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鳳曉笙認為這個時候,雞蛋是最好的東西。
方便攜帶,一砸開殼子就能吃。
她一定看過我爹的記檔實錄。
四十年前,一個六歲的娃——我爹,在內有大太監王公公,外有攝政王爛泥一般的朝局中被拱上了皇位。
從守喪到登基大典開始,一共一個月,我皇祖母很害怕有人害我爹,所以堅決不讓他碰禦膳房端過來的任何東西,連一個渣滓都不讓碰,她只是給他煮雞蛋吃。
一天吃三頓,每頓三個雞蛋,吃的我爹當時差點被噎死。
我爹倒是活蹦亂跳的活下來了,就是後半輩子一看見雞蛋就嘔吐。
鳳曉笙不管這些,她說雞蛋能活命,于是把她煮好的雞蛋都裝在一個布袋子裏面,交給和我同去的謝孟。
謝孟很精心,他把雞蛋袋子小心翼翼的裝入他的袖子口袋中。謝孟帶了二十名近衛軍跟在我屁股後面,一起向大內進發。
我坐轎,謝孟和黃瓜都騎馬,
我們在麗宣門外下轎,下馬,然後我摞胳膊挽袖子,從麗宣門那個高三尺二的門檻上翻了進去。
門檻內是一個十數丈的庭院,後面是層巒疊嶂的深宮大內:——大正宮。
“啊!王爺您快看!——”
黃瓜忽然從謝孟的身後鑽出來,嘴巴張的能吞下一個土豆,他尖聲驚叫,手指着麗宣門漢白玉的臺階下,那片空曠廣袤的石磚地和遠處的大正門。
“那有男人!!很多很多的男人!!”
我怒,“叫什麽叫!!該死的笨蛋,你這輩子沒見過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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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腳把黃瓜踹一邊去了。
大正宮門外有很多人,全是雍京的文官。
我大概看了一下,他們朝服的顏色五顏六色的,就是沒有紫袍。
那也就是說,除了一品,二品的大員,其他的諸如雍京的京官,雍京的地方官,外放回京述職的地方官,沒有實缺的,閑散的,花錢買功名的小官,這些人能來的都來了,不能來的似乎也都來了。
我驚奇的說道,“平時過年領壓歲錢也沒有這麽齊全的,這是怎麽了?天崩了,地塌了?大正宮發不要錢的白面馍了?怎麽來了這麽多人跪在大正門外面?把路都堵死了,誰也進不去了。”
這一大片人中央,是一些跪的整整齊齊的五品、六品小官,大概有七八十人左右,每個人手中舉着一個裱糊的很板正的奏折,口中似乎念念有詞。
說什麽的都有。
“清君側。”
“殺奸臣。”
“殺貪官。”
“把祈王承怡逐出京師。”
……
其中最驚悚的是“請太子即刻登基!”
“啊?”我看了看被他們堵死的大正門,搖頭說,“我看他們的那個架勢不像來請求太子文湛登基的,到像是跑到大正門來拆瓦片的!”
