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夢境低語
施恩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讓公孫勝放他走。
公孫勝在他走出門去的時候還把着門邊,“施恩兄弟,先不要告訴任何人。”
施恩苦笑着點點頭。
關于這個胎記,若論知道的人,父親已去世,現在連自己加上公孫勝一共兩個人。
施恩出生的時候,父親以為這個胎記不祥,暗地裏請了法師為他做了場看來是沒什麽必要的法事求平安,并且把此事瞞了下來。
所以沒有人知道施恩身上的胎記,除了他自己洗澡的時候不得不看到。
還能論到“先”不要告訴任何人,剛才看了公孫勝一臉煞氣的表情,他就知道這事兒還是誰都不知道最好。
施恩突然有些後悔給公孫勝看自己的胎記了。
在水泊邊上溜了一圈,沒看到武松。他大概是走了兩步就回去了。
施恩來到武松屋子的時候是抱着“嫌我煩我也要來”的平靜心情的。
結果剛一進去施恩便又退了出來,仰頭四下看了看自己走錯地方了沒有。
武松在屋內笑了,笑喝他,“兄弟,進來啊!”
施恩收回脖頸,看着武松“哦”地點了點頭,再邁了進去。
一屋子的人。
林沖魯智深,楊雄石秀,燕青李逵,張清董平。
施恩感覺頭有些發暈。
“李俊兄弟和張順兄弟馬上就來。”林沖正自揉着額頭,冒出來這麽一句話。
施恩斜着挑起眉眼。
這是誰組織的茶話會麽……
“兄弟坐這裏。”武松拍了拍自己旁邊的空位。
施恩剛坐下,就仿佛有一股清水的涼氣溜了進來。
“來了。”張俊拉着一臉沒精神的張順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一個人。
史進進來見沒地方了,把魯智深旁邊桌子上的擺具攏到一邊,腿一用力就坐上了桌子。
施恩感覺後背有些冒涼氣。
一屋子的人都沉默着。
“花榮哥哥黑眼圈都能擠墨水了,還死硬着操練兵馬。”史進揉揉眼睛,“是等等他還是?”
“哥哥。”施恩拽了一把武松,把頭靠近他,“這是幹什麽呢?”
武松拍了拍他拽着自己的手,笑道,“你看看他們的臉色就知道了。”
施恩環視了一圈,吞了口口水。
一群顯然失眠了許久日子的漢子們。
不能再說話了。施恩聰明地在一片沉默的氣氛裏選擇了安靜。
“剛才都去安道全先生那裏看過了,老郎中只說看不出什麽病來。”魯智深一臉擔憂地看着林沖,又看着衆人,“這一個個精神人現在都烏眼青似的了,還不是病症!”
“智深,又不是安先生的錯。”林沖向着魯智深擡擡下巴。他本來就很沉郁的聲音幾乎聽不出聲色。
魯智深撇撇嘴不再說話,只是回頭有些惱孩子一般拍了一下史進一直抵得他肩膀直晃的頭側。
“是哥哥的主意麽?”施恩一只手搭在另一邊的臂彎裏,輕輕拍了武松肩膀一下。“讓兄弟們來這裏讨論失眠原因?”
“又貧嘴。”武松一只手指推了施恩的額角一下,然後面向其他人。“兄弟們,倒不是我武二頭一回兒女相,擔心起沒用的事來。只是這事确實古怪,還是兄弟們一起說說安心些。”
所有人點頭表示理解。
“哥哥們,都做了什麽怪夢?”史進把上身向前傾着,“我是一直夢見好像被砍過一樣七零八落的天空,我似乎在上面飛。然後會突然掉下來,就醒了。”
說完他的臉上泛起一絲赧紅。這種怪夢說出來竟是惹人着羞。
林沖當先搖了搖頭。“只是說不清。一大片白茫茫的像是下大雪,什麽都看不到,怎麽走也還是在濃白裏。”
魯智深拍拍他的肩膀。林沖的夢沒有突然驚醒的時候,只是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在夢境裏筋疲力竭。每次都是魯智深看着他幹白發破的嘴唇硬生生把他叫醒,他才脫離夢境。
也難怪林沖骨骼分明的臉龐更是有些瘦削了。
張清和董平早在失眠的開始幾日就私下裏說過了。兩人的夢境竟是一樣。
一片烽火燎原的龜裂大地,赤紅的天邊是不斷爆炸燃燒的火雲,甚至可以清楚地感覺到大地在腳下撕裂般的狂顫。
若走一步,到底會墜入縱橫交錯的巨大溝壑裏。原地不動,毀滅似的震顫又像是要把內髒都掏空。
之後醒來,真的感覺身體裏一陣剛剛狂顫過後的虛空。
此時張清和董平正是對視着,看着對方蒼白一片的俊顏。
楊雄正要說話,先是咳了幾聲。
“哥哥!”石秀連忙靠近他。
他擺了擺手。“沒事。該死的夢,攪得我做什麽都不得心安。天知道怎麽會一直夢到滿天飛的不知什麽怪物的黑色東西,吱哇亂叫,直叫人心慌。想看清楚自己在哪裏,除了偶爾在那群惱人的黑色東西飛來的空隙裏露出來的紅色天空,根本什麽也沒有。”
楊雄說着一拳砸在腿上,“莫非我楊雄做過什麽虧心事不成!可笑我也不記得!”
