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王爺。”
柳叢容忽然換了稱呼,他不再叫我‘大殿下’,而是新稱呼‘王爺’。這個‘大殿下’,他喊了我十幾年,而這個‘王爺’,他今天卻是第一次喊。
“那兩壇子太雕還是先皇初登大寶時候埋的酒,距現今都六十年了。如今先皇龍歸碧海,皇上登基也有四十年。王爺今年不過才二十二歲,奴婢放肆這麽說,那兩壇子老酒比王爺的歲數還大呢。”
我笑着回答,“不用那麽小心,不但比我歲數大,比我父皇的歲數都大。好家夥,還是我皇爺爺登基時候的老酒,鳳姑娘肯定喜歡,給她,她不得樂的大醉三天三夜!”
柳叢容說,“那是送王爺的酒,王爺愛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這是王爺的事情,奴婢不好多嘴。既然王爺不愛喝老酒,奴婢這裏另外一小壇子永嘉花雕,年頭不多,只有四年。”
他說着,手從寬大的袖子中伸出來,吊着一個小壇子。酒壇只有巴掌大,暗紅色的瓦罐,上面封着膠泥和紅綢。
“王爺,這壇子酒,如果倒出來,只有兩杯,王爺可願意品一品?”
我笑,“柳芽,你跟太子混久了,都混成一個德性了。每走一步之前,連下面要走的十步都想好了。你知道我不喝你的酒,就先送過來兩壇子六十年的老酒,然後再拎出來這一小壇子花雕,我撅了你一次,就不能再撅你第二次……诶,其實我要是再混蛋一點,我就讓黃瓜拿着棍子把你趕出去,你又能怎麽辦?”
柳叢容倒是不慌不忙,他捧着小酒壇對着我似笑非笑的說,“王爺會這麽做嗎?”
我無可奈何的站了起來,說,“不會!
我可不敢。你身後還有太子爺呢,我就是不給你面子,我也不敢不給他的面子。”
我把他讓到回廊盡頭的亭臺,這裏是坐着聊天、偷情、看景兒的好地方,擺了一套鈞窯的茶具,就是沒有酒杯。我拿過來兩個大茶杯,放在柳叢容面前的桌子上。
然而柳叢容卻不倒酒,他把小酒壇舉起來,微微眯起來眼睛打量着它,好像打量他心中的某些秘密。
他說,“王爺,這酒還是鳳化三十六年的佳釀,太子那年行冠禮。按照民間年紀的算法,太子那個時候是十四歲,不到行冠禮的年紀,可是宮中沿用古老的歷法,太子的年齡則為十六歲,正好成年。”
“奴婢也是那個時候到太子身邊,侍候筆墨文書的,……,這一眨眼,四年就過去了。”
“王爺,太子殿下這四年過的……不容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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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着他說話,背對着他,慢慢走到臨湖的垂落的竹簾前面,看着外面,沒有說話。
柳叢容似乎把酒壇子放在桌面上了,他用手指撕開泥封,嗤的一聲,紅綢被拉開,異香撲鼻——永嘉花雕特有的香甜,清冽宜人!
我從竹簾前面轉身,看着柳叢容小心翼翼的把茜紅色的酒,倒在杯子裏面。紅色的汁液配着暗紅色的杯子,還真有一點說不出的妖異。
柳叢容說,“大殿下您新封王爵、開府建牙都是這一年的事,尤其是王爺新搬到這邊的王府居住,說起來,這四年間,您在大正宮的時候居多,就好像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我看見他倒好了酒,自己慢慢踱回去,在桌子旁邊的繡墩上坐好。
柳叢容說, “奴婢自小侍候太子殿下、還有王爺您。王爺愛惜奴婢,您從禦膳房給太子偷的棗糕,從來都有奴婢的一份,那個時候,王爺您偷偷喝酒,奴婢也陪着,說起來,也有七、八年了。”
“大殿下,奴婢給您倒滿了一杯酒,本來想着自己只在一旁陪着您就可以了,不過要真是這樣,您肯定不會喝,所以奴婢就告個罪,自己給自己也倒了一杯水酒。”
柳叢容把一個杯子放在我手邊,另外一個放在他自己的手邊。
我忽然用手擋住他推過來的杯子,“柳公公,你在東宮那一套說辭就不要在我面前顯擺了。我又聽不明白,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麽說吧,承怡要是又哪裏做錯了,或者太子又有什麽旨意,請您明示。這次就是喝毒酒,上吊,砍頭,也讓承怡準備準備。”
“別!別這麽說!大殿下!”
