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京郊大營
周敬端與王明珠千算萬算,沒算出來竟差在了桓王這一步。
兩人收拾鋪蓋搬至廣德寺,桓王跟回了娘家一樣身心舒暢,草草料理好房內擺設後,與王妃一齊坐在椅子上發愁。
桓王捏了捏眉心,道:“要麽,交代了吧?”
兩人親自動手搬東西之時,就把身子換回去了,這會兒用的是自己的原裝件。
王明珠十分心動,然而拒絕:“你是陛下他親弟弟,落地的自然不會是你的腦瓜子。”
周敬端欲繼續勸,王明珠先他一步道:“我全家上下幾十口人的命,如今可都懸着,萬一出個什麽差池,王家百年名聲毀于我手,王爺,我寧可當初就死在金陵。”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周敬端哪還有勸的餘地,只好與她繼續發愁。
因身在佛門重地,某些人即使有賊心,也不好意思行賊舉,二人将就了一晚,第二日,來了個宣旨的太監,說皇帝要桓王去京郊大營交接軍務,完事兒了再回廣德寺思過三月,罰俸兩年。
桓王接旨謝恩,與王妃坐着馬車趕往大營。
馬車上,沒出息的王妃反複地翻看聖旨,目瞪口呆,只在意一句話:“罰俸兩年!”
周敬端沒忍住,嗤地一聲笑出來。
王明珠氣鼓鼓地捶他:“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
不當家、不管賬的甩手掌櫃一邊笑,一邊掰着指頭為她算:“府上良田、鋪面、茶莊、貨船有多少,每年又依此進賬多少,你算過嗎?罰的那點俸祿,都抵不上前幾日皇帝差人送來的擺件。”
當家的人捧着臉,略有一絲發愁:“少坑國庫多少銀子,你又算過嗎。”
甩手掌櫃默了默,豎起大拇指,還是她高。
兩人慢悠悠地挪到了京郊大營,門口早有聞訊而來的一衆将士,且有義憤填膺的折荊公主一名,正氣得捶空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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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難怪,桓王上交兵權、被罰思過一事,在許久沒有茶餘飯後談資的京城裏,已屬驚天消息。聖旨剛出宮門不久,大半個京城就都曉得了,這會兒的熱鬧程度,早已趕上了菜市口。
有人說,桓王功高震主、言語偏頗、驕奢淫逸,皇帝實在無法容忍,正打算要他的小命。
也有人說,皇帝卸磨殺驢,邊關還沒平定幾年,就急匆匆地要收回虎符,寒了将士的心。
大多數人都說,向來心高氣傲的桓王這是失了榮寵,風光不再,也不知道接下來又會生出怎樣的事。
顯然,折荊公主屬于第二種。
周雲英急匆匆地迎過去,佯裝沒看到王妃,對着桓王冷漠的臉,拱手道了句:“屬下參見大帥。”
桓王:“回京之後,本王已把帥印托付給你。”
周雲英一愣,支支吾吾的:“我......”
王明珠本就是局外人,眼睜睜看着他從馬車裏春風洋溢的笑,變為現在寒冬臘月的冷。桓王這變臉的速度,令人嘆服。
她趁此觀察了一番兄妹二人的相處方式,倒有些像上下屬的關系,一早聽聞桓王麾下軍令森嚴,手足至親也不能免,對公主居然也一視同仁。
嫁去桓王府前,又聽人說,桓王生性冷漠,待人接物透着一股拒人于千裏之外的寒意,對流着同一股血的兄弟姐妹們,都拿捏着分寸,不近不遠。若有人想親近他,從他的喜好下手,上趕着巴結,也不會被看得多重。
他的眼裏自帶警戒性,随時提防着人,實在難以揣摩。
這樣戒備的小孩,王明珠只在難民營見過。
建興年間,天災人禍頻繁,有一年六月飄雪、山洪爆發,四境哀鴻遍野,獻王在京郊特設難民營,自掏腰包以救治。年幼的她提着食盒前去探望五哥,瞧見一衣不蔽體的年輕人,聽王權說他沒了爹娘,背井離鄉,背着好友千裏迢迢來京城領救濟,可他好友昨日病死了,原本還能幫着做些事情的開朗少年,一瞬間失去了生的希望,再沒開過口,也沒吃過東西。
王明珠那時初見人間疾苦,又懷慈悲心腸,不忍他如此消極,上前将食盒遞給了他,另好言寬慰幾句,說人這一輩子,應當為自己而活,替已故之人看盡人間風光。
雖有些前後矛盾,但少年總算肯進東西了。
王明珠去年頭回見桓王,對方的眼神,就讓她想起了那個年輕人。
人一旦失去內心所珍重的事物,就會變得像怪物,不會心軟,永遠懷疑,不再相信真心。
