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死路無盡
墨流的蛇尾收得很緊,幾乎把施恩的手腕勒出一圈腫脹的紫紅。
但是不這樣施恩的腦筋是清醒不過來的。
任誰看見一群蠕動着的脫離于畸形黑暗的活屍馬上就要逼到眼前還被一把推到前面說這事必須你來解決,腦筋打成千萬結都不是怪事。
“墨流,輕點!”施恩頓時感覺整個手腕充血脹痛起來,忙是伸出另一只手抓住墨流的蛇尾。
“主人別磨蹭了!”黑靈在旁邊力道恰好地不會把施恩拱翻地輕撞了他的小腿一下,“一群人的命都在你手裏呢,快點啊!”
施恩低下眼睛,幾乎可以看到冷汗順着鼻尖滴落下去的模樣。千萬條爬蟲浪湧上來一般的聲音越來越清晰,那只女活屍眨眼間已經把滿是蟲卵般血色凹凸的手臂伸上回廊要抓扣而上。
施恩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破裂開來的血腥味流進唇齒之間,讓他驀地清醒了許多。
恐懼也就更加清醒地心髒裏放肆地沖撞。
“主人!”黑靈墨流看着施恩緊握着花簪的手泛出用力極限的鵝黃色,舉在半空中不住地顫抖,齊聲吼了主人一聲。
施恩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時刻。命運把一群兄弟,包括他最珍重之所在的武松在內所有人的性命都狠狠按到了他的肩膀上。
他根本沒有選擇扛不扛得起的權力。
後來施恩回想起他趴下身子去幾乎一下子與那個女活屍貼上皮膚之時內心的沖湧,就像是內心一直緊閉的某道法門突然洞開,劇烈的光芒撕裂一般噴湧而出,他整個的靈魂就在一瞬間被投入命運的熔爐重新鍛造。
某種本能蘇醒了,盡管他花了那麽長的時間也沒有洞悉那究竟是什麽樣的本能。
他只是猛地趴下身子去,正沖着千萬活屍攀爬上來的方向,高高舉起了手中閃爍着寒冷光芒的尖銳花簪。
無知無識的女活屍都似乎愣住了一瞬,殘破的小臂扣在石壁上竟是一時沒再動彈。
她的臉被上下用力扯開一般急劇地拉長,整張勉強略有人形的臉瞬間撕裂,黑洞般的骷髅眼眶緊緊貼在施恩的眼瞳上就那麽尖叫張大的嘴一般擴大開去。
野獸瀕死的獸吼也沒有這般凄恐,施恩的天靈蓋仿佛瞬間中了麻醉的雷電一樣瘋狂地眩暈起來。
花簪刺下的動作完全處于本能,一瞬間覺醒的某種黑暗的本能。
那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施恩在幹什麽,他們不是記住了施恩”別說話也別動作“的告誡,而是根本就喪失了調動起任何感官的能力。
武松也只是瞪大了眼睛,看着施恩高高揚起緊捏着花簪的手,狠狠地刺了下去。
施恩的眼瞳旋轉凝聚,把眼前的一切剔除幹淨,只剩下一點凄豔詭異的鮮紅色。
女活屍眉間的朱砂痣。
他都來不及去想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從何而來。
“黑靈!”墨流擺了一下蛇尾,和黑靈一起閉上了漆黑的眼瞳。
它們身上騰沖而起的藍光和活屍們天塌地陷般的騷動同步,如同不可計數的流螢群層層纏繞包圍住了這個恐怖卻是生路的絕壁回廊。
施恩的眼睛裏漸漸重聚起光芒,才感覺到自己的身子正被女活屍的狂扭帶得一刻不得穩定。他手上的花簪正中那顆朱砂痣,刺中的傷口處如同瞬間生長起無數黑色柔軟的蟲子一般蠕動起無數黑色肢節,緊緊包圍着花簪的尖頭,竟是完全使不上拔出的力氣。
他也知道現在不能拔出。手心因為握得太緊而被花簪的紋理刻印出皮肉的縱橫交錯。
女活屍撕裂擴張的血肉就貼在他的眼前,像是就在他的眼瞳之中表演着地獄的景象。
如果不是黑靈和墨流在後面控制住施恩的力道,這種極限的震撼和整個趴下去的姿勢早就把施恩頭朝下推到深淵之中去了。
