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神靈祭品

武松身上的疼痛已經減輕了,只是感覺呼吸不暢。

因為這地牢裏四面不透,全都是暗紅色的厚重石壁,摸上去密密麻麻都是刺痛的倒刺。

現在五個人之中最顯虛弱的是史進。倒不是因為身子骨的原因,他只是太餓了。

來時撐船的事情一直是史進在做,他也沒吃什麽東西,花榮替他的班也只是一小會兒。史進是個忍不住餓的人,武藝雖然非凡但前提是要吃飽。他們到現在還沒得飯食,更不用說史進最愛的燒雞了。

他正一頭靠在花榮肩上,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

花榮摸了一下他一片冷濕汗水的額頭,他還有些小小的發熱。

“天殺的,怎麽會這樣!”武松雙拳狠狠砸在牢門上,生了許多鏽斑的鐵門發出微微的一聲震顫聲。“到底是被算計了!雖然早有防備,但是沒想到全被人家算在心裏!”

“二郎,安靜些。”吳用坐在地牢一角的陰影裏,微微的白色反光是他手中輕搖的羽扇。“你現在着急也無用,還是坐下來,省些力氣。”

“哎,軍師!”武松幾步走過去,蹲在吳用面前一臉焦急,“您是最聰明的人,還不快想辦法!只要你說做什麽,有我武二在!”

怒火的确能賦予人力氣。武松也是許久未進水食又經歷過劇痛的人,現在卻還是一臉憤怒的神氣嚷着要收拾這村子裏的人。

“二郎……”吳用的聲音略顯微弱,他需要在陰影之中才能略略掩飾自己蒼白的面色,“我讓你安靜些,你再吵我才真的什麽也想不出來。”

武松被公孫勝拍拍肩膀,只好吞了聲,跟着公孫勝一起退到另外的角落。

他們被一幫活屍送到這裏,沿路一片昏暗,而且道路迷宮一般曲折。這完全是一個死路,就算能出去,也沒有人記得住怎麽進來的,說不定會誤撞到什麽更危險的地方。

外面暗色的昏黃反倒是這一片黑暗中的亮色。那是石壁上間隔整齊的兩排火焰燈。在這個空氣都不太流通的空間裏,很難想象這些火焰可以安靜地久燃不滅,一直黯淡而固執地照亮一片死亡的氣息。

吳用的腿有點發飄,他感覺自己的力氣正在透支。洛傾城用她尖長的指甲抵住自己額頭的時候,并不僅僅是控制恰好的威脅,似乎也對他下了某種咒術。

他明明已經安靜了許久不動來保存力氣,可還是感覺渾身抽空一般漸漸成為一個空殼。

吳用努力保持着清醒的腦筋,圍着地牢仔仔細細查看了一圈,手指一直貼在石壁上,輕輕跟着腳步劃過所有粗糙的倒刺。

放下手的時候,指尖已經磨破了皮,冒出了點點血跡。

花榮看了一眼已經昏昏入睡的靠在自己肩膀上的史進,盡量壓低了聲音,“軍師,別看了,這裏呼吸這麽重,完全是不通的。”

吳用背對着他站在牢門前,看着不遠處卻遙不可及的昏黃燈光,“我知道。”

公孫勝在吳用轉頭看向自己的時候,已經是第三次放下掐算的手指。

“竟是沒算到這種情形……”公孫勝感應不到絲毫道法可以開啓的力量,嘴裏嗫嚅着。他想起那個上山時清秀楚憐的洛傾城,再想起那個滿目殺氣的洛傾城,長長地嘆出一口氣。

“人心,僞裝之面具,果然最是算不出來。”

吳用頓了頓,知道現在公孫勝也是無法可想,再看了一眼除了生悶氣之外如今也是束手無策的坐在一旁的武松,連搖頭的力氣都沒了。

“軍師。”花榮把自己的短披風脫了下來,正輕輕地圍在已經開始體寒的史進身上,“我們……我們真的總不能在這裏等死吧?”

