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貓的黑瞳
宋清已經是第四次看見那只安靜的黑貓了。
它就蹲在山口上山的路上,每次自己下山去采糧都能看見它。
也不知道是連續了四次的巧合,還是它本就蹲在那裏一動不動,從沒離開過。
貓倒是很可愛,一雙黑瞳如同水潤的晶石。
但是貓也很古怪,安靜得連喵一聲都不肯,像是一尊精致的冰雪造就的雕塑。
宋清不由得感到詭異,他每次經過那貓身邊的時候,都沒有引起它一絲一毫的反應。有時候它會自顧自悠閑地舔梳皮毛,像是在等待什麽的漫長過程中自己尋找一下樂趣。
因為梁山上怪事多,自己又有那麽一點健忘,宋清總沒有把這件事說給別人。
也許是把一只不過是安靜了些的貓也當做一件事說給別人,是腦筋短路的表現。
但是宋清第四次從黑貓身邊經過的時候,衣裳一裹就加快了步子。
到底是感到不安了。
那只黑貓真的就像是在等待什麽,等待某個人的出現,它就那麽安靜而固執地守在梁山的通口之處,宋江懷疑它是不是能不吃不喝這麽堅持着。
這是一只普通的貓麽?貓是最不耐饑餓的動物,或許它是在宋清沒看到它的時候去捕食了。
梁山上有什麽适合貓吃的東西?還有會那麽湊巧,宋清每次看到它都剛好是它捕完了食安靜蹲坐的模樣?
宋清回到住處,才把一只憋在胸腔深處的呼吸長長地吐了出來。
他想起了自家三哥。還是說說去比較好。
宋江此時正忙,宋清算準了他回住處的時辰,有點猶豫地站到了哥哥的門口。
宋江正是反手揉着酸痛的肩,一扭頭看見了一臉欲言又止模樣的宋清,“怎麽了?弟弟,進來。”
宋清還沒想好怎麽說,畢竟關于一只貓的事竟是不太好連成言語說出口。他只好走了進去。
“哥哥……”宋清咽了咽話,“你也是太辛苦了。”
他看着哥哥揉肩膀的動作。宋江自是上梁山以後,便落下了肩膀疼痛的毛病。
“無妨。”宋江知道弟弟不會專門為說一句“辛苦了”跑到自己這裏,“是不是有什麽事?有事就說。”
宋清撓了撓鬓角,“哥哥,其實這些天我總看見……”
“哎哎?”外面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叫。
宋江連忙出去察看。
是剛剛從那邊水軍陣營操練回去的張順,他正專注地看着地上的什麽東西,并随着他來回亂竄。
“張順兄弟!”宋江站在自己住處的臺階上,“你在幹什麽?”
張順似乎正是玩得開心,一心想要抓住地上那團靈敏四竄的黑色影子,頭也不擡,“沒事,哥哥,這兒有只很招人疼的小貓!”
貓?
梁山從來沒有這等生靈,連野貓也不見。
宋江兀自一臉疑惑,肩膀卻被身後的宋清用手指戳了戳,“哥哥,我正要告訴你這個。”
“什麽?”宋江更是困惑地回過頭去。
張順努力了半天,人稱浪裏白條身形絕敏的他竟是繞不過那只骨骼輕敏的黑貓,到底是一臉笑容氣喘籲籲地收了手,半怄氣似地空踹了一腳,“倒是挺能跑!爺還不陪你玩了!”
擡起頭,宋江已經下來了石階,後面跟着宋清。
那只黑貓立刻向遠處跑去,甚至宋江都沒來得及再接近一些。
張順叉着腰,笑着看那只黑貓一溜煙不知哪裏去了。
“張順兄弟,”宋江敲了敲張順的肩膀,“你在哪裏看見那只貓的?”
