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忘川之花
直覺告訴自己身上有什麽東西變化了。
但是施恩檢查了自己半天也沒看見哪裏異樣。
那種感覺就像是心頭一直有一個聲音,幽幽地堅定地告訴他,找到我,找到我。
施恩總覺得那些承抗浩劫的人之中沒有他的位置,他自可退到人群之後繼續他那個沒什麽奇異的失眠,但是似乎纏上他的詭谲是另一種強烈。
梁山上最缺的東西就是鏡子,不然他照着鏡子裏的影像找找心頭聲音的源頭恐怕更清楚些。
梁山上僅有的幾個女将那裏倒是有鏡子,可是自己與她們并不相熟,怎麽去借。
施恩那天在孫二娘監督軍馬操練的地方不遠處轉了好幾圈還是沒好意思上去開口。
他坐在床上,把整個臉都埋進手心裏。
緊閉雙目的黑暗反而讓人感覺到心安。
左邊肩背的灼燙已經被習慣了,那種灼燙的微痛不徐不疾,好像在與他的耐性拉鋸一樣。就是那麽不難受也不舒服地潛伏在他的感官深處。
近幾日的睡眠因着這份微痛和心頭那詭秘的直覺更是差了許多。施恩都不知道幾乎整夜無眠這麽些日子,自己竟然還沒崩潰。
就是臉色蒼白得可怕。
他也減少了去找武松的次數。武松常常去後山操練自己的神器,即使能見到,自己憔悴的模樣除了空惹他擔憂之外也沒別的。
還是自己糾結着吧。武松已經被一把推翻的命途纏得夠嗆了。
施恩仰面躺在床上。頭冠輕輕地硌了他一下。那只頭冠是他戴慣了的,竟是只與他相配。那支花簪也是舊日孟州之時所戴,武松說了他幾回這是富貴公子的裝扮,自己看不上眼,他也沒舍得摘掉。
就像把孟州舊憶置于頭頂一樣,一直帶在身邊才是心安。施恩的這份偏執,武松也是毫無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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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武松也承認,施恩的那支花簪,戴上确是好看的。
沉靜的思緒持續了沒多久,施恩又是一蹬腿從床上煩躁地坐了起來。他實在是許久沒有感覺到煩躁的滋味了。
那個聲音又來了。
找到我。找到我。
施恩下了床,拎起門後的水桶就往外走。
打些清涼的好水來洗洗臉。他急需清醒一下神經。
不然它們一根根全要崩斷了。
後山的泉眼竟是有些枯竭了。施恩站在邊上,還在想是不是自己眼花的錯覺。
算了。施恩打上來一桶水,拎着就走。
是不是轉身太急了?
一瞬間竟有扭了脖子似的眩暈。
施恩連忙在水桶脫手摔掉之前放下它,趕緊按住一陣旋轉的眼瞳。
好像好了些,他睜開眼睛,正是看到了微微波動的水影之中映出來的自己的面容。
除了更加憔悴了些,還是他自己。
但是他還是聽到了。
找到我。找到我。
真的要瘋了!施恩有些狂亂地轉了幾圈,根本就是徒勞無功地想在身周的環境裏找到聲音的源頭。
那聲音仿佛來自于他的心底深處,在最本能的幽暗裏破土而出,固執地說着找到我。
在那之前決不罷休。
施恩雙手抓了抓頭發。剛才躺在床上不小心碰松了的花簪掉到了地上。
他彎腰撿起。手指觸碰到花簪冰涼的簪棍時,驀地頓住。
因為心頭上一直催魂一樣纏繞不休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那意思就像是……
找到我了。
施恩捏起自己戴了十餘年的頭冠花簪。
舉到灰白色的日光之下,它薄成了一道閃銳的光芒。
有什麽不對麽?施恩突然脫離開心頭上那個詭秘聲音,反而感覺渾身上下都是虛空。
一直以來的莫名其妙化成了一股怒氣。施恩感覺有什麽東西躲在命運背後看着他一直戲谑地冷笑着。
到底是見了什麽鬼?!施恩倒是也沒用力,微微發洩似地把花簪往地上一插。
此處皆是軟土,花簪本也不會弄壞。
吐出一口氣,施恩把花簪往頭上戴去。
卻猛地驚站而起,還往後倒退了幾步。
剛剛拔起花簪的地方蔓延開一片濃烈的黑色。
四下蔓延的邊角像是憤怒撕裂的裂口,張牙舞爪地緩緩擴散。
施恩可以聽到令人心顫的好像琉璃紙被慢慢揉碎的刺啦聲。
地上那片如同不知何處滴落的一大片濃墨般蔓延的黑色毫不停息。軟土上本是零星生着些花草,被黑色蔓延過根部,竟是一道深黑吞噬了所有的花草枝葉,瞬間枯萎粉碎。
灰塵落到地上的聲音像是一片片細細撕裂了這些草葉。
施恩真正慌了,那片黑色完全沒有收住蔓延的意思。而蔓延的方向那邊就是梁山最好的泉眼。
他有些慌亂地擺了擺頭,突然心下一橫。
他跨上那片黑色爪狀蔓延的範圍,把手裏的花簪又是插了下去。
這回是不怕它會折斷地用上了力氣。
花簪細銳的尖頭插在了一片黑色之中。
撕裂般的刺啦啦的蔓延聲猛然頓住。
然後向着施恩的背後,也就是蔓延方向的相反之處縮了回來。
四下蔓延的黑色迅速沿着擴散的軌跡收回,中心就是施恩手中緊握插下的花簪。
施恩的視線就在這片暗黑色的正上方,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花簪像是自己吸收着這些黑色一樣,成了蔓延回縮的中心。
那些黑色仍然是發出着刺啦啦的聲音,沿着花簪的尖頭不斷向上盤旋。
施恩定定地看着本是舊銀色的花簪棍身慢慢被黑色爬滿。
像是一根幹枯的血管漸漸盈滿了溫熱的鮮血。
終于地上大片的黑色像一瞬間的幻覺一樣退了個幹淨。
施恩還是久久地握着自己的花簪,頂端的那朵絲花已經被捏得有些變形。
是夢是夢是夢...
