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這是警告。

那雙深潭似的眼眸裏一片寒意,隐隐含着愠色,程蘇然渾身僵硬,手腳發涼,嘴唇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瞬間,她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金絲雀。

一個沒有資格對金主提要求的小寵物。

程蘇然腦子裏嗡嗡作響,只聽見有什麽東西“啪”地打碎了,她被一只無形的手拽着急速墜落。

墜落進冰湖。

浮浮沉沉的現實世界,這才是本該屬于她的地方。

原來她做了夢。

“對不起……”程蘇然喉嚨裏發出小貓叫似的嗚咽聲,一股酸意直逼眼眶,她沒忍住,想要避開人已經遲了,眼淚就這樣簌簌流下來。

“對不起……姐姐……對、對不起……”

她抽着氣,說了很多遍對不起,睫毛被淚打濕,黑潤透亮,有幾根還黏在了一起,臉頰上淚痕亮滢滢的。

眼周,鼻頭,紅成一片。

江虞不知道自己一句話有如此大殺傷力,一時也束手無策,心底升起淡淡的悔意,卻又不想立刻哄,她遂把程蘇然推到一邊,轉過臉,自顧自看起了手機。

正好田琳給她發來了下個月的大致工作安排。

雜志,廣告,盛典……依舊忙碌,到處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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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的是,以前國慶節她不放假,今年可以擁有一整周假期。

她思索着帶小朋友去哪裏玩比較好。

最優選該是巴黎,小朋友學法語,親身感受法語環境對學習大有好處,只是想法來得太晚,現在辦護照簽證趕不及……

江虞陷入沉思,身旁抽泣聲不知不覺止住了,這時一通電話打了進來。

“喂?嗯,在,你們上來吧。”

聽着她說完挂掉,程蘇然心知自己不能再待下去了,默默擦掉眼淚,識趣站起來,乖巧道:“姐姐,那我先走了。”

江虞擡起頭。

小朋友套拉着眼皮,鼻頭紅紅的,緊抿着薄唇,神情怔仲,受了欺負的可憐樣。

記憶深處湧來一股熟悉感,江虞腦海中倏地閃過模糊畫面,一絲絲一縷縷,轉瞬間又消失。回過神,來不及細想,心窩子最軟的地方被紮了一下。

“去洗臉。”她移開目光。

現在不能哄,要讓小朋友長點記性。

程蘇然乖乖進了廁所。

冷水澆在臉上,她才徹底清醒,擡起頭,看着鏡子裏自己雙眼微紅,毫無神采,扯出一個諷刺的笑容。

是她逾越了。姐姐給她幾分好臉色,就肖想些亂七八糟的,不過,現在挽救還來得及。

走出廁所,江虞正捧着一本婚紗畫冊在看,程蘇然不經意瞄了一眼。

"! !"

難道姐姐要結婚?

念頭閃過腦海,程蘇然慌忙移開眼,拎起背包,抱起書,“姐姐,我走了。”

“嗯。”

江虞頭也沒擡,“我今晚過去,洗幹淨。”

“……好。”程蘇然讷讷應聲。

她走到辦公室門邊,正要伸手拉開,外面突然傳來兩聲響,接着門被推開,祁言的身影出現在她視線裏。

後面還跟着一個人,比祁言稍矮,長發微卷,眉目清冷,眼尾有顆烏黑的淚痣。

二人目光對上。

“小程?”陸知喬上下打量女孩。

程蘇然驚呼:“陸總……你……”

祁言:“?”

江虞:“?”

空氣凝結了幾秒。

陸知喬目光落在女孩手中的課本上,更疑惑了:“你還在讀書?”

“我,呃,我——”程蘇然噎了一下,支支吾吾,手裏的課本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

見她半天憋不出一句話,在旁圍觀的祁言快急死了,忍不住問:“喬喬,你們認識?”

陸知喬點頭:“小程是我們公司的員工。”說完頓了頓,“不過上個月底辭職了,還沒來得及轉正。”

江虞&祁言:“???”

