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烈風傾城
洛傾城的活屍突然停止了嘶吼的掙紮。
她空洞的瞳孔大大地睜着,布滿凹凸腫塊的皮膚上仿佛每個毛孔都在哭泣地顫抖起來。
神靈震怒了,它伸出滿是尖銳鱗甲的手掌擊打了洛傾城的活屍一下。她是它的指引,所以這一擊并不致命。
活屍痛叫了一聲,可是她的身體還是動不了。
所有人的目光裏,只有史進凝起了一點微光,似乎鎖定了目标。其他人的眼裏只有大霧一般不知所以的迷茫。
他想他看見了。
拉扯着洛傾城活屍的那股力量如此堅定,就算被連着血肉撕裂也絕不放松一般。
那個哀傷的如同飄渺呼吸的男聲還在繼續。
“傾城,夠了。不要再繼續了。”
洛傾城的活屍像個被拉住不讓去玩耍的孩子一般,那陣掙紮竟帶着哭泣一般的不甘心。
神靈似乎鎖定了目标,突然發出一聲長長的怒吼,甩出手掌想洛傾城身下的某處黑暗拍打下去。
就像是拍在一團腐爛淤泥上的聲音,只是一股噴濺的血霧突然擴射而去。
神靈擊中了某個目标。
洛傾城的活屍卻像是自己被集中了一樣,痛苦地嘶吼了一聲。在她腫得不複存在,根本沒有感官可以控制發聲的喉嚨裏,竟然那麽艱難如同垂死的病者一般吐出聲音來。
那聲音就像是尖銳的冰錐紮進每個人的天靈蓋中。
“洛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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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是在永夜的黑暗中看到了破曉的幻覺的絕望者一般,她的聲音仿佛要忍着毀滅般的痛苦化成無數觸角伸過去。
伸到洛風那裏去。
神靈再次怒吼,加劇了轟頂的震顫。作為它特意留下作為行動的先指的祭子,洛傾城顯然讓它此刻欲殺。
無知無識的活屍就這麽一聲一聲嘔血一般挖空靈魂叫着洛風的名字。
他就在腳下緊緊地拽住她。
一切都夠了。早就夠了。
洛傾城的活屍高高地仰起上身,像是被強大的膠糊粘在了石壁上,卻非要拼死地拉扯開來一般地用力。
她身上血紫色凹凸不平的皮膚如同拉長的泥沼一般撕裂着扯起。
活屍沒有痛覺,但是看到這幅情景的幾個兄弟們卻感覺到了仿佛切入己身的疼痛。
眼瞳卻是被強力支住一般眨都不能眨一下。
神靈只是憤怒地擊打着放着眼前的祭品都不能得手的洛傾城活屍,還有她腳下拉扯着的不知是不是已經血肉癱軟了的洛風。
盡管洛風根本不可能是人形。
它也是近在咫尺,但是卻好像始終無法接近回廊的邊緣。
“果然幹掉了那只人面靈蟲,先行神也無法接近星靈了。”黑靈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剛才被蟲海和火風堵截着留在祭壇中對付靈蟲,正是有意義的。
“一個祭子,一個大祭司……”墨流微微吐露着蛇信子,眼瞳如同星光都無法照亮的黑夜一般幽深無底。
所有人的感官在這時稍稍恢複了一些,才感覺到長久劇烈的震顫把全身每個骨節都打磨成了調動不起任何力氣的酥麻。
洛傾城的活屍繼續拉扯着身子,她完全就是要徹底脫離開靠着皮膚的粘黏附于其上的石壁,然後一個仰身就跌入深淵一般。
她的嘶吼聲似乎沒了剛才的沙啞蠱惑,洛風殘破聲音的出現把她本來無知無識的靈魂投入了哭泣的渴望解脫之中。
完全挖空了靈魂的活屍,會這樣被一個人的聲音喚回那麽悲戚的顫抖麽?
黑靈和墨流安靜地疑問着。它們從未與人間紅塵産生交集,不理解這無法用道法解釋的一切。
神靈看着與自己真的僅有一指之隔的衆人,它的祭品觸手可及卻被這樣硬生生地拖沓着。
這無邊的黑暗讓你們脫逃而出豈不是笑話!
