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長星墜亡
夢賜神器,夢回星象的事情終是在全梁山傳開了。
數日來詭谲沉默的氣氛有些開朗了。在這些不經的命運轉變之中,仿佛有一縷灰白色陽光透過萬裏迷霧投射下來。
梁山微微恢複到之前的狀态。操練軍馬,或是時常的英雄聚飲,就像是刻意把突變的命運風雲撥到一邊暫不去想一樣。
招安的事也像是被梁山衆雄有默契地放在一邊。帝都永夜的事情還是被宋江壓了下來,招安之事本來就是梁山裏敏感的話語,在沒有進一步的消息之前,不要貿然說出比較好。
他們還不知道帝都東京也出現了輪道夢回的星象。這個星象的消息同樣也被朝廷壓了下去。
以為大兇,不能傳揚。
得到了一部分神器力量交接的漢子們在日常的兵事之後,将心思都撲在了各自的神器上。
他們之間默契地沉默着,有關于神器之數漏掉施恩的話題。
施恩不是傻子,自己當然也知道。也說不清是不在意還是就以為說了也沒用,他做出了完美的若無其事的模樣。
另一邊可是憋壞了武松。他找過宋江,可是宋江也是心事未解。他言道,夢中仙子是何意願,豈是他能左右。
意思是,沒有就是沒有。
只是宋江瞞下了那句話。
餘下那物,另有劫數。
一念極樂,一念阿鼻。
那日交接神器之時,公孫勝跟他說了施恩身上胎記的事。連身邊的吳用都是隔了一道低聲的牆,這事在公孫勝口中太過詭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宋江倒不是就此對施恩起了戒心,他從開始到現在看施恩,到底只是一個沉默又懂得事理的人罷了。武功才智,都要退到人群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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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這正是心計深沉的隐藏,只是連一絲蹤跡都不露出,不可能。
在詭谲之下最後的平靜裏,梁山迎來了蕭瑟的深秋。
這個時節,梁山那一大片水泊已是完全變黑。它仿佛一面漆黑森然的鏡子,安靜扣在了梁山的中央,四面八方擴散着冰寒的水氣。
從前水泊清澈如鏡,雖然不适飲用,但好風景還是有。
但它現在已是拒人千裏了。漆黑卻幹淨的水,怎麽看都不像是這世上應有的東西。
人們總不免胡亂猜測起它來自哪裏,那些深沉而自然的黑色來自哪裏。
仿佛沉寂千萬年,終于從幽深的水底彌散上來。
灰白色的天空映入黑色的水裏,一口吞沒了一般沒有浮現半分光影。
施恩正站在水泊邊上張望着。黑水還能波動出粼粼的光亮,這說明水是清澈的。每一圈水紋蕩開,都好像有某只手波動了整面水泊一樣想要伸出來。
這裏一片陰森的氣息。而過去晚秋時節的水泊四周,卻是有着極好的景致。
梁山正一點點陷入荒涼的深淵。施恩想起被無名的力量劈得粉碎的梁山靈脈石碑,暗自抿起了嘴角。
到底是呆不下去了,施恩轉身離開水邊。過了旁邊的蘆葦叢,剛好可以看到聚義廳的影子。已經漸夜,那裏透出搖曳的燈火。
大概又是商量着什麽大事。
施恩裹緊了些單薄的衣裳,只是加緊了腳步往自己住處去。
剛才看過,武松不在。此刻他應是坐在聚義廳中。
即使也被循環的異夢侵擾了許久,即使自己左邊肩背上的暗紅色胎記把公孫勝都驚得半晌無話,看來自己終究還是自己。
安靜沉默,退于光華之外。
這是施恩這一生給自己下的,最錯誤的定論。
只是那時他完全沒有察覺罷了。
走了一路,左邊肩背上微微灼燙的疼痛感也就跟了一路。那夜在梁山石碑的側坡上看那個詭奇的星象,施恩被武松的驚倒帶得狠狠磕在了尖石上,竟是沒有留下半分傷口。