柳叢容握住我的手,拉開,然後又把酒杯推了過來。
“大殿下,奴婢就明說了吧,這次我到祈王府,太子殿下并不知情!這是奴婢自己要來的。”
“王爺,我這裏有幾樣東西,要帶給您看。”
他拿出來兩張紙,放在桌面上。
“這第一張,是雍京這邊人寫的,說的是崔碧城和杜家的交往。”
他看了我一眼,我沒有說話。
他繼續說,“崔老板和杜家小姐是清清白白的,這奴婢相信,這信說的也不是這件子虛烏有的事。
可是崔老板和杜家的交往的确頻繁了一些。杜皬杜閣老是當朝宰輔,而崔碧城則是雍京制造局的官商,他們一個權傾朝野,一個富可敵國,如果經常謀于暗室,怕不會将來傳令于天下?”
我說,“诶,寫這個東西的人真是個二百五!崔碧城是杜皬杜閣老的學生,他和杜家公子杜玉蟬還有同窗之誼。不是說,凡是一起同過窗、扛過槍、piao過chang、分過髒的人都有過命的交情嗎?崔碧城和杜家某人在一起喝個酒,品個茶,做些個酸文假醋,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再說,崔碧城也沒有那麽錢。他也就是讀不了書,走不了仕途,自己去南邊搗騰個小買賣,賺錢糊口而已。”
柳叢容把這張紙放下,卻又拿起來另外一張,“王爺,這張是從江南過來的急遞,八百裏的急遞,三天三夜就到了。”
我伸長脖子看了看,“柳芽,你哪裏來的這麽多小道消息?哦,我想起來了!缇騎鎮撫司都歸你管!說吧,這是又說我鬥蛐蛐,還是逛窯子?”
柳叢容說,“都不是,這是浙江布政使趙寧隋認罪的供詞。”
我一聽,就不說話了。
我得聽他說,他過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個的。果然,柳叢容慢條斯理的在我面前這張紙攤開,還挺大的,寫的密密麻麻的,字還很多。
柳叢容說,“趙寧隋在浙江兩年,貪墨修河堤的錢款,運河運送木料的錢款,賣官鬻爵,東海駐防兵士的空額……不說別的,僅鹽茶兩項的買賣,他一年就有四十萬兩白銀的收益,這還僅僅是他一個人的。”
“崔碧城在南邊經營多年,期間經歷三任布政使,三任浙江巡撫,還有兩任浙直總督,他和這些人有銀錢往來。賄賂巡鹽禦使,以低價換取鹽引,折合白銀竟達百萬兩之巨。”
他說到這裏,就停下來,不說了。
我想,該我說兩句了。
“如果崔碧城真的做出這樣的事來,就該是抄家滅門的大罪。他是布衣,不是官員,也沒有爵位,用不着都察院,也不用大理寺!你們讓順天府抓人吧。”
柳叢容連忙說,“王爺,奴婢來不是這個意思!這份供詞是直接呈報東宮的,可是供詞卻存疑。趙寧隋此人非常小人,貪婪狡詐,窮兇極惡。他以為自己窮途末路之際,咬出皇親國戚來他不會死,看似狡詐,實則愚蠢之極!”