那也太荒謬了。

雖然已經接受了那麽荒謬的命運,但是不能接受這種荒謬的戛然而止。

肩膀上靠着的史進的頭難受地動了一動。花榮忙是收了聲音。

吳用也不回答,只是輕輕豎起手指在唇上抵了一下。

現在需要的只是安靜。說不定能調動起什麽生得曙光。

死寂一片的地牢仿佛在一個桑田之後才聽到了聲響。

從昏黃燈光的尾巴之處搖曳出一個漸行漸近的影子。

有人來了。

吳用幾乎貼着牢門冰冷的鐵質站在那裏,一雙明眼冷若寒冰。

其他人也聽見了動靜,只有武松一下子站了起來,幾步走來站定到吳用身側。

洛傾城站在昏黃燈光能照亮的最後的範圍尾巴上,眼瞳裏不存在任何活氣,冷冷地看着這個地牢裏的祭品們。

她換了一襲黑衣,沒有任何多餘的衣擺,如同柔軟的蛇皮一樣緊緊地縛在皮膚上。這黑衣像是神秘儀式的符號,裁剪出破碎而詭異的邊角花紋,一眼看去,還以為是她皮膚上完美刻上的刺青。

洛傾城到底走了過來。過膝的長靴也是緊緊貼在修長的腿上,脖子上和手腕上戴着的奇怪挂飾發出輕微的嘩啦啦的響聲。

她站到吳用面前。完全梳上去束成一束的長發安靜地垂在背後,額角上如同垂死的折翼蝙蝠般的祭子符號深深地落入吳用的眼瞳中。

“你倒是還敢來啊!”武松一把雙手扣住牢門,“你想殺我們,可不是那麽容易!你敢不敢把門打開,光明正大交搏一場,休要用什麽見不得人的詭術!”

“哦,”洛傾城只是看着吳用,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我不敢。”

武松氣極,一張俊面登時氣血上湧漲得通紅。

“二郎。”吳用也是冷冷地緊盯着洛傾城,表情一動不動,“不必多言,她怎麽可能放過我們。”

“哎,總歸是軍師先生明事。”洛傾城的眼中露出一絲嘲弄般的贊賞,她點了點頭,“我是來提醒你們,這裏雖然空氣不好,但是好好把握你們最後的呼吸吧。子時一到,你們将再也不能呼吸到人世的半寸空氣了。”

那邊的史進正是醒轉,聽到一片寂靜裏洛傾城冷冷響起的聲音,“可惡!我到底是腦子出了什麽毛病才會相信你……把我的哥哥們都給害了!”

花榮猛地一搖他的肩膀,“胡說什麽,別往自己身上攬!”

史進看着花榮一臉單純的嗔怪表情,眼睛竟是要湧出淚水來一般地泛起血紅。

“小夥子,原來我讓你這麽生氣麽?”洛傾城歪歪身子,從吳用身側的空隙裏把視線投了過去,“就算不用你,你們梁山上個個好漢都那麽善良,誰不能替了你的角色,你又何必這麽怪自己呢。”

她說着夜莺一般輕輕笑了,虛捂住嘴毫不掩飾嘲弄的模樣。

“你……!”史進不管不顧,一把扣住粗糙的石壁就站了起來,花榮卻從背後一把拽住了他。

“好兄弟,”花榮看着史進一臉悲怒的沉暗,心中湧起不忍,“……不要運武。”

“花榮哥哥!”

“你還是聽你好哥哥的話吧。”洛傾城指了指花榮,“你要是太生氣的話,除了調起所中劇毒讓你更加痛苦之外,不會有任何的作用。”

吳用的聲音拉回了洛傾城的視線,“事到如今,是不是一切都可以坦白?”

“怎麽,臨死了還要多知道些東西才罷休?”洛傾城挑起細細的娥眉。

“不願意?真是小心謹慎的姑娘。”吳用翹起蒼白的唇角,“就像老鼠。”

洛傾城的眼中掠過一絲冷怒的兇光,但随即恢複一切虛無的平靜。

“拙劣的激将法啊,軍師先生。”她抱起雙臂,“不過對要死的人還有什麽不寬容?你說就是。”

“你為什麽确定我們為祭品?”吳用把聲音壓到寒冷的最低,“那個男人,看到我們的時候依次确定,什麽‘虎靈’、‘月靈’……我只要問清楚這個。”

“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洛傾城仰起脖子,放肆地笑了幾聲,“不過告訴你算了,我幫你完成遺願你可要感謝我呢,軍師先生。”

“我們所供奉的神靈已經沉睡不知多久,或許比天地的紀年還長。但是它在沉睡之時就已經對我們村子下了詛咒,我們要一直祭祀它,保證它一直積蓄蘇醒的力量。在最古老的咒文裏,已經明指如今便是神靈紀年的回歸。但是很諷刺的事,我們必須背叛我們一直以來肩負的為解除詛咒所做的努力,那就是阻止神靈的蘇醒。”

“我們雖然一直被迫祭祀神靈,但是它的蘇醒于我們而言是最後的毀滅。我們不知道神靈的真面目,但卻是剛剛從咒文裏解讀出,它若在回歸紀年中蘇醒,我們的村子将永遠陷入黑暗的輪回。我們會永遠脫離不了生死之外的輪回,永遠這麽在死地裏活着,永遠陷入長生的死亡。”