他猛地拔起花簪,貼在眼前仔細看着。
那道纏繞的黑色痕跡像是專門為他好好表演,慢慢地貼在他眼前退了開去。
不是消失,而是往簪棍裏面滲進去,像水滲進細密的絲網。
施恩再看軟土上的花草,它們卻是真真實實一片哭死,落下一片片灰黑的微塵。
他吞了口口水。
這十餘年來,我一直朝夕不離戴在頭上的,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更加詭谲的是,他心裏冒出的感覺竟不是恐慌。
而是一種歸屬感。像是久違的珍物,終于重回手中。
找到了。終于找到了。
他不可自已地在心裏一直重複這句話。
他緊緊捏着花簪,想了仿佛一個滄海變桑田所要的時間那麽久。
然後他緩慢而堅定地把那支花簪插回了頭冠上。
竟是沒有一絲一毫要把它丢掉的想法,明明看着那大片絕對是帶着劇毒的黑色那麽輕易就吞噬掉一地花草的時候,心裏是狂顫不止的。
這次沒有任何詭秘的聲音控制着他。他自己做出了好好戴着這支花簪的決定。
他提起那桶水。力氣剛剛把它帶離地面,又松了下去。
水桶又着了地,水波微微蕩溢。
施恩向下俯視着那桶明澈的水。
明澈幹淨的暗黑色。
施恩想了起來,剛才這桶水就放在黑色蔓延過的範圍之內。
冥感般地一彎身子,施恩果然看到桶底往上蔓延到一小半就斷掉的水染似的黑色。就斷在他剛剛把花簪插入地面的那一個動作上。
施恩看着那桶暗黑波動的水,一時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到底橫下心,施恩提起那桶水走遠了些。那邊側坡下是一片荒嶺。
施恩把那桶水潑了個幹淨。
水滲進松軟的泥土,果然剩下了大片脫水的黑色刺啦啦蔓延了下去。
崎岖厚硬的泥土竟是腐蝕一般明顯薄了下去,在黑色蔓延過去的地帶上。
施恩頓了一頓,轉身就走。
他不知道自己那一刻的表情冰凍得能割傷人的眼瞳。
也不知道那段黑色蔓延到極限之後漸漸消失。
然後在施恩頭上那支舊銀色的簪棍上,又滲進去一圈水紋似的黑色。
施恩不用洗臉也可以清醒了。
他仿佛看見自己走進了一個漆黑無邊的漩渦。
他幾乎是把水桶摔到門後面的。那上面像是沾着瘟疫的源頭。
倒是把曹正吓了一跳,“這是幹什麽,吓人一跳。施恩,你去哪兒了?”
拎着水桶出去轉了轉?
施恩終是只答了個“沒什麽”。
他撩開簾子進了自己住的裏間。
幾日以來心頭糾纏的詭谲聲音徹底消失了。
因為“找到我了”。施恩拔下頭上的花簪捏在手心裏。
那些黑色,是毒麽?
施恩突然覺得掌心微微刺痛。那支花簪還在起着變化。
他張開手心。
命途究竟要把我推到哪裏去?
他看着手心裏鋒利的頂端連接銀環的刀刃,深深地凝起了眉眼。
勾住銀環輕輕一晃,刀刃便分為四片,每片都是一模一樣的刻着幾不可見卻冷光閃耀的花紋的鋒銳短刀。
銀環卻是還有分層。
施恩把分層的縫隙掰開。
兩個一模一樣的銀環刀。
對武器不甚通曉的施恩卻是心下瞬間明朗。
勾住銀環旋繞,整把刀就是飛旋奪命的鋒銳旋風。
或者可以合并成一片短刀,短兵相接。
這真的是……我戴了十餘年不過以為舊憶的花簪麽?
銀環邊緣被整齊撕成兩半的絲花安靜地看着施恩沉重疑問的眼眸。
施恩把兩把刀合在一起。絲花也不曾撕裂過一般地重歸一朵。
他神經質一般安靜着直接就把這把刀鋒往頭冠中插去。
卻是毫無異樣。
仍是一支簪花插入頭冠。
施恩坐到床上,看着窗外漸昏的天色。
他的瞳眸是一片蒼黃的暗金色。
漸昏的天色之下,公孫勝正是掩上了自己收起的秘文紙卷。
他有些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閉眼按揉鼻梁中心。
不知怎地就翻看到了秘文中最是複雜詭秘的部分,結果連自己一向清醒很難被弄糊塗的腦筋也微微打起了結。
“冥界之中,往生靈魂之川名為‘忘川’。‘忘川’河岸,洪荒開辟之時便生花一朵,是為天地間詭冥暗氣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