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從壽春宮一出來就直奔我爹這裏,大太監李芳把我領到翠微殿,讓我在這裏坐等開飯。
李芳晚上還有活,他需要把一疊子的奏本先過一遍,把要緊的話寫在折子第一頁,再讓我爹看,他沒空吃飯,所以自己回司禮監吃面條去了,他走的時候把黃瓜也一起拉走,他們一走,我這裏空閑下來,沒人跟我說話,我腦子中一些事兒和人都像是走馬燈一樣不停的旋轉,似乎還有呼嘯聲,大有黃河一去到海不複還的氣魄。
話說,雍京是個好地方,就是地面邪,怕什麽來什麽,亂成一鍋粥。
我爹歷劫歸來,坐鎮禁宮,執掌大權,他嘴皮上下一動,大正門的紛争灰飛煙滅。他就是茅山道士手中的桃木劍,東海龍王的定海神針,地藏王菩薩手中的奪魂珠!他一發威,震的魑魅魍魉冒了個尖尖,就縮回去了。
楚薔生手握虎符,威風八面,舌戰王敬堂,把王老狀元罵的當場吐血,丢官罷職,拿了遣散費離開雍京老家種地瓜去也。楚總憲一戰成名,從此必将橫掃雍京官場,逼貪官豪強雞飛狗跳牆,無奈他實在是無黨無派無後臺,日後想要封疆入閣,只怕是永無指望。
太子文湛穩坐釣魚臺。歷經內廷宮變,郊外追殺,亡者歸來,他徑自巋然不動,猶如東岳泰山,監國理政,重權在握。無聲無息,無顏無色,穿石填海,不過數年而已。
他的确得到我爹真傳,把萬壽宮那塊寫着‘上善若水’的大匾學的入木三分!
再加上膽敢睡準東宮妃的雍京制造局官商崔碧城;橫霸朝綱二十餘年的內閣首輔昆山杜皬;詩文橫絕一代的雍京第一才子杜玉蟬;不顯山不露水,不得不失的三殿下羽瀾;征伐四野,靖寇海上,平定高昌之亂的征淵侯裴檀;近衛軍第一指揮使謝孟;饕餮世家的鳳曉笙;溫柔暧昧的小蓮;出身司禮監的祈王府總管黃枞菖(黃瓜)……
雍京真是猛人輩出,妖孽如林啊!~~~
翠微殿擺的飯食都是我爹,我弟他們的口味。
淡,實在能淡出鳥來。
能入口的東西上都雕花,一塊水嫩的豆腐上雕個二龍戲珠,再潑上一層蟹黃高湯熬的汁,上面還擺上花花綠綠的配菜,放在成窯燒造的大彩繪盤子裏面,由兩個壯實的宮女擡進來,擺放在桌子上供人瞻仰,這就活像一出折子戲大鬧天宮。等這出折子戲演完了,就是再好吃,再鮮嫩的豆腐都成豆腐渣了。
今天一天折騰的我夠嗆,我早上中午的吃的那些包子都不知道哪去了,再加上坐這裏等我爹過來沒事兒就喝茶。這茶倒是好茶,福建的‘大紅袍’,刮油脂,涮腸胃,我肚子裏面本來就沒油星,現在更是餓的是前心貼後背的。
我讓侍候在一旁的小太監給我弄兩塊點心過來,一口就吞了,這個時候外面有腳步聲,我以為是我爹過來,所以連忙咽下去,噎的我直瞪眼睛,那個小太監趕忙又給我倒了一杯茶水,讓我喝口水潤潤,然後順順氣。
我一抹嘴巴,這才連忙站起來要迎我爹,就聽見大殿門外一聲奶聲奶氣的聲音,“怡哥哥,你回來啦!”
是我七弟越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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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小,胖嘟嘟的,像一個小阿福。他是祯貴妃生的,祯貴妃是皇後的親妹妹,和我一般大,卻比我長一輩。這個祯貴妃年輕,人美貌,很得寵,皇後也照顧她,讓她同進同出的,就連平時穿的,用的,吃的,都是按皇後的規制定的。
她和皇後走得近,她兒子自然和太子也親近。文湛一直把他越筝放在身邊養,感情好的和一個人似的。
我也很喜歡越筝。
我連忙說,“心肝兒,寶貝兒,來,讓怡哥哥抱抱!”
然後倏的一聲,一個小東西就撲了過來,我一把抱住,只聞見檀瑰的香氣撲面而來,熏的我當時扭頭就打了兩個大噴嚏!
