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紅斑祭子
“好妹妹,你誰都不相信的話,你只信姐姐,跟我說說如何?”
孫二娘喘着氣,幾縷細碎的頭發浸透了汗水貼在額頭上,蹲在地上看着對面伏着身子抽泣不止的洛傾城。
已經是深夜,算來這是洛傾城連續被夢魇折磨得不得安生的第三個夜晚。
洛傾城拼命不讓自己睡,也不知道從哪裏翻來了一捆麻繩,求着孫二娘把她捆起來。
“我真怕再這樣下去梁山留不下我!”洛傾城抓着孫二娘的胳膊不放,“孫姐姐你對我最好了,你快把我捆起來,別讓我夢游跑出去!”
孫二娘自然不肯,洛傾城更是堅定,兩個女人撕羅了半天,都是氣喘籲籲地蹲在了地上。
那捆麻繩到底被孫二娘一個甩臂丢到了遠遠的牆角處。
洛傾城還是一直不肯說出引夢的心結,問她夢見了什麽她也不說。
孫二娘隐約覺出,她似乎是不敢說。如同那夢關系重大,說出來會激起不小的波瀾。
這少女本來就來歷神秘,雖然渾身上下再不過普通人的樣子罷了。在流落到梁山之前,她到底經歷過什麽?她來自哪裏?
孫二娘安慰了洛傾城許久,她終于平靜了些。她睜着哭得紅腫的水瞳,“姐姐,我真的不能說……可是我也怕梁山趕我走……”
宋江幾日以來睡不太好的黑眼圈浮現在孫二娘腦海裏。洛傾城的夢魇症确實是個攪擾,這麽擔心也不是沒有道理。
雖然相信不至如此,但是總這麽下去并不是事。
“所以我才說,你誰也不告訴,只跟姐姐說。”孫二娘抱着少女纖細的肩膀,“姐姐也不告訴別人去。你只說,你從哪兒來,到底做了什麽夢,有什麽人欺負過你麽?”
洛傾城抱着雙臂,看着自己身下投映的一片陰影,像是拉扯着下定最後的決心。
“我不想連累你們。”少女喃喃道,“我說出來,也許真的不能留在梁山了……雖然我自己心裏也清楚我本來也不應該留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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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清楚些。”孫二娘又攬了攬她的身子。
“姐姐,如果我說我是一個災難的源頭,你還會喜歡我麽?”洛傾城眼睛水汪地看着孫二娘。這幾日她為了自己重拾了些舊日女兒的活計,兩人湊在一起做活,竟是相處得如同親姐妹。
孫二娘自然吃了一驚,“什麽?”
“我不想離開這裏,可是又怕給這裏帶來災難。”洛傾城的太陽穴好像突然劇痛起來,她舉起手緊緊按住頭的兩邊。
“我是從我的村子裏逃出來的,因為我不想死在那裏。”洛傾城的聲音從雙臂環攏的陰影裏幻覺一般飄了出來。“我的村子受過詛咒,千百年來一直供奉不知名的黑暗神靈。每十六年要選出一個女孩作為祭子,一生的唯一目的就是成為神靈的祭品。我從小就生活在村子最裏面的閣樓裏,背誦着百萬字的古老咒文,等待我滿十六歲的那一夜被送上祭壇。可是我……我真的不想就這麽死掉!雖然所有人都告訴我我是在為我的村子犧牲,為所有人求福,但是我不願意這麽做,根本沒有人在乎我的命!我就……我就殺了看守閣樓的村人逃了出來。”
孫二娘的心已經狂跳起來。
不足十六歲的少女。