“突然看見的。”張順老實地點點頭,反手指了指水軍營寨的方向,“我剛從那邊回來,一到哥哥門口這裏就看見一只可招人疼的小黑貓,想抓起來玩玩。誰知道那畜生輕敏得很,比人強多了,到底沒抓到。”
他說着有些自嘲地撓了撓頭。原來他這堪比輕魚的身形,到底還是輸給一只小貓。
“就是你說的那只麽?”宋江回頭問弟弟。
宋清吐出一口氣,“會那麽巧合出現兩只?若沒那麽荒謬,那就是。剛才它竄得太快了,我也是沒怎麽看清。”
張順一頭霧水地撅了撅嘴,然後被宋江安慰地轉過自己的肩膀,“兄弟,你操練軍馬辛苦了,快去歇下。”
然後張順就滿目朦胧地撓着頭走了。
“罷了,也不是什麽大事。”宋江搖搖頭,“一只貓而已,現在大事一堆,哪裏有心思管它。你也不必上心,去吧。”
宋清苦笑了笑,果然自己是把什麽都當成一件事說了麽?
只好應了一聲也回去住處那邊。
其實宋江的心裏并不是真的不把這當一件事放下。
那只黑貓沒來由地讓人感到詭異。再想想,終究不過一個小生靈罷了。
他不是應該馬上嗤之以鼻把這件事扔在一邊麽?
有些浸骨的冰涼感覺告訴他,他沒有。
冬天好像比往常來得早,其實仍是晚秋的時令,風卻開始帶起了細小冰淩一般地銳冷起來。
一入夜,梁山更是肅冷。人們已将此時當做冬天看待,各個屋裏燒起了小炭火。
若不如此,半夜裏真的會被凍醒。
施恩正拿着火棍,細細撥着一小堆炭火。屋子裏果然是暖了些,乍一從這裏出到外面,說不定都能一瞬時染上風寒。
他想着武松。連着武松在內,衆人的失眠都已是好了許多,黑眼圈也是漸漸消退。
可是與自己而言,那一切仿佛才剛剛開始。
而且是無人共勉,只得自己獨抗。
他自然是沒有告訴任何人。安靜插在頭冠裏的花簪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
只有非常安靜仔細地看才會看出,花簪上那朵樸舊卻精致的夕陽色絲花,已經慢慢水染開了妖嬈的黑紫色。
幸好不會有人那麽安靜仔細地注意自己,武松也不會。
放下火棍,施恩撩開門簾走到外間。曹正說今夜不回來了,宋清那邊有一桌聚席的安排,讓他過去幫忙。
只剩自己一人。夜幕茫茫的寂靜反而讓他歡喜。
他檢查了一下門窗是不是都鎖好。半夜透進來寒秋夜氣的話,那一小堆炭火也就不抵什麽用了。
一切無礙。施恩想着自己今夜也是必然降臨的失眠,認命地笑了笑返身走向裏間。
“喵。”
那一瞬間他有種錯覺,像是聽到了細膩的琴弦被輕輕撥動了一樣,那聲微微的叫聲尾音甚至帶着含羞的嬌氣,卻是算準了時間一般要引起自己的注意。
施恩四下看了看。樸素的屋子一片安靜。
神經過敏了?
施恩轉過身還沒等邁出步子,它又來了。
“喵喵。”是很溫柔乖巧的貓叫聲。
聲音的主人像是見施恩不理便不高興了,叫聲裏竟是帶上了綿綿的嬌嗔。
施恩感覺後脊背上一路竄上來一股冷氣。
那聲音在屋外,緊貼在門上。
他甚至可以想見那只發出綿綿叫聲的小貓正在不停地蹭着門板,催他開門。
施恩扭頭看着門的方向。逆着燭光的陰影把他的一只暗金色瞳孔吞進陰影裏。
“喵——”
嬌嗔的叫聲确是惹人心顫。
施恩聽到外面微微呼嘯的風聲。
他到底走到門前,拉開門栓把門推開。
夜風瞬間湧了進來,像是渴望許久終于出現的缺口讓它迫不及待。
施恩被風吹得眯了眯眼睛,根本還什麽也沒看清,就感覺有東西靈敏地擦過他的小腿進了屋子。
他忙是回過頭。
一只皮毛柔順眼瞳水亮的黑貓正蹲在在地上,燈光恰好在它身上映照出柔和的反光。它正趕緊眯着一雙水眸打理皮毛上被風吹過粘上的塵沙。