我抱着越筝坐在一旁,摟着他先香了兩口就說,“寶貝兒,以後別再讓後宮那些女人這麽熏你,香的像一個小姑娘。再這麽熏下去沒準就變成一只小熏鴨,哦,對了,你吃過聚賢莊的小熏鴨嗎,一個個都你這樣的,肉嘟嘟,香噴噴的,讓人看到了就想咬一口……哎呦,寶貝兒,你別咬我呀。這幾天沒見,想死我了,再讓我親親?”
越筝嘟起來小嘴巴,好像一顆小櫻桃,我想再親親他,他用兩只小胖手捂住嘴巴,嫌惡的樣子扭頭轉向外面,奶聲奶氣的說,“六哥,六哥,怡哥哥真讨厭!他說我像熏鴨,你幫我打他!”
“我可不敢。”
話音微落,有人腳步輕盈的走進翠微殿,平淡的吩咐了一聲,“父皇吃了藥已經睡了,柳叢容,你讓他們把那些能看不能吃的東西都撤了,換點暖胃可口的東西。”
我沒聽見那個差點成了‘司禮監掌印大太監’的柳叢容怎麽應的,我擡頭,只看見文湛從翠微殿門外向裏走過來,一旁原本好像是木雕泥塑一般綽着的太監宮女都像是稀泥一樣,無聲無息的跪倒一大片,腦門都磕在太湖金磚鋪的地面上,我只能看見他們一個一個伸出來的白細的脖子,好像延熏山館裏吊燒的麻油鴨。
文湛面前規矩大,他怕鬧,小小年紀聽別人說話聲音大一點就皺眉。
有他在跟前,周圍安靜的跟那啥一樣。文湛都不用擺手,他就用眼風掃了一下,剛才還爬在地上裝麻油鴨的宮女太監就跟開了天眼似的,連忙起來,排的整整齊齊躬着身子向後退,一個一個都退到大殿門口,這才直起來轉身走開。
我一看他們都這樣,自己也坐的不踏實。我剛才還在我爹面前告了他一刁狀,還沒告倒,倒黴就倒黴在沒告倒上了,但是更倒黴的還是我才在壽春宮我娘那裏聽了一回閑話,我那個倒黴的表哥勾搭上了太子沒過門的老婆。
崔碧城那點破事連我娘都知道了,我就不信文湛不知道!
本來想着趁着陪着我爹吃飯的空當,把這事當笑話一樣說給他老人家解悶,他一解悶,這事就算過去了。太子另外再聘一位名門閨秀做東宮妃,我表哥和那位杜小姐的風流韻事,他願意咋辦就咋辦吧。
誰想到我來翠微殿就壓根沒看着我爹!
我爹吃飽喝足睡覺去了,留我一個人杵在這裏,文湛倒是雲淡風輕的堵在門口,我忽然有開始頭疼。
“六哥怕怡哥哥,我都知道!”
聽越筝這話,我吓得在椅子上就沒坐穩,好懸摔下去。
親娘诶,這個小祖宗從哪裏看出來,太子怕我啦??!
文湛也就是表面上看起來和善一些,說話都是斯斯文文,曼聲細語的,似乎聲音高一些就會累到他,可他說出的話都好像大石頭小片刀,不是把人砸一個跟頭就是直接要了別人的性命。
我也就敢在我爹面前下下太子的威風,如今我爹不在翠微殿,我是大氣也不敢出一個。我連忙回說,“寶貝兒別瞎說,太子這是不和我計較。”
“吧啦吧啦……怡哥哥說瞎話……”
越筝沖着我做鬼臉。
他不肯安生,扭着小屁股從我壞裏蹭出去,爬下我的膝蓋,揮舞着小短腿,還有他的小胖手,抓着我的袍子角向旁邊的紫檀木桌子邊上拽。
“怡哥哥,吃白豆,吃白豆。”
這個越筝說話晚,把什麽都叫白豆。我都不知道是誰教他的這個詞。
這個桌子就擺在翠微殿正中間,一個四方桌,四條腿,每條腿都是镂空的,上面刻着雍京西山四景,方寸之間,能看見峰巒疊翠,澗壑灣環,藤蘿蔽目,芳草連天,據說是前朝名士喬山六隐的珍品,那上面的花兒都是喬山自己用小片刀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這個喬山是高人,兩榜進士出身,在雍京做一個閑散翰林,平時不是喝酒鬥雞,就是郊游訪友。
他的朋友遍天下,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江左學派的邵謙,文王殷容,城南青樓楚館的頭牌蘇橫波,游方的道士和尚,外加攝政王的小舅子。
杜皬年輕的時候也和他交過朋友,一起喝過花酒,據說現在杜老頭還把喬山寫的一幅‘大隐于朝’的橫幅珍藏在自己的書齋裏面。
翠微殿這個桌子還是三殿下羽瀾從杜家抗出來,孝敬我爹的,為此我爹還專門誇獎了他三個大字——好,好,好!
