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黑靈墨流

入夜的霧氣像是一層層撕裂開來的飄搖的存在感,把這片孤島剝成虛空光滑的黑洞。

船只在深黑色的夜間水波中輕輕蕩着。洛傾城并沒有毀壞這個梁山衆人來時的唯一工具,因為她覺得沒有必要。

反正他們再也出不去。

按照戮神村的傳統,夜間總會派出一隊活屍巡邏。村中世代受着神靈的詛咒,村人也擅長各種不應存于陽世的詭術。而活屍就是他們操縱的一種傀儡,充當衛兵和奴隸使用。

年輕健壯卻早亡的人,屍體會被用咒術保存下來,操縱成為無知無識卻是蠻力怖人的傀儡。有時候因為活屍不夠用,甚至會選出健康的年輕人作為犧牲,脫離自然死亡加入活屍的隊伍。

他們是這個村子裏最黑暗的保衛。

雖然夜色濃黑,但是活屍慢慢游蕩而過的僵硬的腳步聲還有野獸一般低低的嘶啞呼吸都能被感應到。他們比夜色還要焦黑,像是黑洞裏撕裂開的更黑暗的裂影,可以看到他們在四下游蕩。

可是在只打開一條小縫的視線空間裏去看,到底是太難為眼睛了。

施恩看了一會兒,回身縮進狹窄的船底艙裏,用力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所以,”施恩看着一個輕跳爬上了自己膝蓋的小貓,“我們還是要呆在這裏?”

小貓舔了舔爪子,然後看着施恩,“主人先想想怎麽出了這船然後進去,看來是憋壞了吧?”

莺聲燕語,帶着些少女的嬌憨,貓竟然開口說了人語。

還是好聽的年輕少女的活潑嗓音。

施恩卻是半點也不驚訝,只是托着下巴沒精神地點點頭。

他已經聽過他的貓開口了。現在也可以稱呼它為“黑靈”。

武松應該在奇怪自己為什麽沒有出現去送他的船,但是擰斷他的腦筋他也想不到,自己已經躲進了船的底艙裏。

那是船只出發的前夜,看來宋江本也不想把這船出發的事當做一件事來傳揚,只是把船安靜地所在岸邊。那裏是水泊可以通海之處的水域。

船是水軍那裏出動的,因為大多數的戰船都在進行操練,所以用了一艘小型貨船,當然底部的船艙不用裝什麽東西。

于是施恩用那裏藏下自己。

他本來毫無如此做的理由,是黑靈把他弄去的。

這裏是梁山最安靜的水域,因為通海的那端從不通船,連守衛的兵力都可省去。

黑靈卻是一路蹦跳着硬是把施恩撕羅來了停船的地方。

“大半夜的,我又不是沒見過船。”施恩哼了一聲,實在是被小貓纏得夠了,拎起它的後脖頸就要往回走。

“主人。”小貓張開嘴,卻不是喵喵的叫聲。

那少女般活潑清澈的聲音像是鋒利的針,一下子刺破了施恩的耳膜。

他甩手松開小貓,它差點沒仰面掀個跟頭摔在地上。

它一骨碌牛正身子,看着後退了幾步一臉驚駭的施恩,“主人不至于這麽讨厭我,要摔死我吧?”

嬌嗔的語氣和凝起的眼瞳都活脫脫是一個鮮活的少女。它自顧自舔了舔爪子,不顧施恩理了半天舌頭也說不出話來。

“你你……”施恩彎下身子,好像要從黑貓的皮囊裏看出它的真身,“你怎麽會……”

“之前是怕吓到主人。”它歪了歪頭,“其實主人早就知道我不是普通的貓了不是麽?”

施恩想起它在桌子上劃拉出來的那些水痕。喉嚨處堵着石頭一般連吞口水都很困難。

“雖然這麽說……”施恩按着胸口。狂跳的心髒需要使勁按住才能略略平複。

“主人可以叫我的大名了,我叫黑靈。”它跳了幾步,翻身上了施恩的肩膀,“我化身之後的感官也算是剛剛恢複過來,我看墨流也差不多了。”

“嗯?”施恩感受着黑靈暖絨絨的皮毛蹭在自己的後頸上,它口中吐露的人語清晰地飄進耳朵。“墨流……什麽墨流?”

黑靈一骨碌躍進施恩的懷抱裏,他趕緊合攏雙臂托住它。

它擡起小爪子拍了拍施恩的左腕,“就是它呀。”

那條蛇?

施恩想着那條花紋詭麗柔軟滑膩的大黑蛇在自己面前豎起身子,眼睛裏滿滿的通曉人性或者完全就是人般模樣的光芒,對着自己吐開蛇信子叫“主人”。

別這樣別這樣。

“墨流的聲音可好聽了呢。”黑靈撇撇小嘴,一個爪子按了按施恩的側臉,“主人你是什麽表情,難道我們兩個都不讨你喜歡?”