程蘇然低着頭,嘴裏說了句“還有事先走”,匆忙離開。

三人面面相觑。

江虞不動聲色地按下疑慮,朝她們招了招手,“過來談正事。”

兩人走過去,祁言先行一步,發現三個人坐一排不方便看東西,便指了指單人沙發說:“你坐那兒,我和喬喬坐這裏。”

“……”

江虞瞥她倆一眼,起身挪了位置。

談個公事也要吃狗糧。

今天祁言和陸知喬是過來挑選婚紗的。她們認識一年多,那時候祁言還是中學老師,陸知喬還是科技公司的營銷總監,如今一個轉行做攝影師,一個升職為副總,大大小小的心酸坎坷經歷遍了,終于修成正果,準備明年舉辦婚禮。

主流市場的婚紗都以異性戀為主,沒有女女情侶款,而早前,江虞和自己的設計師朋友創立了一個時尚品牌“ETERNO”,旗下有專門為女女情侶定制的婚紗,正好滿足她們的需求。

品牌名意寓“永恒”,總部在意大利米蘭,現在是朋友主管經營,江虞當甩手掌櫃,偶爾過去當免費模特。

祁言接過江虞手中的畫冊,歪頭與陸知喬靠在一起翻。

“這些都是其他客戶定制的案例,給你們做參考。”江虞看不下去,只想趕緊談完正事,問問剛才小朋友是什麽情況。

妻妻倆腦袋挨着腦袋甜蜜地翻着畫冊。

“我覺得這款挺好看。”

“嗯,好看。”

“這個也不錯,肩膀這種設計我喜歡。”

“嗯,喜歡。”

陸知喬說一句,祁言就附和一句。

“你沒有喜歡的嗎?”

“你喜歡我就喜歡。”

“別鬧。”

“我說真的,老婆審美最棒。“

江虞無聊得開始玩手機。

終于,那妻妻倆翻完畫冊,綜合了下意見,祁言轉頭說:“風格就以性感為主,莊重做輔吧,不要傳統婚紗那種老套的,我看這些案例一個都沒踩雷,相信你們的審美。”

“Danilo下個月會來中國,具體細節你們見面談。”江虞提起了設計師朋友的名字。

“他英文OK嗎?”

“廢話。”

她們一個在加拿大留過學,一個從事外貿工作,常年與海外客戶打交道,語言方面都沒有問題。

三人又商定一番,正事談完了。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沒動。

祁言欲化解尴尬,輕咳了聲,率先說:“喬喬,江虞想知道剛才那個小妹妹……”

陸知喬目光在江虞和祁言之間來回跳動。

最後停在祁言臉上。

那意思分明是:你怎麽那麽清楚你前女友的心思?

“她是我妹妹,祁言幫她拍過片。”江虞好笑又無奈,适時解圍,這時候開玩笑能要了命。

祁言插嘴:“什麽妹妹,還狡辯,女朋友就女朋友。”

江虞:“……”

陸知喬一聽女朋友,緊繃的神經驟然放松,回想了片刻,說:“小程是六月底入職,我們公司跟非洲幾個法語國家有業務來往,所以招了一批會法語的語音客服。大概七月下旬有個大項目是我帶隊,需要兩名翻譯,本來是打算現聘,但她的上司推薦了她,說這孩子厲害,用自己人省錢省力,我考察之後就把她留下了。”

“她是英語法語能同步口譯無縫切換,一個應屆生達到這種水平确實挺不錯的,我當時想把她調到我身邊,沒想到項目結束後她就辭職了。”

說完,一陣詭異的沉默。

“她才大三,”江虞不疾不徐道,“你們新員工入職,人事不看畢業證原件嗎?”

“這要問人事部。”陸知喬嘆氣。

“我看她剛才好像心虛了,有沒有可能是用假……”她看了江虞一眼,沒再繼續說。

江虞垂着眼,不知在想什麽。

氣氛再次陷入了尴尬。

祁言左看看,右看看,岔開了話題:“假期有安排嗎?大家一起出去玩怎麽樣?我和喬喬先報名。”

“你直接說發免費狗糧吧。”江虞奚落道。

祁言皺眉:“你有病。”

“再說一句?“

“有病有病。”

“不去。”

“我爸朋友建了一個文化鎮,我想組織同事去捧場,當然,我買單,三天兩夜。你可以帶你的小然然一起去。”

“然然是你叫的?”江虞瞪她。

祁言正要反駁,陸知喬連忙攔下來,“好了,你們這是要吵架麽?好好說話。”