這是一個好桌子,它還很值錢,反正比我家那幾個門板要值錢。如今這個值錢的桌子上擺着四菜一湯,三碗楊枝甘露,三碗白飯,一小壇永嘉的太雕酒,連個酒盅。
我一見我爹不過來吃飯了,我一把抱起來拽我袍子角的小越筝,親了兩口就說,“既然父皇睡了,那我也走了。這幾天我新搬家事情多,家裏還有很多事情需要我……”
“坐那邊去。”
文湛打斷我,他聲音輕飄飄的,比楚薔生的柳絮聲音還要輕。
我不死心,繼續說,“我家裏真有事兒……”
“謝孟已經回去了,有什麽事讓他做。如果你還不放心,裴檀明天一早就過去,他比謝孟更穩妥。”
謝孟還算近衛軍的人,太子說的話他可以聽,也可以不聽,可以全聽,也可以分開聽,可這個裴檀裴侯爺卻是太子爺的嫡系,文湛讓他向東,他絕不向西,讓他打狗,他絕不罵雞。
為了不讓裴檀這尊神明天跑到我府上胡鬧,我連忙嘴角堆笑,抱着越筝對文湛說,“不用不用!薔生最近脾氣不好,得罪了不少人,裴侯爺規矩大,自然需要将之嚴加管教一番,他忙的很,我就不去打擾裴侯爺的好事了。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嘔!怡哥哥笑的好假,比南山皇陵樹枝上的烏鴉叫的還難聽。”
越筝扭着脖子嘟着嘴巴說話。
我一聽,連忙單手抱着他,一手揪住他的小嘴巴,輕輕扭了一下。
“寶貝兒,不許瞎說。”
“哎呦,牙疼。”
越筝苦着小臉,張嘴欲哭。
我連忙抱着他坐好,騰出手來掰開他的小嘴巴,仔細看了看,我實在無語了。他和文湛小時候一個毛病,喜歡吃甜膩的東西,生了一口小爛牙,剛才我還瞧着他的小臉肥嘟嘟的,以為他又胖了,現在仔細一看,似乎是牙根有些腫。
我心疼的問,“怡哥哥給你留的藥,那些宮女姐姐都沒有給你抹嗎?”
“嗚嗚!~~~~”
越筝要咧開嘴巴假裝哭泣,文湛忽然說,“誰敢給他抹?是他自己嫌藥又涼又苦,一抹藥就哭鼻子,在床上打滾不起來,祯貴妃很心疼,也跟着哭,那些宮女哪個還敢給他上藥?”
越筝一扭臉,嘟着嘴巴說,“六哥壞,向怡哥哥告狀。我不喜歡你了,哼!”
“小滑頭。”我輕輕拍了一下越筝的小嘴巴,“現在只知道吃甜的,把牙都吃壞了,以後就難過了。等你長大一口小糟牙,連宮門外的小黃狗都會笑話你的。來……我給你抹點藥……”
我習慣性的從腰間的荷包上掏藥膏,結果一動手,才知道腰帶上早已經沒有放藥膏的小荷包了。
用藥膏的人已經長大了,不再天真,不再任性,不再喜歡吃甜膩的東西,也不再需要我的小藥膏了。
我連忙說,“一會兒我就去拿藥膏,把你的嘴巴裏面都堵上藥膏,讓你什麽都吃不了。越筝你不聽話,今晚不許吃楊枝甘露,你的那份歸我喝,我讓你看的見,就是吃不到,嘿嘿。氣死你。”
文湛叫過來在殿外守候的一個小宮女,讓她去祯貴妃那邊取藥。
“哼!怡哥哥是個讨厭鬼!”
越筝抱着我的脖子把小臉蛋扭到一旁。
我不為所動,“寶貝兒,你現在應該少吃點甜的,你已經長得胖嘟嘟的了,我都快要抱不動你了,小心長大後變成一頭大肥豬,到時候就沒有人喜歡你了。”
越筝不服氣,“哼!瞎說。我聽說六哥小的時候也喜歡吃甜,他的牙也不好,他長的也是胖嘟嘟的,現在他長的那麽瘦,我長大後一定會瘦下去的!”
我說,“瞎說。你六哥小的時候沒你這麽肥,那個時候我還小,抱他都不吃力,現在我都長的這麽壯了,抱你這個小東西差點折了胳膊,你說你是不是小肥豬?”
心似乎被什麽紮了一下,有東西流淌出來。
是熱的,也有些酸。
我忽然閉嘴,看着站在幾盞宮燈下的文湛,有些恍惚,這一回神,似乎過去許多年,這期間,更是翻過千座大山,淌過萬條江河。
文湛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他的臉上像戴上一個白玉面具,他慢慢走過來,只是說,“吃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