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往世夢回

施恩把武松遞到自己手裏的金燦燦的龍刀細致打量了幾個來回,擡頭笑道,“果然不是反物啊,哥哥。”

武松正用一塊幹軟的擦布細細擦拭着刀柄,聞言動作頓了頓,竟像是沒什麽精神似地應了個聲。

施恩走過去,從武松沉默低首的身側探出頭去,“哥哥,你怎麽了?”

“我?”武松放下手裏的龍刀,回手拿過施恩手裏的那把,“我怎麽了?”

“夢中得到神器,說明哥哥絕非凡人,這不是應該高興麽?”施恩手上一空,一瞬時不知道該怎麽放才好。

“我很高興啊。”武松笑了笑,孩子氣一般“你不是說我不高興麽我高興給你看”地扯開一個有些誇張的笑容,然後冷下臉繼續擦拭自己的龍刀。

施恩往後仰了一下,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鬓邊的頭發。

夜已深,武松來回找着放刀的地方。施恩在他身後看着他左探右顧的模樣,昏暖的燈光照在他削峻而沉默的面部線條上。

武松一直控制着身形不要正面轉向施恩。他臉上的表情很容易出賣他心裏沉重的波濤洶湧。

神器之數,雙輔雙生。

得到神器的都是當日聚在一起讨論怪夢的兄弟們,再按照雙生之數,豈不是漏掉了一個。

施恩不可能沒有察覺到,武松了解,這小子只是太善于用沉默來應付一切了。

在宋江處傳接神器的時候,武松本來就想把此事明說開來。可是在他之先,不知公孫勝與宋江說了什麽不得了的事情,宋江本是剛解仙夢略有明光的表情又是沉沉地暗了下去,只是叫他們保管好珍貴的神器,各自散去。

武松從來不怕承認自己心裏是在乎施恩的。他怎麽也無法把此事放下。

施恩就到了這麽明顯對應的陣容都把他漏下的程度麽?武松想着,竟是想狠狠砸壞些東西才好發洩。

“哥哥,不如就放那裏。”施恩溫沉的聲音還是淡淡地響了起來。

即使武松可以不正對自己,他也能猜知武松心情不佳。他已經在一個櫃子四周做搜尋狀轉了幾個來回了,看來心不在此,只是在掩飾某些心緒的波動。

施恩恍惚了解了些武松所想何事。

“哦,也好。”武松終是直起身子打量着那個紋理細密的櫃子,吐出一口氣,把龍刀用軟綢細細包好,小心地放進了櫃子裏。

神器……就這樣寒酸地對待它麽?武松關上櫃門地時候仿佛嘲弄自己似地輕輕咳笑了一聲。

“看來會有幾天的好覺了。”武松拍了拍鎖好的櫃門,轉身看着施恩。他好像正在沉思,聽到自己的聲音,剛剛擡起的眼睛還有些沉默的空洞。

“是啊。”施恩轉回神來,走過去把武松衣襟上粘着的幾縷斷線撚幹淨,“雖然最近的事都如在夢裏,但既已得到這些神器,也就可以安下些心來了。”

“兄弟你呢?”武松任施恩為他輕輕打理完衣襟,然後微微低了頭看着他微黑的眼眶,“還是做夢麽?”

施恩頓了頓,笑了。“做不做夢,我失眠的毛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哥哥別為我擔心。”

“哎,只許你為我擔心麽?”武松似乎不高興了,一只手指推了推施恩的額頭。

“那小弟就聽兄長的意思,這就乖乖回去睡覺。”施恩揉了揉額頭,像模像樣地做了個揖。

武松終于真切地翹了翹唇角。雖然心裏還是一陣沉重的壓抑。

施恩正要轉身的空當,一陣急切的腳步倏然來到門口,然後門被不管不顧地一把推開。

“快快!快來!”李逵在門口大大咧咧地使勁招了兩下手,轉身又要走。

武松身形快,上去已是抓住了李逵的胳膊,“鐵牛,你見鬼了?”