施恩臉上被按了一下,一下子有些反應不過地噎了一聲,“……我沒有。”

“啊,對了,還有正經事。”黑靈水瞳裏靈光一閃,忙是跳下地去轉頭看着施恩,“主人委屈一下,你看能不能藏到船上去跟他們去?”

“什麽?”施恩的确是沒聽懂,夜風輕輕抖動着他眨了又眨的睫毛。

“主人不知道這船要帶着些人拿那女人的村落麽?”黑靈少女氣地皺起小巧的貓眉。

“知道啊。”施恩聽人說了,倒不是武松,他和花榮幾個同去的人一起商量着什麽。“可是沒有我。”

“主人,”黑靈沉下黑瞳,散發出一種高高在上的尊冷氣息, “你必須要去。”

施恩撓着頭發。

現在黑靈對他開口說話,倒是可以讓他更直觀地感受到它在發神經了。

“為什麽?”施恩想起那個似乎名為洛傾城的少女曾對黑靈有過的反應。

像是一只落單的羚羊看見了兇猛的豹子,整個世界于她只剩下逃亡的狂奔。

他察覺到了某種擰緊繩結一般的關聯。

“那女人帶着【門】的祭祀符號,她一定來自于【門】的祭壇。主人,你一定要去她所說的自家村子,查明【門】現在的狀态。而且,我們要去拿必須由我們掌握的東西。”

黑靈的模樣完全不像一只貓,而是一個化身為黑貓的非凡少女。

不屬于這個紅塵的乾坤。

只是施恩現在不為這個困惑。他剛才真正是一句也沒聽懂。

“主人沒聽懂吧?現在也不是解釋的時候。主人只要知道,你必須去那裏就好。”黑靈說完,走過來親昵代撒嬌地蹭着施恩的小腿,“主人你要趕快強大起來,我和墨流還在等着追随你。”

施恩感覺自己腦子裏所有能思考的腦筋都在旋轉打結然後一片漆黑。

主人。強大。追随。

這些因為從未進入過他的世界所以聽起來光耀而陌生的詞語,一遍一遍在心裏大潮一樣翻湧着。

施恩有生以來還沒有過這樣的感受,即使是在孟州做那錦衣纨袴的管營少爺的時候,也不曾有過這種心髒的震撼。

我是一個必須掌控起一切的人。

不管願不願意。

也沒有可不可以。

“若是按照你說的,”施恩蹲下來,把黑靈溫熱的小腦袋攏進手心裏,“聽着這麽玄,去就去吧。不過……”

他看着船皺起了眉毛。

“所以才說要看看怎麽藏上去呀。”黑靈從施恩的手指之間把頭拱了出來,“主人你也知道不能跟那個……宋……什麽的說說讓你去吧?”

施恩咳了一聲笑開來,按了按黑靈的腦門,“那是宋江大哥。”

“又不是我大哥。”黑靈撇撇嘴,“我比他大了不止幾萬歲呢。”

施恩瞪了瞪眼睛,然後又安靜下來。

倒是應該安靜地接受它一切的不平凡。

就從那個它找到自己的冷夜開始。

施恩卻是已經反應過來要把腦筋投入實際。他看着那艘在萬裏夜幕之下微微蕩着的船,“那就是……藏在船艙裏了。”

“不會被發現吧?”黑靈動了動漂亮的嫩耳朵。

“誰會多事去搜不運貨的貨船。”施恩拍拍黑靈的腦袋,“雖然我現在還是一頭霧水……就當自己鑽進了說書的幻覺吧。”

左腕的繁麗花紋輕輕蠕動了兩下。

“墨流也該睡得差不多了。”黑靈點了點頭,“主人回去拿些水之類的,看來要在船底艙裏呆不短的時間。”

“……現在?”施恩看着已經微有破曉之光的黑夜。

“當然是要先藏好啊。”黑靈“你是傻子”地瞪了施恩一眼,“人都來了還怎麽藏進去。主人你就委屈一下。”

似乎自己是什麽明顯的繡花枕頭,讓別人以為自己只是在意吃苦就這麽一直勸着。施恩苦笑了笑,抱着黑靈站起來,“我又不是沒委屈過。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主人帶上些我的幹魚。”黑靈縮在施恩的臂彎裏,像是準備這就開始補充睡眠一般聲音含混起來。

“如果帶上樸刀又怕聲響……”施恩想着自己總該拿個武器。

只是他突然冥覺般地擡手摸了摸頭冠上的花簪,改了主意。

于是憋了一路現在還不得出去。那些詭異的不人不鬼的人形怪物還在游蕩着,根本找不到某個眼前都沒有人的機會。

施恩可以感覺到寒冷夜水氣息慢慢地滲進船板。黑靈趴在他的肩上,一人一貓扒着船縫往外看。

“總算看清楚了,原來只是活屍麽?”黑靈發出少女般低低的讪笑,“等不到散開的機會了,主人,一會兒你看準了馬上跟上我出去。”

一會兒?