殺了人逃出一個黑暗的村落。
她抱着洛傾城的手突然用不上力氣。
“可是……”洛傾城擡起頭,眼睛裏是空洞的疑惑,“本來村子被詛咒,從生到死沒有人能夠踏出村子一步,我也只是想先逃出閣樓,逃到誰也走不出來的迷宮樹林裏去也好。但是……但是我竟然真的逃出了村子,踏出村口就會沒命的傳聞并沒有在我身上起效……”
孫二娘不自覺地松開了攬着少女肩膀的手。
“所以我就在想,我是不是把更大的詛咒帶出來了?”洛傾城又陷入夢魇一般地雙瞳渙散,看着虛空一臉慘白,“我一直夢見……夢見那些冷酷的村人包圍我,要我跳下祭祀神靈的斷崖,那下面是滾滾的熔岩啊……我不去!我不想去……”
孫二娘站起身退開幾步,黯淡的昏燈照在癱坐在地的洛傾城身上,把她空洞的眉眼照出了詭異的色差。
如果僅僅是故事,那這可真是個黑暗而又用心兇險的玩笑。
孫二娘感覺喉嚨卡住了一般幹渴發不出聲。她不知道還應不應該跟地上的少女搭上一句話。
整個屋子陷入了昏暗的沉寂中。只能聽到洛傾城夢呓般的低語,在孫二娘的耳膜裏一下一下戰栗地撞擊着。
房頂突然傳來一絲松動的響聲。孫二娘渾身一個激靈,警覺地擡起頭。
瓦片掀開,昏冷的夜光投下來一道旋繞着點點灰塵的光柱。
接着孫二娘看見了倒垂下來的時遷。他一臉凝重,本來是警敏如同輕巧動物的表情竟是頭一回換成了嚴冷。
“時遷兄弟?”孫二娘舒了一口氣,困惑地走到他倒垂的方向下面,“你這是幹什麽?”
“嫂子莫怪,這是宋江哥哥的差遣。”時遷歪了歪頭,視線繞過孫二娘投向了那邊猶未做出反應的洛傾城,“宋江哥哥要我來看着這姑娘的動靜,他說姑娘既然不肯跟他們說夢魇的緣由,嫂子又與她親近,許是會對你說,果然言中。”
孫二娘仰頭看着時遷,理解地點了點頭。
不怪梁山起了戒心。她這已經聽到少女口中一番駭人言語的人,更是心下發冷。
時遷肯定也是聽得清楚,他大概無法複述回給宋江,現身何意,已經明了。
“嫂子,宋江哥哥他們還在深夜議事,幹脆過去說了吧。”時遷點頭嘆氣道,“這是什麽事,這姑娘果然來頭不小,還把宋江哥哥他們蒙在鼓裏也不是道理。”
孫二娘冰凍似地頓住,然後擡頭看着時遷,“兄弟先去禀報,我這就把傾城帶過去。”
縱是你讓我替你瞞,我也不可。就當剛才說的“只說給我一個人聽我也不告訴別人去”是一陣風聲罷了。
她到底是在編故事,還是實實在在來自于她口中那個詭異兇險如同傳說的地方?
洛傾城本是有些清醒了,不願跟着孫二娘去,但是她着實沒理。任誰都能聽出,她那一番緣由确實夠得上“本就不該留在梁山”。
她只好一言不發地任孫二娘把她領到了聚義廳上。
時遷正是退到宋江身後。宋江擡起頭,看着臉色蒼白低頭不語的洛傾城。
一旁的吳用羽扇輕搖,看了一眼同樣沉默的公孫勝。
後者剛剛還在與宋吳二人讨論剛剛占得的卦象,時遷報來的消息中止了這次秘議。他本來想走,但聽時遷說得蹊跷,也就坐定在吳用身邊再不說話。
孫二娘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洛傾城站在三個面色冰凍的男人的注視之下,雙手放在背後使勁地絞了起來。
“姑娘,”到底是宋江先開了口,他向着身後的時遷的方向微微一撇頭,“時遷兄弟跟我轉述了些,我卻不是很明白。你既已說出引夢緣由,不介意再說一遍吧?”
