們去四處看一看大好河山,再也不回去了。”
王明珠雖是大家閨秀,但骨子裏也帶着叛逆愛玩的特質,一聽玩,什麽都能當做身外物往出抛。
“行啊,你去哪我去哪。”
倆人走到翡翠居外。王妃想再體驗一把飛檐走壁,桓王一聽,二話不說就把人打橫抱了起來,正要踩點兒東西飛身上房頂,餘光卻掃見翡翠居大門口處,神不知鬼不覺地站了一個人。
那道身影綠綠的,雙眼還直勾勾地往二人這邊瞟,黑燈瞎火之夜,本就萍水相逢,有什麽可看的。
周敬端把懷裏人放在地上,再回頭一看,那抹綠早已靜悄悄地飄了過來,正好撞上桓王審視的目光。
綠色人影只是上下掃了一遍桓王,将目光重點放在了王明珠身上。
王明珠突然反應過來:“小綠姑娘!”
小綠咧出一個傻傻的笑來:“難為姐姐還記得我,這位是?”
桓王眼神不善地盯着小綠看,第一眼他就隐隐察覺到,對方身上的氣場顯然不像個平常人家的姑娘。
王明珠遲疑了一刻,暗中拽住桓王欲伸出去試探的手,大大咧咧道:“這是我剛找的小白臉。”
周敬端表情凝固了片刻,欲言又止半天,最終僵硬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