“崔碧城既是制造局的官商,又是王爺您的至親骨肉。與公,他為制造局當差多年,盡心盡力;于私,他并未倚仗王爺和國舅崔大人的權勢,為所欲為。即便是衆口一詞,證詞煌煌,太子也不會相信。”
“不過……”
“王爺,太子也只是想要您當面告訴他,您的想法。他想知道的事情,都是從您口中說出來的,而不是別人傳過去的話,您明白嗎?”
我笑,“柳芽,說來說去,你這是替太子過來壓我!是不是我要是不去東宮,我親人就沒命了?”
“王爺。”柳叢容說,“您這話說的不對。我知道崔碧城是您舅舅的孩子,俗話說,姑舅親,輩輩親,雜碎骨頭連着筋。可不管怎麽說,到底血脈隔了一層,再怎麽着,也不會比和您從小一起長大的太子還親吧!”
哼!
我冷笑。
“王爺,當年的事,并不是太子的錯,而是您的錯。是您不應該和皇上後宮有染,也不應該因為一念之仁棄江山社稷于不顧,助逆賊逃命。說到底,這都是殺頭銷爵的大罪!太子顧念多年骨肉恩義,為您化解了這場災難,您卻要把罪過源頭推給太子嗎?”
我咳嗽了一聲,愣沒說話。
真是一人兩片嘴,一張一合什麽都說的出來。
太子當年想殺我,後來因為良心發現,還是什麽別的,他總算是高擡貴手,放我逃生,然後就裝作沒事兒人一樣,就好像當年的事情一筆勾銷。
我最煩他的不是他想殺我。
皇家骨頭,天生是仇敵!
不把兄弟殺的幹幹淨淨,實在是寝食難安。
兄弟僭牆,窩裏鬥的事情,在我大鄭王朝開國至今,簡直就是罄竹難書,那些爛事都是車載鬥量!
不說別人,就說我爺爺的爺爺的哥哥,他剛登帝位兩年,出雍京去打獵,結果迷路了,等他吃了兩天的窩頭和小米粥,外加和村姑一夜纏綿之後回的雍京,發現江山易主了。坐在寶座的上的那個人,是他最親的弟弟!
坐在那個位子上,天下都是他的仇敵!
誰都是野心家,誰都想殺了他取而代之!
比如我爹。
上次我爹被熱的有些中暑,混了一下午,等他兩眼一睜,內閣此輔杜皬一下子撲了過去,字正腔圓的說了一句,“陛下,大權還在你手裏!!!”
然後就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等他一睜眼,他就是內閣首輔了。
再說,我也不是一個老好人。比如這次我四弟被宰,我連一個屁都沒有放!我不會去說什麽:文湛,你殺了弟弟,你不是好人啦,你不應該這樣拉,你……巴拉巴拉……
但是最起碼,想殺就殺,別再旁邊再講一套什麽骨肉恩義、逼不得已。
當biao子,就好好當,別再想着立什麽貞節牌坊!
又想內地裏殺人,又想面子上好看,這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天下的好事還能都讓你一個人全占了?!
我不會因為喜歡你,就自己拿把小刀摸脖子,然後在眼淚汪汪的說,我為了你,就是上刀山,下油鍋都不怕!
文湛需要的是一份,為了他,可以義無反顧的進墳墓的感情。
我給不起。
我忽然從墩子上滑下去,半個身子都軟了,我好像一灘爛泥一樣倒在地板上,我想,我中暑了。
“王爺!”
柳叢容驚叫着,他看着我,我虛弱的說,“快……快去找黃瓜……我……我要死了……”
“大殿下,您等一等,我去找人!我去找人備車,進宮到太醫局,找林醫正!”
他說話聲音都抽筋了。
我看着他從我眼前消失,我舒服的翻了個身子,摸着自己被地面裝疼的鼻子,淡淡的說,“買豆腐還用備車?切~~~”
第八卷 其政悶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