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重回漩渦

安道全從長久的閉目靜思中回過神來,睜開眼睛,蓋好洛傾城身上的被子。

少女臉色慘白,像是塗了一層層寒冷的冰雪。然而摸上去卻是滾燙的,就像是萬裏冰雪之下卻燃燒着灼烈的炭火。

肌膚冰涼,卻在由內向外地發熱,病得不輕。

安道全從床邊起身,向着孫二娘微微點了點頭。

孫二娘颔首回禮。自從洛傾城吐露心聲的那個晚上開始,少女的身子竟是抽空一樣突然就明顯弱了下去,原來雖然纖柔,但是蹦蹦跳跳的模樣總歸像個年輕的少女。然而這幾日,竟是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孫二娘給她熬的湯粥也不消化,好像身體裏所有的器官都不再運作了一般。

“先生,傾城她……”孫二娘随着安道全來到外面,她輕聲問道。

“雖然病得不輕,但還不至損傷性命。還是以前的藥,先給姑娘吃着。”安道全撚了撚胡須,沉聲說道。

孫二娘點點頭,嘆了一口氣。

洛傾城自從說了自己的身世之後,雖然誰也沒有說她什麽,少女自己心裏總像是壓了塊石頭一樣的寝食難安。孫二娘看了倒覺心疼,畢竟她的命運太過黑暗,而且絕非她想要和能左右的。

安道全的沉重面色卻并不完全因着少女的病症。與孫二娘別過後,他徑自來到了宋江的住處。

宋江正與吳用商議要事。安道全讓衛兵通報進去,宋江雖能猜知是洛傾城的事,此時本不想提,但還是請了安道全進來。

“先生坐。”吳用的羽扇輕輕點了點座椅的方向。

看着宋吳二人臉色都不明朗,安道全覺得呼吸又是重了一分。

“先生是來說那姑娘的病症的?”宋江坐在安道全旁邊,“此時無暇管她,先生妙手回春,我們又不懂醫理,先生只管自己處理就是。”

安道全搖了搖頭,“我會專門為了此事來打擾寨主麽?”

話裏有話,宋江微微皺起了眉。他一邊擡手招呼吳用也坐下,一邊擡擡下巴示意安道全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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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覺得還是說與寨主為好。”安道全眉眼冰凝,沉沉地回憶着剛剛給洛傾城把過的脈象,“那姑娘的脈象非同尋常,一個人的脈動裏卻是有兩環感應。”

“嗯?”宋江說自己不太懂醫理并不是謙虛,他已經雲裏霧裏地不知何意了。

“就是說,那姑娘的脈象呈現的是兩個活體的狀态。”安道全豎起兩只瘦硬的手指,“我就像是同時再給兩個人把脈,雖然只是按着一個人的脈象。”

宋江慢慢地把身子向後靠去,然後回頭看着吳用。

“軍師?”他淡淡開口。

吳用的手指正在下巴上沉思地游離撫摸着,“可不可以解釋為,那姑娘體內還有一個活體?”

“總之就是一人二脈。”安道全想了想,還是補充道,“不是胎氣。”

宋江有些好笑地咳了一聲。他當然知道。

而且他大概想到了事實如何。

“辛苦先生了。”宋江見安道全也是要走的意思,起身抱了下拳。

“自家兄弟,不必客氣。”

宋江吩咐衛兵送安道全出去,轉而又道,“把公孫先生請來。”

衛兵應聲而去。

“會是那樣麽?哥哥。”吳用在宋江身後聲音沉冷。

“我不知道。”宋江看着灰白日光與灰塵薄霧混合着的光色,“所以才請公孫先生來說說。”

吳用不再說話,也不坐着,跟宋江兩個人偏執地站在當地等公孫勝前來。

公孫勝進來的時候眼眶微黑,到底是有好些日子沒有好覺了。宋江也不說話,擡手請他坐下。

“哥哥,怎麽了?”公孫勝坐下,不自覺地按揉了揉鼻梁的中心。再不緩解一下,眼前幾乎要發花了。

宋江把安道全的意思又說了一遍。公孫勝聽到一半,就從按揉鼻梁的動作裏抽身出來,一眼盯着地面沉思下去。

宋江說完了他也沒反應。吳用拿着羽扇輕輕在嘴唇前面豎了一下,讓宋江也先別開口。

公孫勝仿佛要用眼神從那塊灰塵圍繞的地面上挖出些什麽來。

再開口時,面色還是冰凍似地半點未動,“所以,哥哥還有軍師認為是那姑娘說過的靈蟲?”