女活屍仿佛是這一大片活屍群的指引,她被施恩手中的花簪牢牢釘在了遠處,整個活屍群也是突然被寒冰覆蓋全體凝固一般就在原地起伏蠕動着,已經到了回廊邊緣卻是再沒有向上攀爬半寸。
“主人別松手!”黑靈看着女活屍被刺穿的朱砂痣之上暴湧出來的蟲子般的黑色肢節已經向上纏繞接觸到了施恩的手,引得他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去,忙是尖銳地吼了施恩一嗓子。
“這、這是什麽東西!”施恩真是想松手,那些不斷蠕動着如同惡魔黑色的小舌一般的肢節已經纏繞上了他小半只手,冰涼而滑膩地似乎要穿破他的皮膚往血脈裏鑽。
可是黑靈卻是要命地堅決不讓他松手。
墨流在施恩身側高高地直起身子,向着施恩握着花簪的那邊方向直直探過上身去,張開蛇齒鋒利的嘴,血紅色的蛇信子如同一道綿絕噴湧的血色泉水一樣震顫着吐了出來。
施恩沒聽見墨流發出任何聲音,但是它那狂顫吐出的蛇信子仿佛在傳出着不能耳聞的魔音,一股冰涼的氣浪拂過施恩的手背把纏繞而上的那些黑色肢節向後吹得折斷退卻。
“墨、墨流?!”施恩看着模樣猙獰的墨流,它卻不能搭上主人的話,蛇信子崩斷一般極限地狂顫着。
如同怪物伸出的千萬只觸角都吃痛地回縮一樣,那些惡魔小舌一般的黑色肢節刷刷刷收回了花簪的刺傷之中。
女活屍的裂變一直沒有結束,整個身體像是爆裂的岩漿一般破碎分裂開來。
小小的花簪生生抑制住了這一大片蠕動逼近的死亡。
施恩衣領的部分已經被大汗濡濕了一圈,汗水蒸騰起來混合出燥熱和寒冷交錯的顫抖。
可是他不可避免地想起了那顆朱砂痣。
眉間的朱砂痣……就在這個恐怖的黑暗之村……
這女活屍不是……洛傾城麽?!
“這次得蛻一層皮了……”墨流解除了施恩手上纏繞而上的危機,有些脫力地收回柔軟的身子,蛇信子都在沒有力氣随着發聲的節奏吐出來。
“好兄弟,多虧有你。”黑靈一直緊盯着女活屍的狀況,他與墨流之間的狀态就像是共歷生死無數次的故人,“朱砂痣是這個女活屍行動的靈根,總算找到了致命的地方...雖然它們沒什麽‘命’可‘致’。”
它突然仰起頭,臉上的尊榮像是蓬勃而起照亮黑暗的太陽,“主人,再用把力氣,把花簪完全刺進去!”
施恩猛地一擡下巴,女活屍在貼着他的手不到一只手指的距離內瘋狂地撕裂着,野獸似的狂吼從未停止。
“全刺進去?!”
“只把黑紫色的忘川之花留在外面!”墨流調息了一下差點陷入微弱的藍光,嘆氣般地說道。
真是難為主人。在他沒有覺醒的時刻,把眼前壓頂般的危機全都推到他的肩上,反應不過來豈能怪他。
施恩微微感覺了一下手心裏被壓得變形的絲花質感,然後眉眼狠狠地緊了一緊。
某種本能再次支配了他,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用出那麽大的力氣的。
本來仿佛抵到了堅硬骨骼上無法再前進的花簪尖頭,被他一下子完全推刺了下去。
他的手上一下子變空,微微張開手指停在尖銳石渣飛舞不止的空氣中不知所措。
黑紫色的絲花露在外面,詭異地在女活屍,也就是洛傾城的朱砂痣之處綻放一般發出黯淡的惑人心魄的微光。
她全身的裂變突然戛然而止。
暴烈的風聲和飛舞撞擊的碎石聲也瞬間停止。
整個世界被剔除了所有存在感的棱角一般一片死寂。
施恩顫抖着把手往回收,墨流用自己的身體纏繞住了他,把他死死地往回一拉。
他直回身子猛地倒靠在石壁上,看着仿佛是石壁上凸起的恐怖壁畫一般完全靜止的活屍群。
“沒有多少時間,你們趕快走,我去拿主人的忘川之花。”墨流的聲音低沉而斬釘截鐵,用蛇尾拍了一下黑靈。
黑靈卻是閃身躲開,“咱們兩個誰更适合斷後?別啰嗦,趕快帶着他們走!”
