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金主不會向情人道歉。

思及此,江虞忽然意識到,自己怎麽會有道歉的念頭?她做錯了嗎?分明越界的人是小朋友,而她只是在遵守并維護協議條款。她為什麽要道歉?

田琳沒有說錯,她最近的确有點反常,竟然連這種念頭該不該有都要去思索一番。

可笑。

江虞心裏沒來由地煩躁,收起了鍵盤,目光卻又停留在小朋友的頭像上。

“乖巧寶寶”,白饅頭似的臉,戴一頂黃色小圓帽,背着小小的挎包,兩只小爪子托起粉嫩的愛心,軟萌又可愛。

記得剛添加好友的時候,小朋友的頭像是一棵樹。

廣袤無垠的原野上,一棵橡樹孤零零地立在中央,頭頂是藍天白雲,腳下是泥土芬芳,恬靜安寧。後來不知什麽時候,她又把頭像換成了小企鵝,再後來,也就是現在,變成了“乖巧寶寶”。

風格變化如此之大,難道有什麽寓意?

江虞沉思了片刻,回過神,才發覺自己又在想毫無意義的東西,煩躁更甚,索性将手機扔到一邊。

她仰躺下去,随手抓過一只長耳兔抱在懷裏,翻了個身,閉上眼。

就這樣躺了一會兒,困意不知不覺襲來……

一片混沌之中,身體仿佛不斷下墜,在某個瞬間又飄浮了起來,四周寂靜,眼前是白茫茫的濃霧,什麽都聽不見,什麽也看不見。

又是無休止的夢境。

她獨自走在漆黑冗長的走廊裏,四周是濃郁無盡的黑暗,壓抑,密閉,沒有光,沒有希望,她不知自己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好像永遠都走不到盡頭。

走着走着,前方出現了許多人的身影,有母親,有外婆,有繼父,有弟弟,還有老師和同學……

大家都用陰毒的眼神看着她。

“賠錢貨!”

“小鼈崽子!”

“大狗熊!”

所有人沖上來圍住她,尖利的叫罵聲此起彼伏,她恐懼無措,掙紮着往前跑,用力跑,一直跑,卻怎麽也逃不出去。

救命,救命……

她一邊跑一邊無聲地喊。

慌亂之中,她想抓住點什麽,漸漸就感覺到手心傳來綿軟的觸感,只是沒有溫度,眼前出現了女孩清麗明豔的小臉。

她顧不得許多,猛地抱緊了女孩,口中喃喃:“救我……救我……”