武松煩躁地撓着頭。吳用卻是和走過來的公孫勝一樣,聽出了什麽玄機。

“我們決定阻止它的蘇醒,哪怕繼續延續這無休止的祭祀,但那至少在一點點地解除詛咒。所以我們需要星靈來鎮壓它。”

她擡起手指,依次指過牢籠裏的五個人,“虎靈,月靈,天靈,智靈,還有一個玄魄之身。雖然缺少了最重要的暗靈,但是也就夠了。其實你們梁山上有不少人接到了神器吧?果然中了我們的大祭司測算到的星象回歸之語。不過我們只需要你們這幾個星靈。”

吳用歪了歪頭,看着洛傾城額角的紅斑。“你是怎麽确定的?”

“你這麽聰明,都已經看到了不是麽?”她擡手摸了摸自己的祭子符號,“這個紅斑其實就是一只靈眼,它确定了你們各自的星靈玄魄。我只是沒想到這麽順利...先不說我恰好遇上了月靈将我帶上山去,只說我不過在月靈和虎靈身上下了夢魇咒,但是竟然這麽水到渠成地牽扯到了另外的目标。”

她看着史進和花榮笑了,“月靈和天靈,真是一對好兄弟呢。”

史進低着頭,突然擂了花榮一拳,“我說過……我說過要哥哥你別來!”

花榮抿住嘴唇,受了史進的一拳也不說話。

不後悔不用嘴上說。

“所以,軍師先生,您還有什麽問題麽?”洛傾城背過手去,向前傾了傾身子,禮貌的言語聽起來卻像是夜莺垂死的尖叫一般瘆人。

公孫勝擡手擋下了吳用的話,自己開口吐出沉啞的聲音,“永生的死亡,也就是說,其實你這個村子裏根本沒有活人?你們只是陷在了活在死亡裏的輪回之外的怪圈?”

洛傾城張了張嘴,輕輕拍了兩下手掌,“你雖然不是星靈,但是做祭品卻是夠格。你說的沒錯,不過……”

她笑着反手指了指自己的臉,“我是活人。村子裏只有神靈選中的祭子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活體。不過說到死人,洛風就是。”

那個一身黑衣,面容如同挖空眼瞳的精致卻殘破的雕像一般的青年男子。

“他就是你們的大祭司?”公孫勝淡淡道。

“沒錯。他其實并不屬于這個村子,只是永遠也無法擺脫這裏的詛咒。”洛傾城微微放空了眼神,似乎在咀嚼洛風的過去,“他還是一個真正的人的時候,就是一名巫師,受到晉文公的差遣尋找方術,卻誤入我們這個被詛咒的地方而被禁锢入永生的死亡。說起來,還真是個可憐的笨蛋。即使是現在也沒有變聰明,還在相信長老們所說的‘可以真正阻止神靈的蘇醒’。那不可能。”

“晉文公……”吳用和公孫勝對視了一眼。

那本應該是早已朽爛的屍體,果然被扯入了永遠無法擺脫的永生黑暗。

整個地牢陷入了可怕的沉寂。

“只是對不起哥哥……”感受到空氣劇毒又在體內躁動的吳用沉沉地嘆了一口氣。他想起了宋江臨別時的千叮萬囑。

“你倒是完全不談生死。”公孫勝走近洛傾城站的位置,她的臉被鐵質的暗光分割出不規則的陰影,“到了你說的祭祀時刻,你不是一樣走上祭壇麽?這麽悠閑地站在這裏嘲笑我們,我差點都以為你是完全沒事的一個人了。”

“我?”洛傾城愣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去放肆地揚聲笑了起來。“我當然無所謂!我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背叛我的命運,能跟你們這些星靈一起奉上祭壇倒也值了!”

武松聽着少女柔嫩卻尖啞的笑聲,渾身一陣陣地冒出冷氣。

“這女人……”

洛傾城的笑聲哮喘一般輕咳着漸漸收住,她在笑聲的尾音裏側過一只眼睛。

她不知看着這些祭品中的哪一個,只是她的眼瞳浮出了撕裂傷口卻絕不出聲一般尖銳的痛楚陰影。

“那麽,最後的時間留給各位好漢。”她仍是這個動作,聲音轉入即将湮沒一般的沉冷。

少女回過頭,邁步就走。

而吳用看着洛傾城消失在昏黃燈影裏的背影,回頭看着花榮,“花榮兄弟?”