似是征詢,其實豈不是命令。洛傾城微微擡頭就能看見宋江眼裏威懾的寒光。
“這……”洛傾城咬緊嘴唇,她仿佛能看見宋江把着梁山這個栖身之地的大門,她再說幾句話就砰地一聲把門在她面前關緊。
“姑娘,你不必惶急。”吳用微微一笑,畢竟是女子,總不能用威語逼問那一套。“我梁山不是尋常之地,不會這般為難你。但是你既栖身于此,言語坦誠,總歸是應該的。這也瞞住那也不說,叫我們也難辦。”
吳用說話總是滴水不漏。他的理智從不因為任何人而受到影響,即使眼前是個楚楚動人但卻暗藏玄機的外來女子。
洛傾城費了好大的勁才擡起頭,終是把剛才跟孫二娘說過的話再重複了一遍。
她的語氣低沉而絕望,似乎準備說完就被掃出山門。
座上三人看着洛傾城随時準備被趕離開的模樣聽完她的話,一時間面面相觑,誰都無話。
“宋大哥……”洛傾城倒是有些平靜了,“我還是就此離開梁山吧。我不想給你們帶來災難。”
宋江擡手做了個下壓的動作,“先不必說。姑娘,你且坐下。”
洛傾城頓了頓,小心地搖了搖頭。
吳用笑了,站起來用羽扇指了指旁邊座椅的方向,“你只坐下就是,我們誰也沒說就要你走。”
洛傾城還是顫巍巍地坐下了,她滿臉的不安,甚至身子的重量都沒有完全放在椅子上,一直緊張地懸着些空。
吳用轉向那兩個人。還是無話,只是公孫勝的寶目裏已經凝起沉思的光亮。
“哥哥,你看?”吳用還是看向了宋江,輕聲問道。
宋江看了一眼正不安地微微抖着的少女,“她說的未免太過不經。”
公孫勝輕輕地哼笑了一聲,“不經的事,莫非是哥哥到現在還全不信。又不是沒有過。”
宋江噎了一下。的确,他早已抛開了怪力亂神不應語的那一套。
很早以前夢遇九天玄女之時,他就相信這個世界絕非只有俗塵一脈乾坤。
“我聽不出來她所說一切是真是假。”吳用實在地輕聲道。他睿智的腦筋還在打結。
宋江也點了點頭。
忽然聽見洛傾城的微聲言語,“三位頭領以為我在說謊麽?”
他們投過視線去。
洛傾城坐在椅子邊緣上,好像随時都要起身走開,“我為什麽要說這種對自己不利的謊?明擺着逼着自己離開梁山不是麽?”
上面三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她說得對。這番駭人的言語,除了把她孤立于梁山的戒心裏之外,對她沒有任何的好處。
“如果三位頭領要我離開,我自然會離開的。”洛傾城低下頭,整張臉埋入陰影,“我真怕給梁山帶來災難……那就是我無盡的罪孽了。”
完全聽不出任何僞裝的成分。就連一向對人所說真假很有把握一聽就明的吳用,也無法挑起自己任何一點懷疑的情緒。
包括相信她所說的自家村子的駭人故事。
包括相信她純實幹淨的真誠模樣。
宋江和吳用都沒了下文,而公孫勝撚了撚衣襟,才開始一般地開了口。
“姑娘,貧道可能問你一事?”公孫勝沉聲道。
其實他心裏并沒有多少困惑,但是直覺給了他一個問題,必須問出口。
“您問……”洛傾城忙是擦了擦潮潤的眼角,擡起了頭。
公孫勝微微側着身子靠在椅子一邊的把手上,“聽你所言,你們村子一直進行着殘忍的祭祀,那麽祭子一定是最重要的環節。”
他把身子微微向前一傾,冷銳的目光更逼近了洛傾城一些,“你們的祭子是怎麽選出來的?就像你。”
洛傾城仰了仰頭僵在原地。
即使流亡在外,村子給她的黑暗記憶也一直緊緊拉扯着她,她也還本能地想着什麽事應該閉口不言。