墨流直起上身,深深地看了一臉寒冰般堅定氣息的黑靈一眼,回過身用自己血紅刀刃一般的蛇信子狠狠地拍了拍施恩的臉頰。
“哎?”施恩摸了摸臉上刺痛的地方,他的腦筋已經沒有一根是拉直的了。
“主人快走。”墨流當先給施恩開路,沖着另外幾個人惡狠狠地嘶嘶吐了吐蛇信子,“別愣在這裏了,它很快就會出現!”
它也知道疾步抓扶着石壁跟上來的施恩想說什麽,頭也不回地急速向前爬行,“別擔心黑靈,小家夥說得對,它比我适合斷後!”
“兄弟們!”施恩趕到幾個人身後,焦急地對着他們攤了攤手掌。
求生的本能是強大的,在一片空白的大腦中可以主宰一切感官。
他們只知道必須跟着那條蛇趕快逃離這裏。
施恩知道他不能回頭去看,那會帶來致命的眩暈。
整個世界太過死寂,他都不知道黑靈是不是還存在于這個空間之中。
他和這些兄弟們,還存不存在于這個本身都無法再确定真實的空間之中。
中間的史進突然抱住頭,沙啞地“呃”了一聲。
他雖然沒有停,但是突然襲來的不知何處的痛苦卻是打亂了求生的本能。
“史進兄弟,忍一忍!”花榮終是清醒了些,他溫暖的手掌在史進肩膀上拍了一拍,“不管你怎麽了,快走!”
史進沒聽見一般,步伐明顯停滞,好像地面上伸出無數只不可見的手拉着他的腳踝,要把他留在這永恒的黑暗之中。
他臉上的冷汗如瀑般淙淙流下。
最前面開路的墨流警覺地挺起上身,回頭用飽含着人一般陰暗殺氣的眼瞳看着史進。
“主人。”施恩沒看到墨流吐出蛇信子,如同心髒對心髒的話語傳遞一般就這麽聽到了它的聲音,“是那個祭子,那個祭子想為【門】留下最後的祭品。不,應該說是【門】的先行神……”
果然是洛傾城麽?
“她在你那個兄弟的靈魂媒介裏呼喚他的名字,趕快告訴他不要回答!”
施恩抿起嘴角,剛剛咬破嘴唇的血腥味道還滞澀地粘在口腔裏,“史進兄弟,聽到什麽聲音都不要回答。”
這句話突兀而詭異,除了史進之外所有人都感覺到毛孔中灌進了冰水一般地寒毛直豎。
但是史進還是沒聽見一般,在他的唇齒之間嘆息一般長長地飄出一聲,“洛傾城……”
“先行神控制活屍的能力真是厲害啊!”墨流嘶嘶地突然吐出蛇信子,怒氣爆棚一般狠狠地啐罵道,“這下糟了!快跑!”
狹窄的回廊上根本放不開腳步,施恩還是急促地輕輕按了一下武松的後背,“哥哥!兄弟們,快點快點!”
可是無邊的死寂又在一瞬間被擊碎了。
就像是一場以死亡為游戲籌碼的捉迷藏,所有人在恐怖的寂靜之中藏身了一陣子之後,被命運暗黑色的手指扒開了藏身的安靜。
突然爆發的震顫就像是命運嘿嘿的冷笑,“終于被我找到了”的得意忘形。
徒手扣抓住岩壁是衆人此時共同的本能,根本在乎不了手上磨裂的點點白骨。
“混賬!”墨流柔軟的身體一圈圈纏繞立起,竟是越過狹小的回廊空間如同化身為一道欄杆一般擋在了所有人身側。
史進突然放開了緊緊抱住頭的雙手,在猛烈的震顫中眼神完全空白地望着黑暗的虛空。
他只是聽到了洛傾城的聲音,就像是當初戴着僞裝的清純面具,在梁山腳下對他怯怯地說謝謝時候的聲音。
她不停地,帶着濃重悲傷地呼喚自己。
史進哥哥。史進哥哥。
他就像是被美麗的獵人徒手引誘的獵物,就那麽嘆息一般應了一聲。
“那是活屍的魂蠱!主人的忘川之花還沒覺醒,這樣一來也壓制不住了!”施恩被墨流的蛇尾緊貼着護在後面,他感覺到這條如同一個莊重絕慧的青年男子一般的蛇正在恐懼地顫抖。
面對人面靈蟲時它都沒有顫抖。
是什麽來了?