兩人同時閉嘴。

天黑了,夜風微涼。

在外游蕩許久的程蘇然回到了酒店,一頭紮進浴室裏,把自己裏裏外外洗了三遍,如同第一次見到江虞那晚一樣。她用了全部能用的洗護品,洗得幹幹淨淨,連毛孔都是牛奶味的。

她沒吃晚飯,胃裏和心裏空空的,今天的刷題任務只完成了一半。

突然間做什麽都提不起勁。

吃飯沒意義,刷題沒意義。

時間走向七點半,程蘇然枯坐在沙發上愣神,腦子裏亂糟糟一團,靈魂仿佛離體,手機的震動聲将她拉了回來。

姑姑的電話。

她沉默凝視着備注,平靜地接起:“喂?”

讓她猜猜又是找什麽理由要錢?

“你奶奶走了。”電話裏傳來中年女人沙啞的嗓音。

程蘇然愣住。

走了。

死了。

她木然盯着空氣,眼睛裏沒有絲毫波瀾。不等她應聲,姑姑繼續說:“醫生說什麽腦死亡,就是咽氣了,你跟你姐明天回來辦喪事。”

“埋在老家?”程蘇然木木地問。

那邊沉默了片刻,姑姑的語氣突然激動起來:“埋?還給她埋?有得給她埋?一把火燒了她個潑皮揚了去!想的倒好嘞,還埋……”

她不知是哭還是笑,話沒說完就挂了。

程蘇然長舒一口氣。

死了真好。

沒有借口找她要錢,生活從此風平浪靜,不僅僅是她,還有姑姑和表姐,三個人的苦難都結束了。真好。

——嘀

大門開了。

江虞從外面進來,帶了一陣清淡的鴦尾香,高挑的身形披着灰色西裝,有種疏離的冷意。

她總是穿西裝。

程蘇然立刻站起來,乖巧地喊了聲姐姐。

她的眼睛沒有神采,笑容更像是貼紙黏在臉上,江虞定定地看了她一會兒,有那麽一瞬間她生出悔意,自己也許太兇了,不該那樣對待小朋友。

還沒來得及說話,女孩先一步開囗:

“我洗幹淨了。”

江虞微怔,唇角露出淡淡的笑,坐下來,伸手将她拉到自己膝上,摟進了懷裏,“放假想去哪裏玩?姐姐陪你。”

此話一落,程蘇然睫毛顫了顫,雙眸發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剛才我家裏人打電話來,我奶奶去世了,要回去辦喪事……”她乖順地靠在江虞肩頭。

低垂的睫毛掩蓋住眼睛裏的不情願。

她一點也不想回家奔喪。她想跟姐姐出去玩。

只是良心上過不去……

江虞沉默片刻道:“陵州挺遠的,我給你買機票。”

“不用,”程蘇然搖頭,“機票太貴了,而且……我是和我表姐一起回去。”

到時候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機票錢從哪裏來。

江虞皺起眉:“陵州沒有高鐵站,要先從江城坐七小時動車到省會南陽,然後轉三小時普快,往返幾乎一整天,很累。”

“姐姐,你怎麽知道?”程蘇然驚訝地看着她。

“……”

江虞不會告訴小朋友,自己最近在了解她的家鄉,連當地有什麽特産都記得清清楚楚。

她随口敷衍:“田琳去那邊出過差。”

“噢。”

程蘇然沒有多想,在她看來姐姐知道什麽都不奇怪,只是因為提到自己的家鄉,格外敏感。“沒事,我不怕累。”

“當心久坐屁股變形,姐姐就不喜歡了。”江虞逗她。

小朋友噘起了嘴。

噗。

真可愛。

“開玩笑,”江虞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無論你變成什麽樣,姐姐都最喜歡你。”

程蘇然眼眸晶亮:“真的嗎?”

“嗯。”

她靠在江虞懷裏笑了,兩只小梨渦澀澀地陷下去。

姐姐只是喜歡她聽話而已,盡管她明白,在聽到這些溫柔哄寵的話時,也還是會不顧一切相信,不由自主期待。

“大概去幾天?”江虞以輕吻安撫她。

程蘇然想了想說:“不知道是火葬還是土葬,快的話一天就可以,慢就要兩三天。我盡量四號之前趕回來……那個時候你還有空出去玩嗎?”