看似渾身帶刺,其實是為了保護自己。
王明珠想到這裏,心尖像被人狠狠掐了一把,又酸又軟。
她的夫君,早已用刀将自己血淋淋地刨白,把內心深處的所思所想都講給她,失去那麽多,卻還如此真誠,需要用盡了多少勇氣、不眠了多少日夜,才敢邁出這一步。
她不敢想,她怕自己還不起。
不過感情這回事,從來都不需要像端平一碗水那般小心翼翼,一個人真心實意地愛,願意付出多少,不代表就能得到多少,這是亘古不變的道理。
桓王樂意,他心甘情願,他認栽。
周敬端早就想過,若沒能把王明珠的心拿下,就算了。至少他們是夫妻,能躺在同一張床上,就算同床異夢,他也認。
百年之後,合葬在同一個陵寝,下了地府,奈何橋上,能遇見最好,遇不到,他來生再去尋。
三人一道往中軍帳走。
去年歸京時,邊關只留了幾個挂有要職的将軍守着,其餘有傷有病,或思念故鄉的,都請了旨意随桓王回來了,他們過了年節後,便一直呆在京郊大營,跟着京城的弟兄們演練軍陣,一幫糙老爺們,即便編制不同經歷不同,也還算相處得和睦。
京城駐軍與邊關駐軍不同,他們大多是新兵,沒參與過生死相搏的大戰,男兒參了軍後,滿懷一腔熱血無處發洩,對邊關很是憧憬。是以,在大營中,從邊關回來的将士們都很受歡迎。
他們的頭子,曾經的三軍統帥桓王,早已被奉若神明。
桓王是本朝第一位将軍王,在家國危難之際,新婚之日趕赴邊關,一肩扛起讨伐外敵的重任,一扛就是七年,在京中将士的眼裏,乃是表率中的表率。
可這樣一個表率,卻因替朝廷查案之時私用兵符,被革去了兵權,且幽禁寺廟三月,皇帝行卸磨殺驢之舉,實在令人敢怒不敢言。
将軍們恨,折荊公主也恨,可沒有辦法。
桓王曾經的親兵,現京郊大營統領連子辛連将軍,攜桓王舊部與營中高級将領,站在軍帳前,熱淚盈眶地望着慢悠悠挪過來的周敬端,話還沒說出口,就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攥住他的手,抽抽半天,一句完整的都沒湊出來。
“大帥......恕...屬下......嗚嗚嗚”
周雲英見他這幅尊容,自己也沒憋住,用火紅戰袍擋住臉,當衆抹起淚來。
不哭還好,一哭,其他人便跟着二位将軍哭了起來,一時間,軍營重地,四處像號喪一樣,嗚嗚嗷嗷的。
王明珠頭回見此等場面,不免多觀察了一陣。只見,黑熊精一般的壯士哭得直不起身子,滿臉大疤的校尉抱着自己的頭盔縮成一團,更有兩位情難自抑的将軍抱在一起,哭的兩眼冒金星。
盡顯鐵漢柔情。
周敬端見此,嘴角一抽,忍了忍,再忍了忍。
最終還是打斷了大家:“本王還活着呢。”
有個年輕的小壯士已哭倒在地上,他顫巍巍地嚎:“在我們心中,大帥您已經......不,您永遠活在我們的心裏!”
周敬端不忍了,上去狠狠踹了一腳。
折荊公主抹着眼淚,湊過去又補了一腳。
有心中不平的人小聲說:“陛下也太過分了,邊關兄弟們屍骨未寒,他扭頭就懲治忠良主帥,實在難以服衆。”
周敬端雖然不愛搭理人,但不代表他耳朵不靈光,聽見之後,眉頭皺得死緊,朝聲音來源道:“剛才誰說的話,站出來。”
立刻就有一中年将軍猶猶豫豫地站出來,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周敬端認得他,是當年跟着他一并去邊關的十幾個親兵之一,如今已升做了校尉。
他道:“拉下去,八十軍棍。”
衆人臉上一片駭然。
軍中法紀森嚴,由武士親自動手,八十下,能打斷不少根棍子,簡直是要把人往死裏罰。
那校尉被拖走時,一句辯解的話也不說,想來即使被打死,也不後悔。
周敬端冷冷地看着校尉的背影,軍棍一下下砸在人背上,沉悶地響。
他道:“本王說過,決不可妄議朝堂之事。不要忘記你們的本職,再有人挑撥離間,或者所謂為本王鳴不平的,都去折荊那裏領軍棍。”
一片靜默,唯有悶響。
桓王正了正神色,再向衆人道:“本王年前,已将帥印給了折荊,不該繼續喊我大帥了,不能亂了規矩。軍營重地,哭哭啼啼的像個什麽樣子,今日一別,又不是不能再見。往後跟着折荊和連将軍,也要恪守本分,不可多生事端。”
将士們點了點頭。
周敬端一皺眉,喝道:“都站直了。”
此話一出,猶如軍令,三軍統帥威嚴尚在,将士們都止住了情緒,一個個站得筆直,異口同聲地喊:“是!殿下!”
有不少還破了音。
王明珠看着,也不免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