它的手上沾滿了粘稠的血肉,那明明已經支離破碎卻還是毫不放松的力量連最幽深的黑暗都沒有經歷過。
血霧還在不斷崩散。
“我們趁這會兒!”施恩終于回過神來,他們就站在這極度危險之中莫名其妙的安然無恙裏,但就這樣呆在這裏不一定什麽時候,這種匪夷所思的安全就會崩塌。
震顫依然很強烈,但是他們的時間更是不多。沒有一個萬無一失的瞬間可以出現供給他們行動。
最前面的吳用也已經反應過來,他舉起手中的扇子。明玉微弱而倔強地發着光,像是被窒堵許久依然不肯斷掉的呼吸。
“兄弟們千萬走穩!”他沉聲喝道。
所有人用極度壓迫脖頸和腰部的姿勢,半扭曲着貼上石壁在強烈的震顫和窄小的落腳點之中行走而去。
他們的面前還是綿延無盡的黑色,不知道是通向熟悉的紅塵還是墜入他們剛剛躲過一次粉身碎骨的無邊深淵。
到手的祭品要在眼前溜走了。
神靈發出波蕩的巨大吼聲,帶着濃烈血腥氣息的熱浪潮頭一般從衆人腦後席卷過來。
刮過皮膚的觸感竟然像是無數細刺瞬間劃過去一樣,每個人都不由自主地縮了縮頭,眯起一只眼睛嘶了一聲。
墨流蜿蜒着柔軟的身子又是爬去了最前面。黑靈跟在施恩後面,與墨流把前守尾,像兩面黑色的盾牌。
施恩沒有聽到它們兩個的聲音,卻是奇怪地感到了如同墨流心髒對心髒與他說話時那種感應。
黑靈和墨流兩個在說着似乎都不能給施恩聽的東西。
神靈無法爬上回廊,但是它就是整個岩壁的化身。
它無法接觸到它的祭品們,但是可以做到讓他們邁不開步伐。
在海嘯般天旋地轉的震顫中根本不知道怎樣擡腿怎樣落地。
如果不是墨流瞬間拉長橫擋住衆人的身體,他們就會斷蝶一般翻滾着落入深淵。
“該死!”花榮此刻心裏出了沉重的恐懼和甩空靈魂一般的眩暈感覺,更是湧上來一股暗黑色的憤怒。
他有些受不了這種仿佛獵人與獵物之間玩的毫無意義的拖沓時間的游戲,好像那片無邊的黑暗就是一方幕布,那之後有着不知名的旁觀者,冷眼看着他們怎樣逃亡。
“到底……有完沒完了?!”突然又強了一波的震顫仿佛一點火星,瞬間點燃了一根暴烈的□□。
史進整個人在剛才漫長的神經質般的沉默中突然擡起頭,狂怒地吼了一聲。
誰也不知道在那窒息般的沉默中他想了什麽,或許亦是一堆無法解讀的混亂思緒,但是他的憤怒卻更是無法控制。
一直因為脫力的緣故衆人都沒有召喚神器,那所需的力量他們無法承受。
然而史進卻完全忘記了這一點般,反手緊緊握住後背上的長刀。
那是史進的神器沒有被呼喚之時的平常模樣,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長刀。但是若與史進身上九條紋龍所爆發的神力相融合,神器的力量就會蘇醒,九條紋龍就會爆射而出飛旋盤上刀身。
史進的神器就是這樣在這無邊的黑暗中,吸取着本是已經脫力不能召喚神器的主人的魂氣呼嘯而出。
“史進兄弟,你你……!”花榮就算想攔他都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從沒見過眼前這般的史進。
史進再怎麽勇武逼人,梁山上也盡人皆知他是個心性單純之人,武藝高強卻不嗜殺。
但是他此刻眼中射出了血紅色的殺氣,而目标正是那個鮮活的恐怖人面雕刻。
所謂神靈。
“老子玩夠了!”史進仰起頭嘶吼了一聲,脖頸上瞬間暴起憤怒的青筋。本來是脫力最嚴重的他是透支着靈魂爆發出這麽大的力量的麽?
“你們閃後一點!”史進也不叫哥哥也不叫兄弟,此刻他們全是自己發洩爆頂的憤怒的障礙。
花榮猛地完全側身靠在石壁上,後面的武松護住了施恩。
讓開身後巨大的黑暗空間給史進。在視線可及的範圍內,神靈還在怒吼着。
它似乎沒有感應到比它更加暴烈的憤怒。
尚未完全覺醒還是人類的星靈,被長久的恐懼黑暗壓得破裂了本能的殺意。
即使隔着衣衫,史進身上九條紋龍也充血腫脹一般清晰地突出紋路,閃耀的紫色層層纏繞住手中反握的長刀。
“你這麽想讓我們給你當祭品麽?”史進竟是劇烈咳喘般長長地笑了一聲,把長刀直直地豎起,“可是你連你自己既成的祭品都控制不了!”