“有,”江虞嗓音微啞,抱着她側了個身,低下去,“不急,姐姐等你。”

一個吻落在額頭上,沿着她的鼻子緩緩挪動,灼人的氣息順流而下,她嗚咽一聲,情不自禁仰起頭,竟不知自己何時躺在了沙發上。

在這靜谧的空間之中,呼吸到彼此的呼吸。

……

令程蘇然沒想到的是,表姐原本就有國慶回家的打算,早早買好了車票,而她,臨時被通知,根本買不到票,走鐵路不行。

當天機票的價格翻了三倍,兩趟航班分別剩一張票,下午比晚上又貴幾百。

江虞毫不猶豫給程蘇然買了下午的票。

小朋友想省錢,但太晚了她不放心。

“先刷身份證取登機牌,然後辦托運,再去安檢,不清楚可以問工作人員,到了之後跟着其他人走,看路牌箭頭去拿行李,然後要給我發定位,知道嗎?”去機場的路上,江虞親自送程蘇然。

小朋友第一次坐飛機緊張,她為她講了一遍大概流程,叮囑注意事項。

程蘇然默默聽着,默默記在心裏。

十八歲離家來江城的時候,沒有人對她說過哪怕一句叮囑的話,是她幸運,沒有遇上任何危險。

其實這些她在網絡上就能查到,但是聽人說出來與自己查的感覺不一樣。

尤其是……

那個人在她心裏有說不清的地位。

飛了三個小時,程蘇然回到了家鄉陵州,機場很小,走着走着就出去了。時隔兩年,再聽到家鄉的方言,有種說不出的親切感。

這座城市不大,依山傍水,環境特別好,可惜經濟發展跟不上,人才往外流。

程蘇然打了輛車去姑姑家。

市區小樓房,沒有電梯,一步步爬上五樓,敲了幾遍門都沒人開,她打電話,倒是接得很快:“姑姑,我到了,家裏怎麽沒人啊?”

“你咋這麽快?”

“我……買不到火車票,借錢買飛機票回來的。”她撒謊。

那邊噢了聲,沒多問,繼續又說:“在你奶奶老屋這頭,村上有人幫忙,你也快點子過來!”

“啊?不是要火化嗎?”

“化個頭,埋了清靜,省得晚上來夢我。”

“ 哦……”

程蘇然悶悶地挂掉電話,轉身下樓。

老屋在東郊程家村,以前不通路,去一趟回來身上能搓出兩斤土,近些年修了一條大馬路,車進車出很方便。現在的農村大體不是從前,家家戶戶都蓋起了兩三層小樓。

正是農忙的時候,田邊地裏随處可見收割機的影子,三三兩兩人戴着草帽扛着鋤頭,邊聊天邊幹活。

老屋在村子最南頭。

黃磚外牆,斜頂黑瓦,門口圍着一圈挂滿籬笆的木栅欄,檐下吊着兩個小白燈籠,院子裏滿地雞屎印。

一穿白衣的中年女人正端着碗稻谷往雞舍裏灑。

“姑姑……”

程蘇然站在她身後,緊張得心跳飛快。

女人轉過來。

那張臉又幹又黃,添了幾道明顯的皺紋,眼神有些麻木,整個人透出一股飽經風霜的滄桑。

兩年不見,變化極大。

變老了。

“來了啊,”程秀芳上下掃她兩眼,沒說什麽,指了指裏屋,“去給你奶磕個頭。”

“……好。”

程蘇然以為自己會挨罵,姑姑的态度卻在她意料之外。她默默進了裏屋,眼前出現一口黑漆漆的棺材,蓋子斜搭在上面,還沒封口。

小桌兩旁點着白燭,中間是老人的遺像。

看着挺刻薄的一張臉。

往事浮上心頭,或恨,或怒,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程蘇然面無表情地跪下去,膝蓋挨着稻草墊,不情不願磕了個頭。

這時手機震了一下。

她完成任務似的,迫不及待退了出去,掏出手機。

姐姐:[到家了嗎?]

程蘇然一驚。

忘記給姐姐發定位了!

她連忙打字:[嗯嗯。]然後發過去一條定位。

沒有收到姐姐的回複,卻收到了銀行的短信。

——二十萬元到賬。

程蘇然盯着那串零,一時沒反應過來,又給江虞發了三個問號。

姐姐:[一次性付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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