“嗐,去看了就知道!”李逵反手順勢拉上武松就跑。

武松莫名其妙之間倒是想了起來,他回頭叫道,“喂,兄弟,跟上!”

施恩感覺自己的腦子裏此刻全都是迷迷茫茫的一片霧水,但是他沒忘了掩上門。

“鐵牛,當心摔了!”武松被李逵拉着跑,兩步穩三步踉跄地好幾次差點摔了,忍不住吼了李逵一聲。

“來來,你看!”李逵終是連拉帶拽地拉着武松跑到了梁山的側坡上,星位石碑被毀的痕跡還是原樣,剛入眼簾是一片支離破碎的氣息。

這裏亦是梁山夜色最好的地方,雖然現在兇星冷耀,根本無從談起夜色如何。只是夜幕巨大地在眼前拉下,顯出一股遼闊的寂靜。

來不及看那些剛剛接到神器的漢子們,武松已是盯着遼遠的夜幕瞪大了眼睛。

今夜無月,卻有一顆比月亮還要光耀的巨大星辰。其他在公孫勝口中言為兇星的星辰星羅棋布環繞四周,把這顆星辰圍繞在了唯我獨尊的中央。

武松本也辨不明什麽星辰兇光,只能看到所有的星辰在中央那顆大星的威芒下幾乎殒毀一般地星芒微弱,仿佛再一眨眼就徹底隐沒入深淵般的巨大夜空。

他又往上走了幾步,站到了夜風凜冽的風口之處,把脖子的仰角調到最大,根本不顧脖頸肌肉傳來的陣陣酸痛。

站在衆人最前面的是公孫勝。他的寶目不同于星象異常的這幾日,半分不能被星華照亮,而是映射出高貴而渺遠的神秘之光。

但不能确定這光是否就來自于那顆奪取了月亮位置的巨大星辰。

那顆星詭亮的星華卻是比漆黑如同深處有着螺旋黑洞的夜空更是讓人呼吸窒堵。公孫勝面色冰凝,寶目裏只剩下那一片詭秘的星光照耀。

“無月,兇星顯……”公孫勝嗫嚅道,“這顆星是這一片兇星的宗源啊……”

“公、公孫先生,您看這到底是什麽鳥星!”李逵快要跑到公孫勝身邊的時候,到底被燕青抱住後背拖向後面。

“鐵牛,別吵!”燕青用着很大的力氣才能拖住李逵巨健的身軀,聲音有些沙啞地向下壓抑着。

“我我……”李逵不甘心地還想說話。

“我的頭……”突然,連李逵粗犷的聲音都能埋沒的長夜寂靜之中,傳來一聲瞬間爆發出難以忍受的感覺的聲音。“疼!”

衆人循聲望去,花榮正随着史進一起蹲下去,緊緊地攬住他的肩膀。

“兄弟?兄弟!”花榮輕輕搖着史進,可是他雙手緊緊攏着頭,好像要把頭部以下的什麽東西連根拔起一般緊密不願松開,只是痛苦地發出憋悶的聲音。

“頭、頭疼!花榮哥哥!”

花榮只好一直攬拍着史進的肩膀,可是他的動作也是驟然一頓。

兩道劍眉突然狠狠地壓了下去,花榮眯起一只眼睛,“天……天殺的,怎麽會突然疼得厲害?!”