石秀忙是按着楊雄的肩膀勸他,“怪夢而已,哥哥何必牽扯到自己頭上。”
楊雄看着石秀的一臉擔憂,勉強露出微笑點了下頭。
而石秀自己的夢境幾乎是楊雄夢境的交叉。他仿佛站在裏地平線相當遙遠的地方,天穹在頭頂仿佛被壓迫一般顯得很是狹小,腳下的大地卻是膨脹幾欲破裂一般四面八方巨大地延伸着。
他能看到遠處血紅色的天空和不斷飛舞的一群烏黑的東西。那就像是他站在楊雄夢境裏的遠處,遙遙地看着他夢中出現的詭異東西。
石秀會被突然劃破天際的劇烈嘶叫聲震破耳膜一般地驚醒過來。
楊雄也總會在石秀驚醒不久,拼了命地才從自己那粘稠窒堵呼吸的詭夢裏抽身出來。
燕青和李逵還沒說話。李逵劈着腿似乎跟誰怄氣一樣彎着上身坐着,燕青忍不住就着椅子向他轉過身去,“鐵牛,說句話可好?”
“爺我都快被那鳥夢弄瘋了!”李逵不顧不及地扭頭吼了燕青一句。
燕青也不客氣地拍了李逵的大肩膀一下,生是把他的身子扳了過來,“兄弟們誰不是被纏得苦惱,既是坐在一起說了,你在這裏耍什麽沒用的脾氣!”
李逵是最粗魯也最單純的一個人,聽了燕青的教訓,還是有些悶惱地把下巴埋進了雙手裏。
他的夢裏只是大片大片熱氣蒸騰的血。
他能感覺自己似乎就跌坐在這片血海中間。大片鮮血覆蓋之下是支離破碎的裂鐵,像是拼盡力氣用完的武器。
那感覺就像是獨自坐在一個安靜的遠古荒棄的戰場之中。
“鳥夢!”李逵雖是見慣了血,但夢中身處血海的感覺完全不同。那是種直掏他心裏最後一道防線的恐慌感。
見李逵全沒了精深一樣地自己嘟哝着,燕青忙是安慰地一直拍着他的肩背。
李逵輕輕擡了擡肩背拱了下燕青的手,“爺又不是小兒。”
燕青對李逵破脾氣的包容真是到了溫柔的地步。“還不是怕你悶了氣,好心到你這裏全成驢肝肺。”
“倒不如也說說你那鳥夢。”李逵孩子氣地含着聲音嘟哝。
燕青的面色沉了一沉。
夢裏站在斷崖之上,前一步深淵後一步地獄的感覺又襲擊了他的心髒。
自己站在茫茫天地間獨立着的一片斷崖上,四下都是翻騰着灰暗雲霧的不見底的深淵。
整個世界仿佛只剩此地容身,卻是前後都再動不得步。
燕青唯一還好的地方是他不會窒堵着呼吸驚醒,但他卻對夢中那種進退都是死路的空虛和絕望感可怕地記得相當清楚。
幾日以來做什麽事都帶着恍惚,主人盧俊義關切地問他,他也沒說。
總覺得把絕望的感覺傳遞出去是不能幹的事。
終于大家發現李俊和張順還一直沒說話。
李俊一直按着張順的肩膀低聲對他說着什麽。張順卻是不能見光一樣就是不擡頭。
“至于這麽低迷了麽。”施恩在心裏暗暗納悶。張順的心性豁達絕對不亞于武松,會被糾纏得如此厲害,頭都不願擡了?