“喂,你幹什麽去?”施恩把聲色壓得空洞,低低吼了一聲的時候,黑靈已經掰大了船艙板竄了出去。

他的話只起到了一個作用,襯托黑靈撲出去的速度到底有多麽快。話音還沒落地,黑靈已經沖進了正好走到最密集程度的那些活屍中間。

像是沉睡的猛獸突然被疼痛驚醒,一群燒焦黑炭一般的活屍爆發出憤怒的嘶吼。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黑靈撲過去的時候,施恩看見它輕巧的身子帶過一條瞬間散去的黑氣。

但是那些猛烈的嘶吼似乎沒有擴散開去,甚至在自己這裏聽起來都不是多麽震耳。

黑靈阻止了吼聲的擴散?

施恩猛地明白過來。他們不遠處想也應是村莊入口,那裏一切都不知底細,被吼聲驚動開來就麻煩了。

“這小家夥真不愧是幾萬年的心精啊。”施恩小半個身子探上去,現在活屍亂撲得太過猛烈,岸邊上一段距離竟是眼前近不得身。

他突然嘶了一口冰涼徹骨的冷氣。

黑靈正一個個咬斷活屍們的脖子,動作死神一樣精确而絕不留活,一個倒下立刻又撲上另一個的咽喉。

施恩完全推開船艙板,一腳踏上沁骨的寒水奔向岸邊。

黑靈從最後一個活屍的咽喉上跳躍下來,它的嘴上自然沒有血跡,只是一片皮毛都淩亂地四下撕扯着。

它有些氣喘,回頭看着一片橫七豎八的……

死屍。

他們終于都是真正的屍體了。

“主人,時機很準啊。”黑靈扭過頭,對着施恩擺了擺爪子,“你要是早出來一個眨眼,這些活屍還會攻擊你。”

我怎麽一點也沒有被誇的感覺。施恩感覺笑的面具都扯不起來。

“主人快點,”黑靈收起氣喘微微的活潑聲色,“我們或許只有一個晚上的時間。”

就算有人看見這滿地的死屍察覺到他們的躲藏,也顧不及。

施恩緊走了兩步,黑靈也順着他的腳步就跳到了主人的肩膀上。

夜風在施恩耳邊微微呼嘯。他無法消除自己穿行于夢境之中的虛無感。

這個空間就像是一塊夢境的黑洞,或許眨眼就灰飛煙滅般的不真實。

黑靈伏在順着唯一可見的暗白色小路奔跑着的施恩肩上,“主人我一定要再告訴你一遍,我們進來不可避免地會受到詛咒,到時候我自然想辦法解決,你只記住千萬不要随意運武。這裏的每寸空氣都是被詛咒過的。”

“我也沒什麽武可運。”施恩的聲音冷冷地震了一下,“你只說到底有幾分把握所有人都還能活着出來?”

他已經在船艙底聽了黑靈的話。

“那女人要的是祭品。就像主人你們的被喚醒一樣,【門】的紀年已經回歸,它也正要蘇醒。所以那女人需要星靈作為祭品暫時鎮壓拙門】的肆動。”

“我不知道。”黑靈把整個小腦袋都貼上施恩的耳朵,它的聲音直接深入到他的心底,“主人你只要記住你們都不能現在就死在這裏,不管用什麽方法都要拿到重要的東西然後活着逃出來。”

施恩不想再接着問“到底要拿什麽東西”。他猛地頓住腳步,差點一個踉跄撲到地上,然後四下飛速看了幾回,閃身躲進了幾塊亂石天然搭成的隐蔽裏。

黑靈差點被甩下他的肩膀,但是它一眼就看見了施恩這麽做的原因。

一個一身黑衣的男子正從村口出來,站在冰冷的夜霧之中仰頭看着無星無月的黑暗夜空。

“我不知道有沒有被看見……”施恩吹氣一般壓低聲音,在石頭邊緣上只微微露出可以放出視線的一線眼瞳。

“主人別出聲。”雖然施恩的聲音只有自己可聞,黑靈還是一個小爪子拍在施恩的太陽穴上。

男子似乎在專心研究着夜空中的什麽,雖然除了一片黑暗之外什麽也沒有。

黑靈皺了皺鼻子。

【門】的氣息……

黑衣男子沒有停留多久,好像是剛出來就再沒了興趣的夜晚散步一樣,他轉身一邊蓋上頭頂巨大的兜帽一邊走入進到村莊裏的夜霧之中。

施恩終于把一直憋在胸腔深處的呼吸吐了一口出來,“我們也像他那樣從村口直接進去?又看不清,誰知道一下子碰上什麽狀況。”

“主人,你怎麽一直問我?”黑靈的語氣突然冰凍萬丈,“我和墨流來到主人身邊的目的,是想讓主人指揮我們完成星靈的使命!主人難道就一直問一只貓怎麽辦麽?”

施恩被劈頭打下來的冷酷斥責弄得有些發暈。他定着眼睛看着黑瞳深邃的貓。

黑靈也看着主人的眼睛,看着那裏面的什麽東西掙紮着要沖破束縛。

“我知道了。”施恩看着詭異寂靜的茫茫夜霧,“讓我想想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