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記憶封鎖

施恩不記得是多久以前還這樣靠着武松睡着過,大概是在二龍山上的時節。武松怕他失眠,總想等他睡了自己再睡,結果在抗困這個問題上一直落後于施恩。

武松的體溫觸感于施恩而言勝過繡枕錦被,甚至能微微治好他與生俱來的失眠。

所以在那種依靠的感覺在沉沉的睡夢中都能感覺到消失了的感覺足以一個霹靂喚醒他。

施恩的頭落空似地猛地一歪,差點扭到了脖子,迷糊着眼睛回頭看去。

武松果然還是習慣舒舒服服整個趴着睡的姿勢。

施恩笑了笑,這才發現眼前缭繞的凜冽的輕霧。

是晨霧。

在戮神村困得太久,一直都是陰沉的黑暗和暴烈的火光,都差點忘記了凡塵之中的晨起是什麽感覺。

原來已經睡了這麽久了麽?施恩站起身,渾身的骨節漸次蘇醒一般節節舒展。

混合着晨霧略顯粘稠氣息的晨風迎面拂來,施恩呼吸了一口滿是水汽的空氣,一股清涼的濕潤順着氣管流遍全身。

他走向船舷,雙手扶住木制的邊緣,微微抿起嘴唇眯上眼睛,看着一江晨霧缭繞的初冬寒水。

船只正平穩地行進着,劃過的水聲是低語般細小的清澈感覺。

施恩回身走向武松,把他那壓迫呼吸的睡姿扶正了些。他是太累了,睡得不舒服也感覺不到,他只是需要一個不需要奔逃的安眠時刻。

武松似乎輕輕咂了下嘴。施恩看着,微微一笑。

但是他感覺到了不對勁。

武松的模樣太過安靜,他還生怕這一動他他會醒來。說到休息,一看這重回凡塵所見到的天色就知道已是不短時間,就算是太過疲累,感官還會如此沉睡麽?

Advertisement

施恩皺皺眉,轉頭去看那邊撐船的方位。花榮大概是所有人都安睡的時候替下了史進,現在倚靠着船舷坐在船槳旁邊,肩膀上靠着熟睡的史進。

再旁邊的吳用單臂彎起搭在船舷上,抵着頭也在熟睡。彎起的那只手上輕輕地捏着垂下的羽扇。

明玉兀自發出着與晨霧幾乎同色的輕淡光彩。

施恩把目光最後停留在安睡的公孫勝身上。

他的眉毛越鎖越緊,然後一個靈光轉身輕而迅捷地走到花榮旁邊。

花榮正是熟睡着,手上也沒動船槳。

但是船确實是在穩健而安靜地行進着,跟着明玉的玉光微微扯起的方向。

施恩摸了摸驟然發冷的後脖頸,然後一步也不敢用力地滿船上走着。

黑靈墨流兩個呢?

施恩把頭探過桅杆,身子猶自在桅杆另一側,看着還是沒捕捉到目标的眼前之景屏住了呼吸。

突然小腿被撒嬌般地拱了一下。

施恩都不用去看,先是松了口氣,然後回身按了下黑靈的小腦袋,聲音壓得很低,“這是在玩什麽……”

墨流在黑靈身後輕輕吐了吐蛇信子,“主人你盡管大聲好了,他們聽不見的。”

黑靈喵了一聲。一貓一蛇都是正常的音色,似乎施恩才是奇怪的那一個。

“……嗯?”施恩聽着這話越想越不對,看了一眼睡相異常安靜的其他人,連呼吸都開始降溫,“這是怎麽了?”

“沒事啊。”黑靈的聲音微微拉高,帶着少女般的嬌嗔和無所謂,“我和墨流給他們下了安眠咒,順便消除了他們有關于我們兩個的記憶。”

“消除……記憶?”施恩把眼睛斜着翹起看向虛空,喃喃地咀嚼這句話。

“嗯,其實是怕吵了主人睡覺,也給你下了一個安眠咒,只不過比他們的短。”墨流爬了過來,很習慣地纏繞上施恩的小臂。

施恩順勢把蛇身拉起來搭在肩膀上。滑膩的冰涼透過衣衫緊貼上了皮膚。

他是放空着眼神做這個動作的,然後回過神來左手捏起墨流右手拎起黑靈,來回看着它們倆咬緊牙關,“所以……能不能給解釋一下?”

“就是關于主人一直在跟一貓一蛇說話的事情。”黑靈好像找到了蕩秋千的感覺,竟是微微地順着施恩的手勁蕩起了小身子,“以及主人召喚墨流時候皮膚的變化。總之,主人與我們兩個相連的一切,都不是他們現在就要知道的。為了避免麻煩,就要消除掉記憶。”

黑靈一邊看着施恩迷茫的眼睛一邊繼續輕輕蕩着身子,然後對着墨流擡擡下巴,“墨流,主人好像還沒明白。”

“好像也不是很難理解。”墨流看着施恩從黑靈那邊轉回頭來看着自己,吐了吐蛇信子。“主人的星靈特殊,現在并不是與其他星靈達到元神相通的時候。而作為元神相通的媒介的我們,自然也不應該在這個時候就被他們認知。所以...”