“你這麽會水,夢見水了怎麽至于這樣!”李俊終是惱了,推了一把張順的肩膀。
“哥哥,你不知道……”張順擡起有些蒼白的面孔,竟是帶着些委屈地瞪着李俊。
如果不會水恐怕還好些。
夢中的滔天巨浪竟是潑墨一般的黑,仿佛吸收了世間所有的肮髒和險惡。天上是無邊的烏雲,厚重的陰雲之上是無休止的雷鳴和閃電。
大雨傾盆,竟是像以世界的每寸棱角作為雨料一般。
張順總感覺這個世界就在洪水和暴雨中侵蝕得越來越小,要把自己擠碎在最後的空間裏。
他根本無法阻止被擠碎的感覺不斷沖撞自己的神經,每次驚醒就像是解脫一般的大松一口氣。
李俊看過他驚醒的模樣,不顧一切撲下床去找水喝,像是被噩夢耗得幹渴枯敗。
“哥哥你說至不至于!”張順一拳擂在李俊身上,聲音卻是蒼白無力的。
“好好好,哥哥我不該那麽說。”見張順蒼白的臉上硬是擠出惱色,李俊忙是賠不是。
至于李俊,夢見的也是兇惡的水。但他的夢境就像是遠古的洪水時代回到眼前的模樣。
大陸支離破碎,像是被沖毀又像是尚未形成完畢。浩瀚而蒼黃的大水統治着夢境裏的世界。
李俊沒有張順那麽恐慌的夢魇的感覺,只是覺得孤獨。他自己守望着一大片沒有生靈沒有聲音的原始的大水。
那夢境就如同陰險地算準了他天生好爽不喜靜的性子,偏要給他一整個大夢的無邊孤獨。
那種感覺是另一種強大的夢魇。
武松仿佛有些被掏空了,拉着施恩把頭抵在他的肩膀上。
施恩感到他的額頭有些滾燙,忙是側低下頭,“哥哥,莫非是風寒了?”
“沒有。”武松的聲音埋在他的肩膀下面,有些模糊。“別多事,讓我靠一會兒。”
施恩聽話地沒了動作,給他一個安靜的肩膀。
“所以……”倒是林沖開口打破了粘稠的沉默。他看着魯智深,“智深,你似乎沒做過怪夢?”
魯智深看着所有人投過來的目光,嗐了一聲,“那是哥哥沒得見!我照料哥哥,偶爾睡上一陣子,竟都是惱人的夢!”
林沖頓了頓,“或者是你照料我辛苦些。以後不必。”
魯智深拉長了聲音“哎”了一聲,“哥哥說的什麽客套話。倒是說說我那夢,也是如哥哥一樣,沒完沒了地一直走,不過是在一片怪樹林裏。”
他仿佛又感覺到了夢境裏帶着腐朽樹木味道的濕氣。那些怪樹形狀扭曲,顏色焦黑,把天空密密麻麻擋得分割破碎。
他在這片荊棘中怎麽走也找不到像樣的路,幸得只是小睡,不然現在一樣是兩個黑眼圈。
又是沉默。每個人的心都被莫名纏上的夢魇緊緊地拉扯着。
史進最先聽到腳步聲擡起頭,“哎,花榮哥哥……”
如果誰說看到花榮第一眼沒有想笑都不實在。花榮頂着兩個黑眼圈,加上圓潤的臉型,竟是像那會直走的熊貓了。
“知道你看我想笑,那就笑吧!憋着的模樣真惱人。”花榮吼了忍得辛苦的張清一聲。
張清剛是攤開手表示無辜,花榮也還沒有再說出一句話。
整個屋子突然被一滾巨大的氣浪震得幾乎發出咣當的響聲。
一聲破裂天地一般的爆炸把整個世界都掀得一顫。
可以聽到外面噼裏啪啦飛舞撞擊的塵土聲。
“怎麽了?!“所有人都站起來沖了出去。
在揚起的漫天塵沙中可以看到梁山側面升騰起的巨大洶湧的滾滾煙雲。
“那是……”花榮猛地睜了睜眼睛,當頭就往那邊跑去,“星位石碑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