三個人又是一起安靜地注視着她。沒有催促,那種目光卻是更加不容逃避的逼迫。
洛傾城心裏的防線似乎塌了,她帶着哭腔嘆了一口氣,“說是...說是神靈欽點的。每隔十六年,神靈都會選中一個女孩,她負責用自己的身體養育獻祭給神靈的靈蟲并且把自己也送上祭壇,如此循環,慢慢消除詛咒。被神靈選中的記號就是……”
她頓了頓,咬着牙撩起了在旁人看來總是有點太長的右邊的長劉海。即使在孫二娘替她梳頭的時候,她也說過不要梳這片劉海,就算破壞發式整體的美感。
三人隐約看到了洛傾城劉海遮蓋下的一塊紅印,但是還是模糊,于是不約而同地走下座階。
洛傾城閉上眼睛,把劉海完全撩了上去。昏暗的燈光打在少女光潔的額頭上。
三人看清了她被遮住的紅印。那是個奇怪的圖形,就像是一只蝙蝠被折斷了翅膀,邊緣如同鋸齒的翅膀被掰到最大包圍住身體的兩側。
顏色是凝固的血液一般的紅黑色。
那塊紅跡并不算小,只是被長長的劉海完全遮去了蹤影。
“就是這個。”洛傾城輕聲道,“這就是被神靈選中的祭子的記號。”
如同冰冷的石膏被灌入了三個人的骨骼,他們雕像一般地連呼吸都難以捕捉。
就連公孫勝那一向隐藏很深的寶目裏面,也是難以置信的波動。
洛傾城有些困惑地瞪了瞪眼睛。如果單就這個記號本身來說,似乎不至于讓人震驚到這種程度。聽自己說那些駭人的言語之時,這三個人都是一派平靜的模樣。
她向後退了兩步,試探地開口,“三位頭領?”
“也就是說,這個記號實際上就是你們供奉的那個神靈的一種指引?”
公孫勝走到宋江吳用兩人前面。還是他先開了口。
“我背誦的咒文裏說是...這就是神靈法門的模樣。”
公孫勝撚着胡須,看着地上昏暗的燈影。
“姑娘剛才說用自己的身體養育靈蟲……”公孫勝突然想起一事,擡頭看着少女。
“就是神靈的化身。”洛傾城捂了捂胸口,“我也知道我活不長久,但實在不想那樣死去。而且如果不接受祭祀儀式,靈蟲是不會蘇醒的,雖然我能感覺到它一直在以我的身體為營養生長着……”
之後的話語不必說出,公孫勝就已經明了。
他的臉上滿滿的是夜霧一般飄渺纏繞的沉思。
“這樣。”他轉身拉過宋江吳用二人。
宋江從公孫勝的低語中擡起頭,頓了一頓,回頭叫安靜退在一旁的時遷,“時遷兄弟,送姑娘回去休息。告訴孫二娘将軍,還是暫且安排在她那裏。”
時遷應了聲是,一臉困惑地走過去請洛傾城走。
還留下她?難道那些駭人的言語不過微風過耳麽?
聚義廳裏只剩下三人。
“到底是找到實際行動的方向了。”公孫勝慢慢地登上座階,捏起了放在宋江座位旁邊的那張薄紙。
“原來公孫先生心下還是高興的?”宋江按住額頭,苦苦一笑。
“我不知道。”公孫勝擡了擡頭,背對着二人,“我倒想再重複一遍。哥哥,這個圖符是我從十五件神器的花紋交錯之中提出來的形狀,按照八卦分位,拼湊而成。如果哥哥覺得這是巧合,我也無話可說。”
他說着,把那張紙送入燭火。
“公孫先生!”宋江吃了一驚,擡起的手臂卻毫無用處。
纖薄的紙一眨眼就被吞沒成灰。
公孫勝回過頭看着他們二人。他的眼神沉靜卻鋒利逼人,像是要生生剔除幹淨二人眼中的猶疑。
命運的指向難道不是再清楚不過了麽?
吳用輕輕扶住宋江的肩膀,“哥哥,你只決定就是。”
宋江想了想那張燃盡的紙上所畫的與洛傾城額上無異的圖符,僵硬地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