我爹不論是被下毒,還是龍馭上賓,都很蹊跷,沒有明發上谕,內閣沒有明文,司禮監也沒有批紅,大內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比如:——
我爹可能真的死了,也可能沒有死,他要是沒死,皇位還是他的。
文湛登基。
羽瀾登基。
文湛和羽瀾內鬥,都蹬腿了,那麽我七弟越筝登基。
越筝被後宮弄死了,最後我登基。
看,文湛登基并不是唯一的結果。
恭請文湛登基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
拼命最一件不一定是好事情的人,都不是聰明人。聰明人都在家睡覺呢。
大正門外面不許随便聚集人,也不許随便下跪,更不許舉着奏折裝忠臣。
這都是大罪。
上一次三百多官兒聚集在這裏還是三十年的事情,我還沒被生出來,什麽都不知道,這還是我爹身邊的大太監李芳告訴我的。
話說,我爹有個娘。
當然,人是人的媽生的,是個人就有個娘。不過我說的我爹這個娘,不是我皇祖母,而是我爹的親娘。我爹的親娘是被我爺爺親手掐死的,還附贈了一個外號——禍國妖姬。
按照祖宗家法,這個妖姬的靈牌是不允許放入宗廟的。
可是我爹是孝子。
當然,我也是。
于是我爹就非要把這個牌位放入宗廟。
于是,朝廷的文官叫炸了窩了。
當時的內閣首輔夏玹親自帶了三百多文官就堵在大正宮外跪着,逼着我爹收回成命,我爹不幹。于是,他們就開始哭,嚎叫,我爹一怒,火一上來,就把近衛軍叫來了,抄家夥(鞭子,棍子,棒子)對着他們一陣亂打,把人哄散了。
此後的三十年間,再也沒有人跑到這裏表忠心了。
我後退了兩步,“他們都堵成這樣了,咱們也進不去,要不這樣,謝孟你在這裏等着,等他們散了或者宮裏面有別的旨意你再到王府找我,我現在頭暈,先回去……”
謝孟在我面前一擋,“大殿下你不能走。太子吩咐過,酉時三刻您必須到微音殿。”
太子吩咐!
又是太子吩咐!
從前天開始他就吩咐這,吩咐那,沒少折騰我。
冤家,真是冤家。
從小到大,他除了折騰我,就是吓唬我。
現在更是變本加厲。
我得想個法子躲一躲。
我看了看天,已經黑了,禦林軍手中舉着火把密集的站着,把那些官員圍在中央。我們離他們都不近,他們看不到我們。
我搓着手對謝孟說,“太子說的輕巧。一群人堵在大正門,手舉奏章恭請他登基,他自己躲在大內不出來,這些人又不散,我們怎麽進去呀?”
謝孟根本就沒有我的煩惱,他看着人紮堆的地方,沉聲道,“我們走進去。”
“啊哈!謝孟,你可真會說笑話,這裏堵的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了,怎麽走過去?”
“大殿下,我這就讓他們先抓人!抓了人把他們揪走就能空出地方讓我們進去。然後該參的參,該處置的處置,堵在大正宮正門外是不對的。”
我暈。
謝孟跟着太子混了沒有兩天,怎麽把文湛的那種愣頭青的霸道都學過來了?
我說,“這麽多人你抓誰?那些可都是雍京城的官兒,不是城南擺地攤的老百姓!謝孟你一沒奉旨,二沒有司禮監的文書,抓了他們你的官位也沒了。”
謝孟 “那我就回西城賣魚去!”
然後他手指握住佩刀,來了聲吼叫:“——來人哪!”
還沒等謝孟身邊的近衛軍反應過來,一個仿若雍京三月柳絮的聲音飄了過來,“吵死了。再吵我就閹了你。”
我吓得一激靈,冷汗順着脊梁骨緩緩滑下。
謝孟當場僵直。
這種靈蛇一般的聲音只屬于一個人——總憲天下的左都禦史楚薔生!
撲哧一聲,是小轎落地的聲音。
連我一個堂堂的親王也得在麗宣門外下轎,然後自己爬進那個半人高的門檻,可是就偏偏有人是能在禁苑坐四人肩輿到處溜達。
就是那只楚烏鴉!
這個塵世總是如此的寂寞如雪啊~~~~~~~~~
我連忙回頭,只見一個四人肩輿被輕輕放在地面上,旁邊早有一個清俊的小厮過來伸手,把歪在那個椅子上的人扶了下來。旁邊另外還有一個小厮雙手捧着一個木質托盤,裏面放着一套輝煌的一品紫袍,還有一頂烏紗,燕翅一般的叉輕輕顫動。
那人從椅子上下來,雙腿有些不穩,酒氣襲人,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從城南的花街柳巷中拉扯過來的。
楚烏鴉輕飄飄的說,“祈王殿下,三日未見,別來無恙乎?”