宋江淡淡一笑,“不太确定,所以才來請教先生。”

公孫勝好像聽到了嘲諷,哼地苦聲一笑,然後雙眼看向竟是顯得略高眩暈的天花板。

“看來也只有這一種解釋。”公孫勝嗫嚅道,“一個人兩種脈象,說明那條所謂的靈蟲已在她體內蘇醒,呈現出活體的體征。可是那姑娘不是說過,不接受祭祀儀式的話,靈蟲就不會蘇醒麽?”

宋吳二人對視一眼,無奈地搖頭。

我們又怎麽知道。

公孫勝好像在下着什麽決心。就像宋江那晚決定總要找個理由前去洛傾城的村子之時一樣。

與祭子額角一模一樣的神器圖符。

再明顯不過的指引,要我們去那個傳說般黑暗兇險的地方尋找什麽。

世界在長久的寂靜中被一點點削去了真實的存在感。

許是簾外透進來的早冬冷風喚回了三個人的感官,他們各自微微一個激靈,想起來讨論的事情根本還沒有結果。

衛兵的聲音卻在此時響起,“寨主,那位姑娘想要見您。”

屋裏的三個人互相一看,然後公孫勝對着宋江點了點頭。

“請姑娘進來。”

洛傾城在宋江的聲音剛剛落地的時候,就撩開簾子站了進來。即使宋江拒絕,她也會進來。

她或許也做出了某種決定,必須要說。

“宋大哥。”洛傾城到現在好像只敢稱呼宋江,對其他兩個人有些局促地低頭行禮。

“姑娘坐。”宋江指了指公孫勝在她進來之前讓出去的座椅。此時他站在自己身後。

洛傾城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想回去。”她的聲音像是細細的蚊吟,一不留神就會漏掉音節無法聽清。

三個人臉上都浮現出一絲瞬逝的“正合我意”的笑意。

洛傾城沒有發覺,擡起頭看到的是宋江平靜而略帶困惑的表情,“姑娘不是千方百計逃出來的麽?手上還帶着一條人命,如今怎麽又說想回去?”

少女抹了抹蒼白臉上的一片片虛汗,聲音有如游絲,“我……我不想說,總之我已經給梁山帶來了麻煩,我想我還是回到村子裏去,接受我的命運吧。”

宋江回頭看了其他二人一周,“姑娘若不對我說出真正的緣由,宋江是不會讓你走的。”

洛傾城仿佛忍耐疼痛一般皺起娥眉。

“我梁山一向義事做到底,不會就這麽讓姑娘再回到你所說的那個黑暗之地。”宋江慢慢地踱步到洛傾城身邊,“何況我不解,你到底為什麽又要回去。不說實話,我是不答應的。”

洛傾城定定地看着宋江不容反駁的表情,“宋大哥都不介意我是個不祥的人麽?”

“我要是介意,早就不留你了。”宋江微微一歪頭,一句話把少女的表情壓了個粉碎。

洛傾城連哭都沒有力氣了,體內的那個東西正在慢慢吸吮盡她所有的水分,眼淚含在眼眶裏憋得瞳孔大片大片全是血絲。

“一定要讓人把話說盡麽?”洛傾城說話速度稍稍一快,竟是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地喘了起來,到底還是有些搖晃地向後一退坐在椅子上。“我體內...體內的靈蟲,它竟然自行蘇醒了...我無法控制它,它要是在這裏沖破出來,我根本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所以我還是回到村子去,接受祭祀,那也是靈蟲該去的地方。我不能……不能在梁山……”

洛傾城把整張臉埋在雙手心裏,微微的喘息變成了劇烈的咳嗽。

吳用把一碗溫茶遞到少女眼前,她只是按着胸口虛弱地咳嗽着,擺手不接。

三個人在洛傾城的咳嗽聲裏一言不發。

洛傾城終于稍稍好了些,其實對着宋江深深躬下身去,“請宋大哥給我點盤纏,讓我走吧。”

“去別處不可以麽?”宋江把最後的懷疑吐露出來,“我可以為你安頓,一定要回去你那個拼命才逃出來的村子?”