反倒是這個從未碰過的胎記的位置,幾日來一直微微灼燙不休。
但是摸上去,皮膚卻是一片冰涼。那種灼燙如同是從皮肉深處,血脈之下透出來的,來自于他自己的身體之內。
雖然不是很難受,但攪得人心慌。施恩還是沒有習慣最長久以來這麽多猜不透來由卻如此真切的怪事。
何況發生在自己身上。
此刻聚義廳裏,昏暗的燈火很默契地配合着衆人的沉默。
事實上,按照“浪尖之人”的說法,不免會有些低幼的疑惑。
像楊志、關勝等一衆英雄,出色之處盡人皆知,卻沒有夢境輪回和天賜神器。
當然沒有人擔心他們的不忿和妒忌,他們的胸襟不至于會讓人有這種擔憂。
此刻楊志和關勝兩人坐在左排的椅子上,一樣沉默不語。
他們雖然沒有輪回的異夢,但是夢回星象降臨的那夜,他們也自是看到了洪荒的畫卷于眩暈的幻覺之中鋪展開來。
他們還在奇怪,已經被宋江叫來了這裏。仙夢之事,宋江再說完之後竟是感覺額心都痛了起來。
楊志和關勝聯想起近些日子梁山的異狀,連點頭這樣的肯定的表示都已成累贅了。
公孫勝是梁山這數日以來憔悴最明顯的人。他本自仙風沉靜,但還是看得出凡塵對他精神的侵擾。
他的确是這梁山上唯一能稍通此劫的人。正是到了吳用口中所說“寝食不想”的程度。
宋江剛從他那裏讨教來了最近的占星結果。公孫勝也不言語,只是寫下了如今擺在他手邊的一紙大字。
“已至眼前”。
宋江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所以,哥哥……”關勝撚着美髯道,“我們總該做些什麽。”
宋江感覺心髒抽了一抽。
我豈不知?只是連一分一毫的頭緒都沒有。
始終得到的只是大兇的征兆,卻沒有一分可供實際行動的論據擺在眼前。
宋江不自覺地又按住太陽穴。
吳用站了起來,緩緩走下主位的臺階,“此事我與哥哥怎能不知。只是諸位兄弟都能看到,能做什麽,半分頭緒沒有。”
連點頭都可省去。
“今日叫各位來,”宋江擡起頭,聲音沉啞接過話語。“其實各位都已知道自己命途已經更改,日後共事,不必細說。只要說你們更要多多留意山中異狀,災禍降臨之時,諸位都是當頭承抗之人。”
他說後面的話的時候,到底把話咽了咽。
竟是不停想起公孫勝與他說起施恩胎記時候的模樣。
但攪亂兄弟交誼之事,斷不可為。
衆人紛紛抱拳應聲,“哥哥放心。”
至于那張“已至眼前”的文墨,宋江到底還是卷了幾卷,投入燭火。
宋江的“那便散了”之語還未出口,竟是憑空感覺到一陣劇顫。
衆人也是感覺到了,紛紛站起,四下張望。
“怎麽了……?”宋江直覺一閃,跟在已是當先疾走出廳的吳用後面跑了出去。
第一眼,外面并無異樣。
第二眼,就看到了從最遙遠的夜空邊緣滑落下來的巨大星鬥。
它帶着綿長的尾巴,可以看到那道搖曳的光尾散發出的淩厲灰塵和水汽。因為夜空除了漆黑一無所有,這顆星鬥的所有竟是如在眼前一般的清晰。
甚至可以聽到它飛速滑墜帶過的咆哮一般的劇烈風聲和空氣被劃破四下流溢的破裂聲。
它像是一顆嘶吼的火種,刺啦啦迅猛地從天邊滑墜電沖而下,仿佛要一把将整個夜空點燃。
讓它在熊烈的大火中崩碎殒毀。
眼前的情景可以剝奪人所有的感官,只剩下一片瞻仰聖跡似的沉默和驚愕。
但是他們必須拼命清醒過來。
等等……
可以看清楚!
那星鬥是一顆巨大到可以把整個梁山卷入它帶起的呼嘯旋風範圍的隕石!
它正在勢不可遏地憤怒電沖向梁山那片漆黑眼瞳一般陰森的大水泊!
可以想見,它會一口氣電沖轟砸到水泊最底面,激起洪流般的大水和劇烈的爆炸。
梁山山脈相連,這裏恰好是中樞,一旦這裏崩裂……
“……糟糕了!”宋江幾乎把唇齒咬出了血,才死生生吐出這幾個顫抖的字。
因為夜空虛高萬裏,隕石的電沖滑墜雖然極快但還不至眨眼就落墜水中。
但即使有這點時間的空當,他們能做什麽?