然後就睜開了眼睛。

一道刺目的光線從天花板落下來,江虞眯起眼,擡手擋住,手背碰到額頭上細密的汗珠,胸口劇烈起伏。

原來又是做夢。

緩了會兒,江虞坐起來,低頭發現自己懷裏抱着的是只兔子娃娃,而不是夢中的女孩。那張臉随着夢醒來一并消失了。

她恍惚出神,一股淡淡的失落湧上心頭……

片刻,江虞松開兔子娃娃,深吸一口氣,下床給自己倒了杯溫水,喝兩口,抓過手機看了看時間。

淩晨十二點半。

微信仍停留在小號界面,“乖巧寶寶”安靜地躺在消息列表中。

沒有“晚安”。

江虞獨自靜坐在床邊,天花板柔和的燈光籠罩着她孤寂的身影,她捧着手機出神,心裏總覺得缺了點什麽,空蕩蕩的。

淩晨一點多,又有了困意,她終于放下手機,打開床頭的小夜燈調暗,抓了一只兔子進被窩,關大燈躺下。

後半夜睡得很不安穩。

迷迷糊糊又做夢,再醒來,只要她一閉眼,那條黑暗走廊就如猛獸般朝她撲過來,吞噬她……

一夜睡不好的後果是早晨起床沒精神。

江虞的作息非常規律,每晚十點鐘躺下,十點半前進入深度睡眠,早上六點半醒,偶爾因為工作需要亂了一兩次,生物鐘也不會受影響。

但今天失靈了。

她昏昏沉沉起床,昏昏沉沉洗漱,昏昏沉沉吃早餐,直到上午十點多才感覺腦子清醒了些。

這種反常讓她有點不安。

“虞姐,我怎麽感覺你臉色不太好?”下午的時候,田琳不放心還是過來了,一見江虞那神情萎靡的樣子,心懸了起來。

江虞正坐在秋千上吃水果餅,聞聲,漫不經心地說:“昨天睡得有點晚。”說完拿了一塊餅遞過去,“你嘗嘗這個,很好吃。”

“……”田琳半信半疑地看着她,接過來撕開包裝袋,咬了一口。

酥脆的外殼包裹着濃郁清甜的果香。

她又咬了一口。

江虞挑眉笑了笑,“好吃嗎?”

“嗯,”田琳認真地點頭,“你在哪兒買的?”突然間又反應過來,“少吃點啊,高糖高油的……”

“小朋友家鄉的特産。”江虞微愣,似乎想起什麽,瞥了眼擱在旁邊的手機。

微信小號很安靜。

昨天小朋友沒有給她發“晚安”,今天也沒有發“早安”。

雖然她從未要求過小朋友這麽做,一直是對方在主動,但這些天以來,她早已習慣了它的存在,而此刻,像是原本屬于自己的東西突然之間消失掉,心裏有些不舒服。

她很難不想到小朋友是在賭氣。

田琳見她神情恍惚,心不在焉的樣子,之前按下的猜想又冒出了頭,忍不住試探道:“我說呢,你都多少年不吃這些東西了,原來是……小朋友給的啊。”

特地咬重了“小朋友”三個字的音。

江虞低着臉,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像是自言自語:“我是不是對她太好了?”

“……”

“田琳。”

“欸。”

“你覺得呢?”

“這……”田琳想了想,斟酌回答,“如果把以前那些女孩子當成參照物,你現在對程小姐确實比較特殊,好與不好,我也不知道該怎麽定義,還是要問你自己。”

“特殊嗎?”江虞擡起臉,眼神茫然。

她只不過做了金主該做的事。

有哪一件是越界的?以至于,讓小朋友一再蹬鼻子上臉,現在敢跟她賭氣。

田琳沉默了。

再如何特殊終究是金主與情人的關系,一旦踏上這條路就很難再回頭,只能不斷往前走。她明白,江虞也明白。

午後的陽光照進落地窗,為地毯染了一層淡淡的暖黃色,很柔和,像潋滟的香槟酒,整間屋子有一種塵封老舊的隔世感,仿佛高樓之下的喧嚣與這裏一切都無關。

江虞半阖着眼皮,黑沉的眸子裏情緒不明,半晌,她轉開臉,注視着窗外的天空,“你最近留意一下,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女孩子。”

“要換人嗎?”田琳驚訝道。

“當備胎。”

“好。”

“要二十三歲以下,淨身高不超過一米六八,長相要清純,鵝蛋臉最好,眼睛要大要亮,性格要乖,文靜,唱歌好聽,會兩門外語……”江虞說着說着,腦海中浮現出小朋友的影子。

一張清麗秀氣的小臉,生了雙幹淨的鹿眸,笑起來臉上有兩只小梨渦,特別乖,軟軟的,喊姐姐的樣子讓人想欺負。

“還要有酒窩。”

“好的。”

田琳都記下來,突然一愣。

這不就是程小姐嗎?

她看向江虞。

江虞歪頭靠着秋千,食指揉着太陽穴,已經不知什麽時候閉上了眼睛。

假期最後一天,學生們陸陸續續返回學校,原本空曠的校園又熱鬧起來。

傍晚的食堂比平常周末人多了幾倍。

吃完飯,程蘇然背着帆布袋從食堂出來,天已經黑了,她邊往校門外走邊看微信,三分鐘前收到了司機姐姐的消息,在老位置等她。

入秋後晝夜溫差大,她出門時穿得少,這會兒夜風刮在身上有點涼。

正要收起手機,突然消息一震。

“!”