在視線邊角的極限裏,那群重新蠕動攀爬起來的活屍卻是突然被收入了劈頭蓋下的濃重陰影。
施恩僵着身子,眼珠在眼眶邊上撕裂般靜止着。
就像是,一只暗黑色的巨大手掌只一下就把那一大片的活屍全都拍成碎泥抹入了重重黑暗。
那只手掌卻是特意留下了一只活屍。
洛傾城的活屍壁虎一般敏捷而又身形扭曲地橫貼着他們腳下的岩壁飛速爬行過來。
在劇烈的震顫中,眼前的深淵黑暗如同破碎的黑洞重組填滿一般,巨大的更濃烈的黑色從下面湧了上來。
洛傾城的活屍一直發出着垂死老鼠一般尖銳的吱吱聲,像是在為那片黑影引路。
上來。上來。
在劇烈的震顫中穩住身形不翻下去已經是衆人本能的極限了。
他們根本無法邁開逃亡的腳步。
而洛傾城的活屍就趴在衆人腳邊不遠處的岩壁上,她眉心朱砂痣的位置已經是一塊黑洞。
黑洞裏如同腐爛飄搖的珊瑚蟲一般不斷狂擺着濃密的黑色肢節。
施恩的手突然被頂了一下,手心強制被推開,什麽東西塞了進來。
有些粘稠的冰冷質感激得施恩渾身一哆嗦。
低下頭正對上氣喘不止的黑靈擡起來的黑瞳,“躲、躲不掉了……還好把主人的忘川之花拿了回來!”
“這女人真是我見過的最優秀的祭子。”墨流吐着蛇信子,冰冷而憤怒的嘲弄突然狠狠地噎住了。
施恩寧願自己什麽也沒看到,寧願自己的眼瞳被這無邊的黑暗填滿而陷入盲瞎。
那大片的黑影已經完全脫離了連成一片的黑暗,顯出身形。
那是個巨大的,不知道該形容為神靈還是魔鬼的鮮活雕刻。
它就是來自于這濃烈的黑暗卻更加高高在上的,活了的高懸于祭壇之上的那個人面雕刻。
完全一樣。
“【門】的先行神……”施恩聽到了黑靈冰冷的低語,“果然【門】不可能沉睡或是蘇醒在此處。只是它的先行神就到這種程度了麽……”
施恩已經聽不懂黑靈在說什麽了。
他只知道那個神靈的巨大利齒就在眼前,只要微微一張一合,他們所有人連骨頭渣子都剩不下。
這次真的是死路了麽?
進一步深淵萬丈,退一步無路可逃。
神靈整個趴在劇烈震顫的岩壁上,張開巨口發出一聲“嗷嗚”的旋起烈風的嘶吼。
那是給洛傾城的命令。無知無識徹底變成恐怖傀儡的女活屍仰頭嘶鳴了一聲作為應答,然後向上猛地沖爬過來。
這些祭品,還是不能放過!
陰毒的捉迷藏游戲到此結束了麽?命運已經推來了最後的游戲者結束他們所有的奔逃。
施恩感覺懸挂心髒的血脈一根根崩斷下去,整個靈魂嘩啦啦地坍塌。
他閉上眼睛,那只手竟是本能地緊緊抓住武松的胳膊。
武松的皮膚是死亡一般的無邊冰冷。
洛傾城的活屍卻在此時硬生生停了下來。
神靈似乎自己還不能做出什麽行動才去命令洛傾城,它發出一聲沉重的怒吼。
洛傾城的活屍被什麽東西緊緊拉扯住一般,任她拼命地向上拉着身子也無法擺脫。随着她憤怒而痛楚的嘶吼,她身上血瘤般的凹凸皮膚仿佛就要炸裂飛散一般劇烈起伏着。
只有史進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看穿的微光。
他似乎看到了什麽。看到了拉扯着洛傾城活屍的那個東西。
突然響起的聲音那麽沉磁,那麽悲戚,像是長夜中緩緩拉長的殘喘卻必要把話說完的呼吸。
“傾城。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