它帶着極其鮮活的氣息,只是看着它,幾乎就可以感覺到它皮毛上暖暖的溫度。
施恩終于被呼嘯打在臉上的夜風喚回神來,連忙關上門插好門栓。整個身子又處在屋內的靜暖之中,溫差一時反不過來,臉上竟是微微地灼燙了起來。
他用手搓了兩下臉頰。這個動作是瞪着沉默的眼睛看着那只小黑貓的時候做的。
一人一貓就這樣各自做着自己的事,一個打理皮毛,一個恢複臉上的溫度。
黑貓終于打理完了光亮的皮毛,連帶着拱起脊背一路抖了抖整個身子,然後睜開黑亮的水眸乖巧地看着施恩。
它似乎在笑,柔和而純真。它大大的水眸裏映出施恩有些錯愕無話的模樣。
梁山上從來就沒有過貓。如果套用“一只小貓迷路了”這種說法也是胡扯,迷路到梁山上來?梁山山勢崎岖,人上來一次都要費些力氣。
這不是個會走錯而來的地方。
再說,挨着自己住處一排許多好漢,自己的屋子又在排在往裏的位置,如果一只小貓只是受不了風寒想趕快躲進一個屋子,來自己這裏豈不是白白地跑遠了。
他終于清楚又不願意承認地得出一個結論。
這貓是故意的。
它是專門,來找自己的。
它幾乎是通曉人性的,還知道用柔軟的喵喵聲“敲門”。像是怕惹自己不高興,只是乖巧地等着自己開門罷了。
施恩感覺後背上的冷氣一直就沒消失。
不過……這只黑貓太招人憐了。
它也不叫了,就只是安靜地蹲坐在那裏,水汪汪一雙明眼看着施恩。
尾巴貼在地上,不時翹一翹。
施恩其實從小就不親近小動物,但是還是嘆了聲“算了”。
他蹲下去,手臂微微分開,正在想先做出個什麽反應。
黑貓卻是照着他微微張開的雙臂就起身小步跑了過來。
施恩還沒等反應過來,那只貓已經鑽進了懷裏,還極其舒惬地扭了兩下,小腦袋在施恩懷心的地方蹭來蹭去。
他只好把雙臂收攏,把貓抱在懷裏站起來。
走到裏間的時候施恩才突然清醒,是不是要一直養着這小貓了?
因為完全談不到“你哪兒來的送你回哪兒去”。
這貓看樣子很是黏人,他稍稍換換抱着的姿勢它也會先不高興地叫一聲,要是以後走哪兒跟哪兒……
施恩想着自己在外面走,後面颠颠兒地跟着一只可愛黑貓的情景。
他覺得自己的唇角瞬間就抽筋了。
“算了算了。”施恩搖搖頭,彎身想把貓放在床上。
黑貓卻是抓住施恩胸口的衣襟不松,就是賴在他懷裏。
它仰面擡起的眼神竟是看得施恩心中一咯噔。
等了好久了。終于找到你了。
怎麽會從一只貓的瞳孔裏讀出這種意思?
但現在重點是小貓死也不肯離開施恩懷裏。
沒辦法,施恩只好一手抱着貓,單手褪下衣服,坐在床上。
倒是不用擔心睡覺翻身壓着它,自己失眠不說,睡覺也很安靜不常動彈。
他還在這裏腦筋打結一樣,小貓已經緊緊靠進他懷裏,舒舒服服縮成個團,像是要睡了。
“你倒是睡得快……”施恩揉揉額頭。
嗯?
自己與這只貓很熟麽?這種熟稔而憐愛的無奈感覺,怎麽會這麽自然地生出內心?
施恩輕輕撫摸着小貓溫熱的皮毛。它很惬意地擡了擡脖子,施恩也就順勢撓了撓貓最舒服的頸側部位。
“喵喵——”
是我在伺候它麽...施恩突然感覺想笑。
但他一下子就笑不出來了。
他直到現在才安靜地好好打量這只貓,在撫摸它皮毛的動作裏,貓後頸上的皮毛被水波一般輕輕撥起。
然後露出來一塊鮮紅色的痕跡,像是撕裂的傷口那般鮮明。
但是皮毛柔順覆蓋的時候,誰也看不見。
那痕跡……
施恩左邊的肩背猛然抽筋似地顫了顫。
一模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