程蘇然猛地一個激靈,連忙重新解鎖,點進微信,入眼卻不是她預想中那個灰黑色的頭像,而是一條新聞推送。

她瞬間洩氣。

一整天了……

她在圖書館泡了一整天,微信也安靜了一整天。

從昨晚到現在,她無數次點開置頂備注為“姐姐”的聊天框,看着那熟悉的灰黑色頭像,想說點什麽,卻一次又一次忍住。

她怕姐姐餘怒未消,看見自己的消息會更生氣,然後一怒之下終止合約。

這樣的後果她承擔不起。

當然……

私心也有。

昨晚回去後,她痛哭了一場,委屈的情緒如陰雲籠罩腦海,不想再做熱臉貼冷屁股的事,就像是在較勁。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指望什麽。

難道要姐姐主動哄她?

不可能的。

走過一盞又一盞路燈,影子被冷白的燈光拉長,她删掉新聞推送,收起了手機,加快腳步朝校門走。

上了車,程蘇然又忍不住拿出手機,反反複複看。

她感覺自己在賭氣。

再等等吧。今晚姐姐要回酒店的話,一定會發消息給她,如果十點鐘之前還沒有收到消息,就主動道歉。一整天了,氣也該消了吧?她在心裏這麽安慰自己。

抱着如此想法,程蘇然安下心來。

到了酒店,她風風火火沖進浴室,很自覺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然後捧着手機坐在沙發上等,一直等,一直等……

十點半。

微信沒有半分動靜。

程蘇然打了個呵欠,心知今晚江虞是不會來了,便乖乖發消息:

[姐姐,昨天對不起。]

[我保證沒有下次。]

[晚安。]

發完,她等了會兒,直到時間顯示十一點整,才确定江虞真的不會搭理她,失落地收了手機,起身回自己房間睡覺。

夜色深濃,整座城市陷入沉睡。

“救命,救……”

夢中人發出陣陣呓語,猛然睜開眼,入目是一片黯黃的微光。

江虞再一次從噩夢中驚醒。

她躺在床上,呼吸急促,胸口劇烈地起伏,緩了一會兒,才慢慢爬坐起來,打開燈。

卧室瞬間亮起來。

燈光有些刺目,江虞偏過頭,垂落的長發遮擋住光線,她把身體蜷縮起來,疲憊地喘着氣,許久,抓過手機看時間。

淩晨一點。

屏幕上有三條未讀消息。

江虞意識有些混亂,分不清是大號還是小號,點進去看了看,是小朋友發來的消息。

“……”

她盯着屏幕,女孩的臉與夢境重疊。

小朋友……

四周寂靜,能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由快到慢,漸漸平複下來。

江虞抹了把額頭冷汗,抓着手機下床,随意披了件長外套,拎起包,匆匆忙忙出了門。

……

一輛白色跑車飛馳在空蕩蕩的馬路上。

大約二十分鐘後,到了酒店,上二十七樓,江虞刷開那扇白金色大門,一縷微弱的光漏出來,她徑直朝次卧走去,如一陣疾風,推開了門。

房間裏漆黑一片。

借着客廳微弱的燈光,隐約能看清床上拱起的輪廓。

江虞怔了兩秒,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放下包,脫掉了外套,掀開被褥鑽了進去。

被窩裏暖烘烘的,一股清甜的奶香味撲鼻而來,她深吸一口氣,抱住了女孩軟乎乎的身體,把臉埋在頭發裏,終于安了心。

“唔——”

懷裏人動了動。

程蘇然迷迷糊糊睜開眼,感覺不對勁,大腦空白了幾秒,忽然發現身旁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人,頓時吓得魂飛魄散。

“啊!!!”

她一腳踹過去。

——咚!

江虞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重重地掉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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