武松已經被吳用一把推出去找公孫勝了。後者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手冰涼地顫抖着。
悶熱的飓風越來越猛烈可感,像是把衆人帶到了正在噴發的火山口。他們已經聞到了毀滅的氣息。
武松跑出去沒有兩步,已經看見了公孫勝。從來不徐不疾不知“跑”是什麽動作的公孫勝竟也是慌亂地提起了步伐,只用了幾步就來到了衆人中間。
“公孫先生!”眼前一切太過突然,大腦裏的混沌一時竟是無法驅散,宋江只是瞪大了眼睛看那道狂嘯着電沖滑墜的隕石飓風,“快……您快想辦法!”
公孫勝喘着氣,然後很是艱難地搖了搖頭。
難道自己所測的“已至眼前”,竟是連喘息的時間都不給的快麽?
那邊魯智深的身側突然被撞了一下。是從那邊跑過來的花榮。
沒有人看見他什麽時候離開的,他顯然把速度提到了極限,整張圓潤的俊顏憋出了極限的疲紅。
他吐出的每口急促的呼吸都能生生把夜晚的空氣劃破缺口。
他跑到衆人前面實際步開外,背對着他們喊道,“兄弟們,站遠些!”
衆人退後的一瞬間知道了他想幹什麽。
花榮已經高高拉起了他那金燦燦的神弓。千萬縷纏繞的黃金絲仿佛活起來一般,發出嘶鳴般的響聲。
弓弦已被拉到極致,花榮架上的是十八支神箭中的一支,他剛剛猛奔回去拿來了弓箭。
劇烈的本能控制着他,其實他現在的腦筋也還算不上是清醒。
他只是知道他必須這麽做。
鋒利的箭頭瞄準了嘶吼的隕石。
它完全沖破了萬裏夜空最後的阻力,速度猛然更快,卷起的飓風瞬間加大的能量幾乎是要蕩起一波掀翻一切的推力。
花榮在那波推力瘋狂擴散到自己不能支撐的範圍內之前,猛地放開了拉直弓弦的手指。
指心撕裂開一道深深的血口。
那支神箭所過之處劃開一道筆直的流雲般的氣霧,竟是黃金絲一般的神燦金色。
它在與那顆隕石比拼速度。兩者都發出尖銳的嘶鳴。
而花榮已被巨大的推力氣波彈開了出去,幸而被史進準确地頂在懷裏。史進在下面墊着花榮,兩人一起沖摔到了地上。
那支箭一瞬間脫離了衆人的視線,只有劃破的金光還在嘶鳴地閃耀着。
後羿射日也不過如此。
那支箭終是快了隕石半步,狠準地刺中了它。
就像是一把尖刀刺入人的心髒。
天地間在那一瞬竟是完全冰凍般的安靜。時間空間不複存在似地凝止。
然後,整個世界地覆天翻。
隕石轟然爆裂,無數尖銳的碎石和濃烈的塵霧四下狂飛,到底沖落入水面激起一陣陣水崩爆炸。
隕石的爆裂聲如同一個不世的兇獸最後一聲慘烈的嘶吼,然後從空間的最深處爆發而出大片逆旋的狂烈氣流,帶過的巨大的嗡嗡震響幾乎把人的耳膜震碎。
在那一瞬間,夜空仿佛也被劈裂成無數碎片,就像是狠狠打碎飛濺的琉璃殘刃,凜冽的旋風帶過的皮膚的劃痛觸感就是它最後的報複。
所有人都緊閉雙目,護住頭,在劇烈的風暴中身軀搖晃。
毀滅的感覺還是席卷了他們的神經。雖然他們還是本能地感覺到,花榮的那一箭救了梁山。
隕石雖然沒有砸入水泊,但殘骸萬片激起的劇烈水崩也不是玩笑。水泊裏暗黑色的水大片大片激湧開來,那一大片叢生的蘆葦竟是瞬間全部被打得攔腰折斷,一地狼籍。
世界仿佛被兜底翻了個眩暈之後,爆炸聲漸漸小了下去,只有空氣裏的嗡嗡聲還在傳遞着毀滅的餘聲。
衆人終于勉強可以睜開眼睛。
沒有人能夠幸免,在睜開眼的時候都被空氣中飛射的細小碎石劃痛了眼睛。
于是這才感到心髒的狂跳,好像已經頂到咽喉,劇烈的呼吸再重一點就會把心跳抛出來斷掉。
腳下堅硬的地面也仿佛變軟。
“花、花榮哥哥!”花榮正不知道該用哪邊的力氣起身,身子下面已經傳來了悶悶的聲音,“快,你太重了……!”
