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日月如梭

烈陽高挂正空中,燦得人人的眼睛都撐不開來。

江陵的城牆已破了一個大洞,隐隐染着血紅的顏色,和灰塵混在了一起,彌漫着悲涼的氣味。

城樓上倚着城牆而立的士卒已是強弩之末,城牆下看不見的地方躺着一具具軀體,殷紅的血緩緩流淌着,染紅了城樓,染紅了半邊天際。

城牆下,亦是屍體成堆,黃沙染成了殷紅,攻城的兵士一臉疲憊,傷殘衆多,卻是前仆後繼,人人眸裏散發着看到了希望般的光亮,人數之多如流水源源不絕的湧上前線,仿佛永遠也不會有傷盡的一刻。

城牆上的将士們苦苦撐着,大多連射箭、扔石的力氣都沒有了,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臉色卻是詭異的平靜,全然沒有城池将破的悲涼之色,反而……像是在等待着什麽似的。

高臺上只有一站一坐的兩人。站着的人鬓發花白,臉上的皺紋多得幾乎讓人看不清五官,卻兀自挺直腰背而立,身上穿的雖是普通不過的侍衛服飾,卻仿若風骨猶在的蒼蒼老将,沒有一絲卑微或老态。

坐着的人看下去只有老者孫兒的年紀,老者對着那人,卻竟是如後輩對着至為敬重的尊長般畢恭畢敬,微微躬身,不急不緩的道:“公主,将士們要撐不住了。”

藤木做的座椅裏,一人斜斜半躺着,雙腿交疊,大腿上擱着一盤核桃。那人臉色略顯蒼白,鼻梁小巧,青絲如綢,咽喉平滑,分明是一個妙齡女子,身上卻偏偏穿着男裝長袍,一身藏青袍服襯托着那張雌性的臉卻沒有絲毫違和之感,反而襯得一雙懶懶的瞳眸越發不似女子所有。

“傳令下去,開城門,歸降。”女子打了一個哈欠,看也沒有正眼看面前老者一眼,低頭剝着手中的核桃殼。若然有旁人仔細留意,便會發現常人用錘子敲的核桃殼,她不過是捏在指尖輕輕一按,硬得牙齒也不容易咬得碎的核桃殼便恰好從中分開,切口平滑,分毫不差。

“是,公主。”老者沒有半分猶豫,轉身一躍向下,垂垂老矣的身體竟如薄紗般輕飄飄的,沒有一絲古稀之年的笨拙。

城下,繡着大大的“秦”字的旗幟随風飛舞,緩緩靠近城門大開的江陵。隊伍緩慢的前進着,兵卒肅穆的臉上只有一縷隐約的欣喜,看着面前敞開着的宣告着大秦慘勝的城門。

“将軍,那永安公主這麽輕易的開啓城門,會否有詐?”掌旗的兵士算是手腳完好,卻一臉顧慮。

上将軍林士興騎着高頭大馬,身上戰袍早已挖破了好幾個大洞,身上血跡已分不清敵我。一個傷口正在汩汩淌血,林士興卻恍若未覺,嗤笑一聲,嘴角幹涸的血跡使那抹冷笑更添詭異。“那什麽永安公主,不過一婦人而已,見将士一個接一個的倒下去了便不忍而降,又有什麽好奇怪的?那齊帝一向昏庸無道,這次還竟派女人守城,倒真是齊地無将才了嗎?”

掌旗的兵士只得随他幹笑了兩聲,擡首望向那熾熱烈日,亮光耀得他半晌睜不開眼睛來。

一刻後秦兵已陸續進入了再無防守可言的江陵城裏。

林士興看着靜得細針落地可聞的街道,不但沒有那永安公主的影子,連一個齊兵的影子也不見蹤影。

正當他的心開始生出不詳的預感,秦國殘兵已盡數進入江陵,城門忽然無聲無色的在身後緩緩地關上。

林士興暗叫:不好!忽見頭頂上似乎有什麽正在沖着自己而來,一擡首,再見不到那刺目陽光,只有一道黑影自天上而來,片刻之間在自己眼前放大。

他連黑影的面容也看不見,之看見了明晃晃的刀子,在日光下反射着銀色的光芒。

下一刻,他便什麽也看不見了。

或傷或累的秦兵目瞪口呆的看着猶如天兵般從天而降的齊兵,還沒有反應過來,那些黑影已徹底擋住了烈陽的光芒,頭頂一痛後便再也無法重見天日。

從林士興領秦兵入城至秦兵一人不剩,不過一炷香時分。

一名齊兵回刀入鞘,正要收起頭上綁着的傘狀物,忽然聽見“蔔”的一聲,半個核桃殼正落在身旁。擡頭往上看,但見高高臺上眼眸半合的慵懶女子正啃着一顆生核桃。

鬓發花白的老者輕輕巧巧的躍上高臺,恭恭敬敬的站到女子跟前。“公主,秦兵皆已全殲。”

懶懶的眼目半開,女子精巧的鼻子不太優雅的抽搐了一下,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老者的衣袍,終于發現了袍角處在戰場上沾到的血紅。

“你……大爺的!”