“現在似乎調動不起來,”花榮點點頭,“但是既然我們與神器同體,它們的力量一定會在關鍵的時刻爆發。”

“對了!”武松猛地一拍掌。

衆人其實都帶着神器來,在那之前與各自神器的磨合過程中,他們已經做到了最簡單的人器合一。

就是将神器融入自己的身體,用兵時呼喚出來。

這只是最簡單的相當于貯藏手段的神器力量,它并不能給衆人提供任何化入血脈的力量波動。

但是正如花榮所說,神器與他們同體,不會背棄他們。

而公孫勝雖然沒有神器,但是在衆人還完全沒有做到與神器同步覺醒的時候,他的道術是衆人的輔助,如果呼喚神器出現偏差,公孫勝可以根據神器裏分離出的八卦秘術來輔助成功。

他們并不是在等死,而是即使出了這裏也毫無用處。他們出不了迷宮一般的地牢彎道,而且他們在押上性命地等待探知所謂神靈的真相。

他們終究要踏上那個祭壇。

“軍師……”武松摸着自己的兩條手臂。那上面有若隐若現幻覺般的金龍細紋。

“兄弟們,千萬準備好就是。”吳用的聲音高高在上而不說二遍。

史進撐了撐昏昏沉沉的身子,對着花榮微微一笑。

“我得等着回去補燒雞呢。”他孩子氣地對花榮輕聲說道。

他們都面對着噴濺了鮮血一般鏽跡斑斑呃鐵質牢門安靜了下去。

洛傾城的身影卻是在消失不久後再次出現。她已沒了剛才嘲弄般的冷靜,腳步很急促,像是強忍着憤怒和恐懼的顫抖。

她的後面,緊跟而來的是整個面孔都埋在兜帽陰影裏的洛風。

“怎麽會……怎麽會!”洛傾城一下子站定在牢門幾步之外,死盯着她的祭品們,發出一句不知對象是誰的憤怒驚吼。

“這是祭祀羅盤的感應,”洛風靜靜地站在呼吸慌亂的洛傾城身後,“兩個一起來了。”

“雖然暗靈來了是正好!他是最關鍵的祭品!”洛傾城甩了兩下手臂,回身對着洛風揚眉吼道,“但是黑靈...黑靈果然也跟了來!它雖然不是全覺醒的狀态,但是誰知道它會爆發出什麽樣的力量程度!千算萬算還是沒算過那個幾萬年的心精,他們是怎麽跟過來的!”

“傾城,你現在對我喊也沒用。”洛風聲音死氣沉沉地平靜着,“所以我們現在就要開始祭祀儀式,我們沒有時間也不該先去找出暗靈和黑靈,只有搶在出狀況之前……”

“沒到子時就開始祭祀,那時候神靈還沒到完全沒有力量波動的界點,出了什麽事誰會知道!”

“我們必須這麽做,傾城。”洛風擡起頭,陰影交錯開,露出他一個空洞的眼眶,“我們必須完成祭祀儀式,根本論不到什麽‘不必擔心他們也根本逃不出村子’的問題,鎮壓神靈蘇醒才是我們的目的所在!還有,傾城……”

他壓了壓下巴,全漆黑的眼瞳漩渦一般吸收着眼前少女的驚惶,“我的祭子,你真的還是一個合格的祭子麽?在你身上,絕對不能出任何問題。”

洛傾城瞬間凍住了一樣看着洛風。

她感覺有兩排尖利的牙齒一點點啃噬着她的心髒。

“我當然沒有任何問題。”額頭上的冷汗慢慢幹了,泛起一陣刺骨的冰涼,洛傾城深深吐出一口氣努力恢複平靜,“那好,只好按照你說的辦。不過大祭司,破了子時祭祀的死規,可是要由你來負責應對可能出現的狀況。”

“我知道。”洛風撩了撩兜帽,似乎在做某個召喚的姿勢。

地面輕輕蠕動上升,脫身成十幾個活屍。

吳用不動聲色地瞪了瞪眼睛。

沒有動作是對的,這些活屍并不是他們現在的狀态可以對付的。

“帶他們到祭壇,我們這就開始祭祀的儀式。”洛風的手停在抓住兜帽褶皺的動作上,他漆黑的眼瞳裏卻映照不出洛傾城的影子。

“傾城,你不要到現在才開始後悔接受你的命運。”

洛傾城飛快地邁出腳步,狠狠地撞了一下洛風的肩膀走了過去。

“我沒有!”洛傾城一路走出彎折的地牢通道,她臉上是蒼白色的大片冷汗,“我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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