公孫勝終是轉過身去。這十五個漢子都是忍不住叫着頭疼,仿佛剛剛生起的疼痛卻已是催出了一臉的細汗。

他猛地一睜寶目,轉身擡頭再看向那顆巨大的兇星之源。

它果然更亮了些,像是一只愈睜愈大的詭異的眼睛,它那兇光刺眼的光華竟是帶着些許鮮活的嚣張,幾乎下一秒就會再伴着發出一陣嘿嘿的冷笑一般。

“兇星顯……”公孫勝冰凍一般直直地看着巨大兇星的光芒把周圍的一片片細小星辰悉數吞沒。

光芒的肆漫竟是悠閑有致的,像是一條滑膩而巨大的舌頭,一點點品嘗美味一樣吞噬着所有的兇星。

“不行了……快去找安道全先生……!”宋江的眼睛竟是一時被劇痛弄得無法睜開,但他還是堅持不要吳用扶他,反而是伸出胳膊支着吳用讓他站起。

吳用已經是一臉蒼白的汗水。疼痛好像利齒尖銳能發出清晰咀嚼聲的東西,在他的腦子裏肆虐着。

“不行!”

看着三兩攙扶着強壓起身要走的漢子們,公孫勝竟是冷冷地斷喝一聲。

宋江詫然地回過頭,聲音已經有些沒了力氣,“公孫先生!您這是幹什麽?”

“若兄弟們信我,都忍一忍。”公孫勝站在無邊的夜幕之下,整個身子周圍都是仿佛眩暈旋轉起來的濃烈黑暗,“這兇星與剛得完神器的靈氣相融,将是夢回的開啓。”

“聽不懂!”武松抱着頭吼了一聲,“疼得我受不了了!公孫先生還是過後再說你那些神叨叨的東西吧!”

雖然夢賜神器的事實已是擺在他面前,他不得不相信這些“神叨叨”的東西。

施恩拼了力氣架着比他高壯不少的武松,步子也是難以站穩。

可是宋江和吳用卻是真的頓下腳步。兩個人的頭疼不比任何一個兄弟弱,連呼吸都被拉扯得急促起來。

“先生!”宋江緊緊拉着幾乎一步就要倒的吳用,“要……忍多久?”

公孫勝盡量做出安慰的點頭動作,心裏飛快地旋起了曾研學的道法秘文。

“暗夜無月,有詭巨星辰,奇光異亮并吞噬周圍星華者,是為‘輪道夢回’星象。洪荒遠古,輪回劫緣,天賜之人将得見夢回。”

耳邊只剩下呼嘯的夜風聲。公孫勝才感覺世界都安靜了下來,擡頭看那群剛剛被詭異的劇烈頭痛襲擊了的漢子們,他們竟是全都安靜不語。

巨大的兇星懸挂中天,用詭亮的瞳孔看着一群仰望夜空的兄弟們。

公孫勝瞳孔靈光乍閃。

星象已經降臨。

此時需要的是整個世界都讓給他們的巨大寂靜。

他環視過這一群命途洶湧突變的漢子們,然後銳利地停了下來。

施恩茫然無措的樣子在他看來,卻像是那麽兇險的信號。

他沒有頭痛,也沒有被夢回星象的降臨所影響,只是聰明地選擇了安靜不出聲。他茫然地看着一群信徒般仰望詭異夜空的兄弟們,夜風把他的碎發吹得微微拂起,在眼前飄揚不止。

于是公孫勝竟是看不清楚他的眼睛。那雙暗金色的瞳孔在無邊的無光夜色裏沉默着,還被不停飛舞的碎發切割出浮變的陰影。

公孫勝不知道自己在擔心什麽,他只知道自己的心一直懸在危險的虛空之中。

他的腦中不停地閃現着施恩背對着他,露出左邊肩背的模樣。

那個暗紅色的,與那個從伏羲八卦中分離出來的詭秘圖符一模一樣的胎記。

“……嗚啊!”

仿佛是撕裂世界,天翻地覆的寂靜眩暈終于停止,所有人像脫離了一場大夢一般發出一聲驚叫。

沒有人能站得穩,全都踉跄着跌坐在了地上。

施恩還沒回過神來,就被武松高健的身子帶着跌到了地上,摔得結結實實。

他的腰正好磕在一塊碎石上,差點疼得直接再跳起來。

“哥哥,你沒事吧?”施恩倒是先想起了武松,連忙把手按上他的肩膀。

武松幹渴一般大口喘着氣,好像有什麽東西撐進了他的眼皮,他的眼瞳很長時間都是一副難以收回的驚愕模樣。

施恩知道他一時回答不了話,再看看其他人,被剛才那麽粘稠的詭異寂靜抽空了的力氣仿佛才剛剛一點點回來。還沒有人能從地上站起來。

“……哎?”李逵拉下本能地捂着額頭的手,困惑地使勁眨了兩下眼睛,“不……不疼了?!小乙哥,不疼了!”