啧~~~~~~~
我的後槽牙又被他酸倒了。
這位楚總憲大約剛從姑娘的身子上起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布衫麻鞋,發絲散亂,眼神渙散,活像一個吃多了寒食散的魏晉風流。
“祈王殿下,二表弟,還認得我嗎?”
楚薔生看着我和他二表弟——黃瓜,如是問。
黃瓜不是他二表弟,甚至不是他親戚,他們只是同鄉。
我也不知道楚烏鴉為什麽總喜歡管他叫二表弟。
“嗎呀!~~~”
黃瓜一看是他,蹿的活像耗子一樣,鑽到我身後,扯着我的袖子一個勁的直哆嗦。
楚薔生做言官之前曾經管過大理寺,黃瓜在他手下蹲過大獄,被他整的半條小命差點沒了。
所以之後黃瓜再看到楚烏鴉就腿肚子轉筋。
這其實也不全怪楚烏鴉,誰讓黃瓜的親哥魚肉鄉民,黃瓜想要護短,又誰讓楚薔生剛好是他老鄉,被黃瓜哥魚肉的鄉民有楚薔生的把着杆子還是能打的着的親戚?
楚薔生和黃瓜一樣,都是直隸寧縣涼坡人。
涼坡這個地方有三個特産:娃,太監和棗。
這年頭都是靠天吃飯,一個地方如果産棗,大抵就很窮。雨水不足,一片連着一片的鹽堿地,井裏提上來的水都是苦的。
涼坡這個地方尤其是這樣。
當年黃瓜告訴我,他奶奶活了五十年,只有一年沒有出去要飯。
涼坡人窮,也要吃飯,如果生了男孩,遇到荒年實在沒有辦法,就把孩子送到大內做太監;如果是女孩就留着,留着給外鄉人生娃賺錢。
我當時聽着都目瞪口呆。
涼坡有個營生,就是生娃。
不生養的外鄉人花三十吊銅錢到涼坡住上一段時間,等陪着他的姑娘懷孕了,他留下一兩銀子還有名字就走人,十個月後他再回來,就能看到帶着刻着他名字的長命鎖的娃了。
然後把賬一結,抱着娃走人。
這麽個地方,卻出了楚薔生這只俊鳥。
據黃瓜說,楚薔生就是一個涼坡大姑娘生的外鄉人的娃。
那個外鄉人自從睡了楚媽之後,再也沒回來。楚媽沒有把楚薔生賣了做太監,而是自己去賣身讓楚薔生讀書,身體不好,在楚薔生中進士的第二年死在雍京楚府。
這段身世一直是朝廷清流攻讦楚烏鴉的最好口實。
“認得認得!”
我連忙上前,抓着他白細的手說,“我怎麽能不認得薔生你呢,就是我把自己忘了,我也忘不了你……”
……嗯。
這話怎麽說出來聽着這麽耳熟?
楚薔生一把甩開我的手,斜睨了我一眼才說,“王爺,您不學無術是朝野盡知的事,不過這麽一句狂蜂浪蝶的破話,您挂在嘴邊天天說,一天比照着三頓飯那麽說,晚上再加一頓宵夜,您還能說點別的嗎?”
我很驚訝,手指摸着嘴唇慢慢想,“是嗎?我對別人說過嗎?”
黃瓜在旁邊冒了一句,“王爺,這幾天您這話都說了三遍了。前天對太子說過一次,結果被太子打了一個耳光,把您轟出玉熙宮;您對蓮公子說了一遍,還是蓮公子厚道,被您說的臉都紅了;再來就是今天對着楚總憲了。”
我怒!
踢了黃瓜屁股一腳!
“你這個笨蛋!你是我祈王府的大總管還是別人的細作?怎麽專門在別人面前下我的面子,然我下不了臺?”