洛傾城的嘶吼混合在他的尾音裏。
史進不知道自己的憤怒來自于何處,他只知道這一刀他必須砍下去。
“來試試啊!”史進被刀鋒高高舉起猛轉了一下劈了下去。
刀光化成的鋒銳氣浪狠狠地劈劃而去。
可以看到神靈僵硬的雕刻人面上黑洞般的兩個瞳孔,難以置信地撕裂開來。
不是只是在奔逃麽?
神靈總是習慣把認為祭品的東西當成不會反抗的傀儡,黑暗的自以為是永遠支配着它們。
生于高高在上的黑暗,也不過如此。
刀光破裂纏繞,幻覺裏分化為九條耀眼的紫色飛龍,發出灼熱無比似要把空氣蒸騰成滾燙火焰一般的龍嘯,直擊神靈瞪大的空洞眼瞳。
“呯——”
人面神靈整個被撞得仰過身子去,時間仿佛被巨大的氣浪窒堵住了流過的速度,仿佛細細表演給所有人看一般,神靈沉重而緩慢地被刀光一直頂着往後倒去。
它的巨口張大再張大卻無法發出聲音。
“沒想到最先爆發出初等上古神力的是月靈啊...”施恩聽到橫擋在自己身前的墨流驚嘆的嘶氣聲。
“史、史進兄弟……”衆人的聲音堵在喉嚨深處。
史進刷地一收手臂,把長刀斜着橫過去,再次按到了後背上固定起背繩。
有種奇異的本能包圍着他。
施恩看着突然爆發出神聖而冰冷的憤怒力量的史進,突然在想那種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本能,是否同他剛剛有過的那種觸動一樣。
像是本身就屬于自己的能力,沉睡太久,正要蘇醒之前先沉沉地伸個充滿力量的懶腰一般。
神靈無聲地爆發着劇痛的顫抖,卻被史進用瞳孔裏深不見底的冷漠盡數碾碎。
施恩猛然想起了村口之處的那塊界碑。
戮神村。屠戮神靈的村莊。
那是給誰的預言?
“大家快走!”吳用終于扭過帶給他旋轉眩暈的脖頸,感覺雙腿就是兩塊冰凍了許久的寒冰,每走一步都傳來凍僵一般的冰冷酥麻。
史進在隊伍的中間,眼睛裏漸漸聚起屬于自己的光。
他聽到了身後花榮猶未定神的喘息聲,微微側過一只眼睛,投過去一絲單純的疑問眼神。
花榮又是一驚,才反應過那已是史進本有的模樣。
“好兄弟!逃開這裏再說!”花榮知道他現在說也說不清了。
神靈在那片深淵裏竟是不能動彈,不可見的幻覺之中它被九條紫色飛龍窒息一般纏繞着。
那是與它相抗衡的力量,是與它的主人相對立的神力。
這是不可得的祭品。
那邊的洛風始終沒有現形,可以想象他不過只是隐于黑暗中的一堆泥沼般的血肉。
他拉着洛傾城,拉着她不要再在這無邊的痛苦中再走一步。
不能背叛的命運,只是奢求不要再把自己投入更加黑暗的輪回。
“多虧了那個大祭司。”黑靈終于被施恩不由分說回手拽了起來抱在懷裏,仰起小腦袋趴在他的胸口上,“那個祭子的活屍可以帶動全部絕壁上的活屍,牽制住她我們就能順利地逃走!只是真是不理解……他這是在幫我們麽?”