燕青被他欣喜地抓在手裏晃了兩個打擺,“知道了,知道了。”

劇烈的疼痛風暴仿佛一個眨眼就從衆人的腦子裏退了出去。

就像是眩暈的夢境,猛浪一般當頭打下,又急潮一般瞬間退去。衆人還在一陣陣的恍惚中。

“哥哥。”吳用推了推宋江。

“好像明白了些……”宋江只是自顧自點着頭。

公孫勝看着他們。他不知道夢回星象把往事的何種秘密傳遞給了他們,但他知道那将是一種喚醒。

與夢賜神器連在一起,終于可以略略心安地面對浩劫的降臨了。

事實上,在星象膨脹到靈光爆炸的極點的時候,每個人的腦中只是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飛速鋪展着滄海桑田之前的畫面。他們能看到萬裏蠻荒天地初開的情景,可以看到部落紛争的血色狼煙,可以看到赤雲彌漫的天空上轟鳴的閃電。

然後會看到自己手中神器在太古時候的模樣和經歷。

就像是曾經主宰這些神器的神氏們,透過遙遠的太古荒雲向他們各自的後世輪回伸出手,把自己掌心的紋理一一烙印進他們的命運。

借這個夢回星象為媒介。

至此,那些神器,才真正落入這詭谲的命運漩渦裏,緊緊地與每個英雄的生命連在一起。

他們已經被一把推到了風雲洶湧的斷崖邊緣。

夜風更加凜冽起來。

“公孫先生……”衆人到底都是站了起來,宋江叫了聲公孫勝之後欲言又止。

“不必将夢回所見告訴我。”公孫勝知道他的意思,輕輕搖了搖頭。“那是諸位的命數,自己千萬用心最好。”

衆人三兩點頭。只是這輕微的動作還是會帶起一波波眩暈。

“剛才,”施恩扶着武松轉身的時候,他想起了什麽一般一個巴掌拍在施恩肩上。“是不是帶着你摔了?摔到哪裏了?”

施恩揉揉腰,竟是沒有多少疼痛,但想來應該會有一塊淤青。“沒事,哥哥。你還好吧?”

武松撥了撥頭發,對着凜冽的夜晚空氣長長地呼吸了一口,“說不清,現在還暈着。算了,就算是比說書還奇怪的命,武二也接了就是!”

施恩笑了笑。

但是後背突然僵硬了一下。

回過頭,公孫勝的目光雖在遠處,但可以想見就盯着自己。那目光裏沒有銳利,竟是一絲顫抖的擔憂。

我出什麽問題了麽?施恩苦笑着想不出。

在所有人的身後,公孫勝的頭頂,那顆巨大的兇星像是耗盡了力氣一般光華漸暗,然而它仍是酷似一只嘲弄的眼睛,在無邊黑暗的虛空深處發出陰冷的笑聲。

到底是各自安頓下來,施恩也被武松一嗓子吼回去睡覺。

但是要先檢查一下腰上的淤青。施恩把藥膏放在桌子上,解開了衣帶。

然後他看着光白一片的腰間被磕的地方,皺起了眉頭。

那麽實在地磕了一下,完全沒有痕跡?

亦或是……已經愈合?

他猛地晃了晃頭。都想的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沒傷總歸是好的。施恩把剛翻出來的藥膏又放了回去。

可是還是感覺不太舒服。是哪裏...

施恩不自覺地扭了扭有些灼燒感覺的左邊的肩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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