楚薔生冷笑,“王爺您這是做戲給我,說話給我聽。我自然不是您祈王爺的自己人,可是您也沒有必要當面說的這麽清楚。”
“沒有沒有!”我擺手如扇風,連忙說,“我對天起誓,絕對沒有那個意思。再說,我有幾個心眼還能瞞得過薔生你嗎?我也不是那種說一句話就一石二鳥的人呀。”
楚薔生“王爺還是拿我當外人。像您這樣先說的在我面前瞞不過我,後來再說您不是那樣的人。其實也就是說如果您能瞞得住我,那您肯定說話一箭雙雕,這麽說您就是那說話兩面三刀那樣的人。”
得理不饒人,無理攪三分!
楚薔生是都察院的都禦使,罵人參人那是他吃飯的家夥。
他對我這還算客氣了。
他看了看遠處的大正宮和那群跪着的文官。
于是楚薔生又說,“王爺,您那套打太極的手段不适合我。似您這種躲在山頭觀虎鬥,趴在橋頭看水流的性子,您要是想左右逢源想必不是一件難事,可是如果想要收複別人的心,您也需要将自己的心拿出來換。”
“只憑您一句好話面對三人随口說出,自己尚且記憶不清,就知道王爺并無真心實意。”
“既然如此,祈王此言何必出口?楚某并不是祈王心腹之人。”
我又汗顏。
楚薔生今天算是斯文有禮多了,可我連他的三句話都招架不住。
他就是一個披着文人外皮的流氓!
楚薔生,鳳化三十二年探花(八年前)。
他出身貧寒,自幼苦讀詩書。(這是鬼話)
同年,入翰林院,從六品。
鳳化三十三年,二月,任禦史臺巡查禦使,正六品。
同年四月,上本參新州總兵陳九鹿(正三品),陳九鹿罷官。
同年八月,參大同知府劉廣(正四品),劉廣罷官。
同年十月,參缇騎北鎮撫司副指揮使呂之孝(從三品),呂之孝罷官。
鳳化三十四年正月,參杭州知府文宜明(正三品),臺州知府姚遠祁(正三品),浙江布政使趙子初(從二品),浙直總督李伯熙(從一品),文宜明、姚遠祁、趙子初、李伯熙罷官。
鳳化三十五年,楚薔生出任山東道監察禦史,從四品。
同年,參寧國公沐敬,奏折留中。
同年九月,參楚王姬英玉,楚王削爵。
鳳化三十六年,三十七年,三十八年,楚薔生一共上了一百三十二份奏折,其中參我的一共十三份,把我的俸銀子從一年八萬兩将為一年四萬兩。除此之外,倒在他手裏的官員二十三人,駐外大太監七人,藩王兩人。
鳳化三十八年十一月,楚薔生右都副禦使,從二品。
鳳化三十九年正月,參左都禦使章參,章參罷官。
鳳化三十九年五月,楚薔生出任都察院左都禦使,正一品。
同年七月,楚薔生參禮部尚書內閣次輔周相時,周相時罷相。
鳳化四十年四月,也就是今年,楚薔生參內閣首輔杜皬,屍位素餐,怠政誤國!
杜皬入閣二十年,巋然不動。
此次亦然。
楚薔生被罰俸一年。
還需要我說什麽嗎?
一個精通八股文章,兩榜進士出身的流氓,可怕非常!
長相如此俊美的一個人,卻是這麽一個性子,就好像和你一夜風流的美人,第二天日頭升起,你睜眼一看,原來昨夜纏綿的枕邊人竟然一堆腐骨死人!
楚薔生忽然問我,“祈王,您可知太子将要大婚?”
我愣住了,張口結舌的問,“誰?誰要大婚?”
“儲君。”
我又艱澀的問,“聘的是誰家的姑娘?”
楚薔生回答,“自然是首輔杜皬的孫女,杜家的姑娘了。”
看我說不出話,楚薔生轉身走到一旁,輕飄飄的說,“更衣!”
小童連忙捧過來官服為他換上。
紫袍加身,灼灼其華!
我忽然有些頭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