老者看着女子蹙眉,一手掩着額頭慢慢的從椅上滑了下去,心中大叫不妙。

現在的公主……嗅血即暈!

—————

齊宣永三年,秦國遣上将軍林士興出兵齊國,至江陵,齊永安公主以哀兵誘敵,削其兵力,詐降誘其入城,再以天降之兵全殲。

至此永安公主昭晏聲名大噪。

日暮,紅霞漫天,城牆上下的血跡已被統統沖走,在赤陽的映照下卻仿佛血跡永遠的烙在了城牆上,怎也無法刷去。

兵士們在軍營裏拖着弱軀殘肢大肆慶祝,昭晏卻只是靜靜站在早已被刷洗幹淨的江陵城牆上,靜靜望着遠方的山丘。

那山丘何等的熟悉,一如江陵城牆一般,就算是閉了眼,她也能念出一切攻處守處、地勢山形出來。

“長春,你可知道,江陵便是我曾與他發跡的地方。”

老者靜靜立在她身後不語。

昭晏的聲音慢吞吞的,輕輕的卻仿佛承載了千斤之重:“五十七年了……當年與那人從江陵開始,版圖終經七年而擴展到天下之大,怎料五十年後卻又回到了原來的偏安一隅。”

魏長春看着那總是一臉懶洋洋的公主,此刻看着她平靜得有些凝重的神色,只覺心中驀地一痛。過了不知多久,才道:“他終究是走得太早。”

“早嗎?”昭晏淺淺一笑。“比我多活了五十年,坐了五十年的皇位,也算福壽長澤了……”

聽見“皇位“兩字,正要開口諷刺幾句,卻聽她呼了一口長氣,輕輕道:“只是,為什麽不多等三個月——等到我回來了,卻要獨自替你守護這當初共同打下的江山?”

魏長春心裏微震,垂眸不語。

“長春,你看,當年的小夥子現在也已兩鬓斑白了。”昭晏剝了一顆核桃,随手把核桃殼扔到城牆下。“而我,陡然少了六十歲,卻被他抛下一人孤零零的守着這殘缺不全的天下……”

而我,雲朝君,卻陡然少了六十歲,重生到你昭恒那早該在三年前高燒而死的女兒身上,就差了三個月的時間,便與你失之交臂,還要白白替你守着你死後三個月來被你兒子敗了半壁有餘的江山。

“昭恒,你可聽到我的聲音?昭恒,你可還記得雲朝君?”

昭恒,你可還記得雲朝君?昭恒,你可還記得雲朝君?女子平靜而沉重的呼聲在輕輕的傳了出去,随風飄揚着,輕得沒有人聽得見,卻是久久不散。

昭晏剝了一顆核桃,伸手遞給身後的魏長春。魏長春雙手接過,臉上的表情苦笑敬仰不明。

昭晏只是把核桃殼朝着遠方那山丘的方向抛過去。

天下,不知還有多少人知道雲朝君?還有多少人知道雲家軍?還有多少人知道……朝天宮?

仿佛感知到她心中所想,魏長春緩緩道:“自宮主在五十年前在交州之役中……仙逝後,先帝便逐步解散了雲家軍,屬下在五十年後可以尋回宮主也是屬下的福緣。”

“解散雲家軍?”昭晏笑了,懶懶的啃着生核桃,口齒不清的說道:“昭恒不愧是一代雄君,絕不會容忍非昭姓的軍旅在天下九州裏存在——即使,那些曾經是最親密的戰友!”

生核桃抛進口中,味道忽然變得苦澀,平時再多的苦也只覺是甜,此刻那抹苦澀卻彌漫在唇齒之間,久久不散。

昭恒……你我錯過的五十七年來,我變年輕了,心也變軟了,那麽你呢?你是變老了,心也變得更加冷硬了麽?

想起五十七年前,自己與那人亦是這般立在城牆上遠眺城外并不屬于自己卻終會落入己懷的江山,眼下人事已非,一統的天下再次分離,一手建立的雲家軍也早已被那坐上皇位的人一手解散;怕是在她死後的五十年間……那人對她曾經同生共死的摯友之情也早已不複再了吧?

“昭恒,我明明已經重生了,卻為何偏偏冠的是你的姓氏,硬是要為你守這江山呢?”

“昭恒,我真不想再助你啊。”

“昭恒,我的使命明明在五十年前已經完成,你也将我一手建立的雲家軍散于一旦,為何我還要領着你的軍隊,還要還你一個完整的昭氏天下呢?”

作者有話要說: 嗯嗯,小魚開新坑了——

手上有什麽花花磚頭都盡情的砸過來吧!

小魚存稿在手,保證日更,絕不會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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