洛傾城愣在原地。

“我在宋大哥眼裏,就是這樣沒有人心的人麽?”洛傾城說話的每次發聲都像是指甲在撕撓喉嚨一樣地沙啞和憤怒,“我不能害了梁山,難道就可以害了別處?我自己都不知道靈蟲沖破之後會怎麽樣,我要去哪裏呆着等着給那裏帶去災難?我的村子本來就是一個受詛咒的地方,不在意再多些什麽災難!這樣……這樣可以相信我了麽?!”

洛傾城一個踉跄,最後那聲嘶啞的吼聲的力氣竟然帶得她纖柔的身體一個不穩,差點摔到地上。

幸而宋江趕緊扶住了她的肩膀。

“姑娘不必如此,快別說話了。”宋江眼看着洛傾城咳出微微的血跡,忙是把她按到了椅子上坐下,“我自然信你。”

他說完這句話去看吳用的表情。後者輕輕點了點頭。

一是沒有破綻。

二是正合我意。

宋江安撫了少女幾句,把那兩個人拉遠了些。

“只是這樣,如果派出兄弟送她回去,還是會不服人心。”吳用道出宋江心裏最後的煩憂。他知道宋江早就下了一窺那個村子之究竟的決心。

這卻是神器給他們的指向,荒謬而無法反駁。

“正是。”宋江嘆着氣點了點頭,“再不過一個普通女子,何須派出兄弟送她回去,況且她又是一去不回。”

他不動聲色地回頭看了看洛傾城,她正捧着吳用放在她手邊的溫茶暖着冰涼的嘴唇。

“哥哥,我可以進來麽?”

又響起了一個聲音。宋江看向門口的方向,“哪位兄弟?進來說話。”

剛一撩開門簾,史進的模樣倒是吓了宋江三人一跳。他健康的橄榄色膚色透出清晰的蒼白,一雙明目如同被纏繞了好幾圈缥缈白紗一樣瞳色模糊。

“史進兄弟,你這是……”宋江走近他,把他拉過來好好看了看。

“對不起,哥哥,我在外面聽了聽。”史進撓着頭,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低下頭去,“我說,要是這位姑娘想回去的話,我要送她。”

宋江的手被火燙了一般縮了一縮。

後面的兩個人一向沉銳的臉色也難得地出現驚愕的松動。

洛傾城更是一臉驚訝地擡頭看着這個把她帶到山上來的年輕人。

史進就知道他們會有如此反應,拉了宋江對他耳語,“我要送她回去,說不定能解了夢魇。”

“夢魇?”宋江看着一副睡眠不足的憔悴模樣的史進,吃驚地壓低了聲音。

史進沒力氣地點點頭。

是從洛傾城發了夢魇症的第二個夜晚開始的。史進總是夢到無邊無際的黑暗,但即使在虛無的夢中他也可以确定這黑暗中潛伏着什麽東西。

雖然他什麽也看不到。

然後會突然被一條滑膩而溫熱的柔軟東西緊緊糾纏住身體,直到呼吸都要被剝奪。

他可以看到那是一條黑色的蟲子,渾身黑亮的甲殼,身體卻是奇異而惡心的柔軟。

“每次醒來都不太會喘氣,好像真的被狠狠勒過一樣。”史進臉上是一派真純的疑惑和疲憊,他搖了搖宋江的肩,“我剛才聽了這姑娘說的靈蟲的事,我的夢又……應該說是因為她的緣故才起的吧。”

他隔着宋江看着公孫勝的眼睛,“公孫先生,你說我這個是不是解除夢魇的辦法?我其實找過安道全先生,他總說我沒有病症,只是脈象異常。”