終是略略清醒的衆人忙是趕了上來,花榮被魯智深一只手就拉起了身。
拉得有些猛,花榮起身的時候沒收住,拽了個踉跄,一頭撞在了魯智深身上。
魯智深連忙穩住花榮的肩膀,他還在搖擺個不住,于是就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幾晃,“花榮兄弟?花榮兄弟?”
花榮的眼睛幾乎就在眼皮覆蓋下自己打轉,到底睜開,一把抓住魯智深晃個不停只會加重自己眩暈的手,“好哥哥,別擺了,暈死我了。”
而身後的史進也被石秀楊雄兩個人合力從地上拽了起來。史進在兩個人中間來回晃了幾個打擺,一頭靠在石秀肩膀上起不來,“花榮哥哥……壓死我了!”
石秀只好安慰地拍着他的肩膀。
頓了頓,所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剛剛幾乎把夜空撕開窟窿的水泊上天。
巨大的昏暗雲霧還在擴散,一片混沌看不清楚遮蓋之下的夜空。剛剛爆炸起無數波水崩的水泊還殘留着清晰可見的水暈,一圈圈兀自蕩漾。
然後就是滿地的碎裂石塊,甚至還冒出嘶嘶的陣陣青煙。
刺鼻的燃爆氣味也是如此清晰。
衆人不自覺地攏緊了衣裳,剛才的爆炸給空氣一瞬間加熱到爆點,此刻卻又堕入了更甚一層的風寒。
結果他們發現身上也是微微冷濕。看來水泊的爆起已是波及了這麽遠的範圍。
聚義廳雖然離水泊不遠,但到底是在一個山坡上建的。可以想見,如果不是花榮的那一箭,現在這裏的一切都只是燃燒的廢墟。
花榮的雙肩被宋江緊緊地按在手心之中,“好兄弟,你救了全山!”
衆人一陣交口極贊,花榮蒼白的臉上也浮現了笑容。“兄弟們都說哪裏話,我身為梁山人,難道眼睜睜看着它被炸毀不成。”
然後花榮突然想起一事,幸而一眼就找到了。
他的神弓在剛才身子被抛出去的時候摔在了一邊。
急忙握在手裏細細檢查,那麽劇烈的一摔竟是半分痕跡沒有。
“神器……”花榮輕撫着自己的神器,雙目明亮地喃喃。
“真是兇險……”宋江緩過一口氣,一摸額頭,汗水竟是如瀑。
吳用的羽扇輕輕碰了碰他的肩膀。
宋江回過頭,本是夜深睡下的衆位兄弟們已是出來了不少,有人衣衫尚未穿戴整齊,只是被剛才天翻地覆的爆炸聲瞬間轟走了夢境,站在那裏一臉惶急。
宋江連說了數聲“沒事”,“若要細說,明早亦可。兄弟們快快回去休息。”
吳用在他身後露出苦笑。
若還能睡着,那就是根本無心。
公孫勝看着這滿目的狼藉。
梁山實在是差點毀于一旦。
“公孫先生,”宋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這是……浩劫給我們的警告麽?”
公孫勝的眼中恍惚出現了一絲動搖,撚着胡須的手也慢了一慢。
他能做的,只有盡其平生所學,趕快測出實際行動的方向。
不然,再坐等一個如今夜一般的“警告”麽?
他到底是沒有回答宋江的話,因為無話可回。
夜空之上的爆炸餘雲已是快要散盡。
或許明晨一看,又不過是灰白長空。
梁山正在集體默契地自欺欺人,仿佛無事。
嘆了口氣,公孫勝回身便走。
他心事過重,一直把施恩也從視線邊角裏忽略了出去。
施恩正站在差點被撕裂推翻的夜空之下,仰頭看着頭頂萬裏的黑暗。
他只感覺到胎記的位置活了一般,扭動地灼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