施恩只是往前疾走,拼命控制着身形,但還是抽出力氣來搖了搖頭。
或許不是那樣。只是黑靈和墨流真是不理解罷了。
吳用突然低低地驚叫了一聲。羽扇突然被用力向上拉去,那種力氣像是空氣之中不可見的一只手在與他搶奪,他的整個身子差點被帶得一個踉跄撲翻過去。
“軍師小心!”公孫勝眼見明玉高懸的方向又變了,竟是直直地向着他們腳下的深淵抻了下去,忙是死死拽住了差點一下子就被拉下去的吳用。
“……”後面的幾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看着那麽焦急地往無邊深淵之處抻着的那塊明玉。
還怎麽相信這份指引?雖然它所指的路一直都是唯一一條。
沒有人問“怎麽回事”或怎麽辦,全都看着那塊發出怒目明光一般焦急光亮的明玉沉默不語。
“主人,跳下去。”墨流不知什麽時候爬到了施恩身邊,軟軟地纏繞上了他半截手臂。
它的聲音很是平靜,像是劈頭炸下卻沒有一絲動靜的劇烈雷電。
“……什麽?”施恩的舌頭狠狠地被咬了一下才吐出兩個字來。
武松扭過頭來,一臉沉重的困惑,看着就這麽一直一直跟兩只動物說話的施恩。
施恩擡起頭,僵硬地對武松笑了笑,正聽見墨流平靜的重複,“我說跳下去,主人。”
施恩看了一眼拉扯得越來越焦急的明玉,和相連那一端越來越穩不住的吳用,喉嚨腫痛得連口水都咽不下去。
“往前面走是根本出不去的。”黑靈輕輕用小下巴蹭了蹭施恩的手臂讓他回神。它看着前方回廊連接着的夢魇般無休無止的黑暗。“乾坤八卦扇的指引可以信任,這個神器在任何時候任何地點都可以準确鎖定八卦方位,也就是在黑暗中尋找光的出口。”
“所以就是……”施恩的嘴唇抖了抖。
“就從這裏跳下去。”黑靈墨流一起把施恩內心的聲音确定了一遍。
施恩閉了閉眼睛,認命地點了點頭。當時的模樣後來成為了黑靈墨流兩個人樂趣融融的笑柄。
“主人就像準備好壯烈了似的。”這是一貓一蛇一致的說法。
“既然這樣……”施恩猛地睜開眼睛,向着吳用側過眼睛,“軍師!那麽按照你的扇子的指向,我們就只能……”
“兄弟你确定這不是找死麽?”武松狠狠地瞪了施恩一眼。
一直在那麽小心地躲避着貼在腳邊上的死亡啊。現在卻要……奔着它跳下去?!
“繼續啰嗦。”墨流冷漠地吐了吐蛇信子,貼在施恩皮膚上的蛇身也跟着聲音一起變得刺骨冰冷,“倒是不知道那個大祭司能拽住那個祭子多久。”
施恩猛地擡起頭,然後伸手扣住了武松的手腕,“哥哥,你信不信我?”
不問別人,只問你。
“……哎?”武松滿腦子裏都是白茫茫的霧水。
“信我就往下跳!”施恩的表情是武松從未見過的王者一般的堅定,“這才是唯一的出路,就像軍師羽扇所指的一樣!”
所有人齊刷刷看着施恩。這已經是他莫名出現在他們中間之後,第二次爆發出這樣本來完全不與他搭邊的沉冷尊榮的氣息了。
吳用已經拉車不住他的扇子了。那塊明玉活了一般光芒越來越亮,像是急劇擴張的眼瞳。
快點啊。快點啊。
“兄弟們……”吳用狠狠咬了咬牙,“跳!”
只能這樣了。
只是所有人共同的動作是——閉上眼睛。
黑靈墨流給一群人當時模樣的評價是:“感覺就像集體尋死。”
他們就那麽沖着一直躲避着的黑暗跳了下去。
像是跳入了一個冰冷的無限的黑暗懷抱。
身體在急劇下落,周圍全是幻化成風的虛空。
似乎永遠沒有底,于是全身的感官在急劇卻漫長的墜落中被消磨去了所有的棱角。
施恩抱緊了懷裏的黑靈,而墨流正是一圈圈緊緊纏繞在他的手臂上。
時間無法計算,或者說在那樣的情況下也根本毫無意義。
所以施恩不知道他是過了多久才聽到黑靈的聲音的。
“主人,放松點……你勒死我了。”
悶悶的帶些撒嬌的聲音卻像是一陣兜頭的冷水一般潑到了施恩所有熱感官之中。
渾身汗毛一瞬間的豎起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成了刺猬。
施恩猛地睜開眼睛。身子底下仿佛是地面觸感的支撐反而像是幻覺。
他看見了一輪被暗黑色夜霧層層遮擋,卻終究流溢出陰冷白光的殘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