“怎麽異常?”宋江拉了史進一把,他撅了撅嘴回想着安道全那一套複雜的話語。

“一個人的脈象呈現兩個活體的體征...但是多出來的那股活氣一直游移不定,就像是想要沖破開來去往別處...”史進只想起來這麽多,他到現在也不太懂。

但是宋江懂了,他也聽到了身後吳用公孫勝二人輕輕的一聲倒抽涼氣。

他們站在房間另一角,聲音也是壓低,但是洛傾城似乎還是聽了個大概。

她站了起來,一臉虛無地看着無物,“我果然帶來災禍了麽……”

史進站得不近都看到了少女明明是脫水卻透支生命一樣地流出來的淚水,一向看不得人哭的他竟是自己先急了,走過去輕輕擺手,“不是不是,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我覺得送你回去比較好,因為我的異常跟你都聯系得太緊密了……那個,你能不能聽懂我的意思?”

你怎麽越勸越哭得兇了。

“好漢好心救我,我卻給你帶來麻煩……”史進半天才從洛傾城的抽泣中聽出這麽一句話來。

那邊勸着,宋江這邊則是商量起來。

公孫勝看着兩個人等待決定的目光。

“第一,那裏是神器的指向。第二,那是史進兄弟異常的源頭,也是解除的根源。所以...”公孫勝緩緩地點了點頭,“就派出史進兄弟去,送那姑娘回去。”

“此番兇險……”吳用看了宋江一眼。

宋江明了,先是招呼史進,“史進兄弟,就按你說的,我安排你送姑娘回去她的村子。”

史進從快要沒耐心的勸哭中回過身去,勉強笑了,“多謝哥哥,安道全先生醫不了,我也只能自己找源頭解決。”

他的耳邊是洛傾城楚楚動人的低泣聲。

“可是姑娘,你可還知道怎麽回去?”宋江突然想起洛傾城“流落至此”的說法。

“只要能出海,我就能找到。”洛傾城嘆了口氣,指了指自己紅腫的眼瞳,“我的村子沿着一條除了村中血脈之人外誰都無法得見的煙霧地帶而建,我可以找到的。”

宋江點了點頭。

史進似乎還不明白他應該擔心一下此行的危險,倒是吳用把他拉去一邊叮囑了幾句。

“我一個人去不安全麽?”史進撓了撓鬓邊的頭發,“那好,軍師,我去跟花榮哥哥說說。”

你倒是就認得花榮了。吳用笑笑,點頭讓他去。

“哥哥坐鎮山寨,不可前去。”終于也把洛傾城安頓了出去,公孫勝才對宋江言道,“不過我是要去...有些道法玄妙之事,我還是可以的。”

吳用走過來,看定了公孫勝。

“軍師,你似乎不必……”宋江剛剛開口,吳用便輕輕搖了搖頭。

“哥哥不能去,此事就交由我。”吳用輕聲道,“哥哥不必擔心,此番也不是沒有必要。”

公孫勝對他說過,拼湊那個圖符最後的一環紋理,正是從自己羽扇的紋路裏分離出去的。

“既如此,”宋江到底答應了,只是擔憂地按了按吳用的肩膀,“就交與軍師,只是你與幾位兄弟都千萬小心。”

“哥哥放心,”吳用笑了,“左不過一個奇怪的村子罷了。”

宋江正想叫衛兵去水軍那邊傳令調船,卻聽得外面恭敬的一聲“武将軍”。

還未及反應,武松已經撩開門簾,身子猶自站在屋外,“哥哥……哦,軍師、公孫先生。”

宋江招了招手。

“二郎,你莫非又失眠了?”宋江打量着武松略帶憔悴的蒼白俊顏,想起他之前的失眠異夢。那也是不短時間以前,還未得到神器的時候罷了。

“不瞞哥哥,我最近總是做夢。”武松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但是胸腔還是感覺發悶,“就從那位姑娘夢魇之後,我竟然也總被夢魇圍困了。”

宋江沒有接着問武松的夢境。

他只是靜靜地看着武松困惑的面容,意識到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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