毫無預兆地,施恩雙手一松,一貓一蛇軟軟地着了地,看着它們的主人整個手掌捂住半邊臉。

“我能不能說我完全聽不懂?”施恩微微移開手掌,感覺自己瞬間就長了黑眼圈。

“元神相通,就是神器指定的星靈們的元神互和。在日後的大劫中,這是關乎存亡的一點。”墨流立起上身,換上了嚴肅的語氣。

“但是主人你的星靈特殊,甚至在某種程度上脫離于這個神器指定的星靈群體。所以你必須特別小心,還有現在不是你開始元神相通的時候。”黑靈深處小爪子指了指那邊安靜沉睡的漢子們,“這次在戮神村,由于【門】的祭祀力量和死亡磨難的激勵,他們或多或少都被喚醒了一部分星靈元神,也就是開始了元神相通的磨合。而主人你,現在不能參入這個過程。因為主人所承擔的劫數...我們也無法預料清楚,只是絕對是另一番輪回。”

一貓一蛇像兩個遙遠的先知,沉沉地把一句話敲進施恩的心裏,“這是上古神器落入輪回等待星靈之時,先神的箴言。”

施恩拉下一半的手掌還僵在臉上,看着嚴肅的一貓一蛇連眨眼都忘記了。

“總而言之……”黑靈給了施恩一個“主人你至于這麽笨麽”的眼神,“我們要消除這些人在那這一次星靈覺醒中有關于主人和我們的一切記憶,讓他們徹底忘記主人跟一只貓一條蛇說話,還有迸發的那些于他們而言絕對是陌生的氣息。也就是中斷主人這一次與他們元神相通的聯系,這樣于日後的浩劫承抗也妥當些。主人!你懂了沒有!”

旁邊的墨流擺起蛇尾,仿佛抹汗一樣在黑瞳前面晃了一晃。

“……大概懂了些?”施恩豎起兩只手指,“黑靈你不要瞪我,那我也要再問。所謂的元神相通,我什麽時候才能開始?還有你們一直說我特殊特殊,究竟哪裏特殊?”

黑靈墨流對視一眼,然後一起轉向施恩。

“元神相通對于主人來說,或許永遠都開始不了。這其中的劫數連我們也不能掌握。還有主人的第二個問題。簡單說吧,就是這個。”

黑靈拍了一下墨流。

墨流爬了過來纏繞上施恩的身體,然後柔軟的蛇尾點了點施恩的胸口。

“……說清楚點。”施恩感到胸口被點了一點,莫名地泛起一陣冰涼的麻癢,邊拍了拍邊有氣無力地尋求解釋。

“心魔。”

黑靈和墨流的異口同聲讓施恩拍着胸口的動作瞬間僵住。

兩只來歷非凡可以用“靈獸”二字來稱呼的動物的合聲,如同突然敲響的巨大梵音。

不是心。是心魔。

施恩突然想起了在最初星象突變之時,公孫勝對他說過的話。

一念極樂,一念阿鼻。

這種隐約明白的感覺從何而來?自己明白了什麽?

“主人,眼下的狀況我們就說到這裏。”墨流下來,它和黑靈的瞳光沉靜地合并到施恩的眼瞳中。“主人只要記着,無論面對何種劫數,主人的存在就是我們的意義。”

施恩不知道他是不是應該表現出很感動的模樣。

但是僵硬的面部做不出任何的表情。

一貓一蛇對視着嘆了口氣。

冥冥中的劫數原來一直都在施恩心裏。它們說的話可以稱得上模糊不清,聽了之後再不過迷糊一陣,可是施恩卻是這麽冰冷地僵硬住了。

像是顫抖的明白。

“哎,墨流。”黑靈突然轉過頭,兩只嫩耳動了動。

墨流的動作順暢地接上了黑靈落地的聲音,爬向了那邊沉睡的衆人。黑靈也跟了上來。

施恩已經回過神來,然後陷入了與剛才靈魂的僵硬所不同的感官的冰凍。

他愣愣地站在那裏看着黑靈墨流并肩站着,不斷吸收着純淨的藍光。

藍光來自于其他兄弟們身上,如同靈魂深處過濾出來的氤氲霧氣,碾碎的螢火蟲群一般一直被黑靈墨流兩個吸收着。

施恩不知道那麽巨大幾乎脫口而出的疑問是怎麽被自己忍到藍光消失之時的。

“那個……”施恩豎起一只手指,“你們剛才是在幹什麽?”

“記憶鎖禁術。”一貓一蛇背對着施恩來了個異口同聲,然後還是黑靈先轉身小跑到施恩身邊,“星靈跟常人不同,記憶不是輕易可以用咒術消除的,所以等了些時候。現在完成了。”

施恩愣了一下,然後快步走過去察看衆人。他們除了還是很安靜之外沒有任何異樣。

他坐在武松旁邊,伸手整理好他被風吹亂搭在臉頰上的碎發。

“主人不是怕我們會對星靈們不利吧?”黑靈有些詫異地看着施恩剛才的行動,吐了吐小巧的舌頭,“那怎麽可能。”

施恩回頭笑了,同時壓低了聲音,“沒有...你還真像個小女孩,要人哄來哄去。說起來現在不是脫離了咒術麽?那就小點聲,這下不是會吵到他們了。”

一貓一蛇點點頭,然後雙雙跑到船舷邊上望風。一個穩穩搭坐在船舷的木質邊框上,一個上半身柔軟地搭上了船舷。

施恩走到它們中間,單手撐着下巴靠在船舷邊緣上,“只是你們為什麽不跟我說一下?我剛醒來的時候真是吓了一跳。”

“怕主人不同意呀。”黑靈歪了歪小腦袋,“要是主人不同意,那就是命令,這必須要做的事情得到一個否定的命令,我和墨流不是進退兩難麽?所以先做成再說。”

倒是施恩不解地眨了兩下眼睛,“你們說得那麽必要,我為什麽不同意?”

“原來主人你還沒有反應過來麽?”墨流迎頭感受着四下流散的晨風,“消除完了記憶...這樣一來,所剩下的事實就只有……”

“主人擅自跟了他們來,然後跟着他們一起逃出來。”黑靈嘆了口氣,“什麽幫助逃亡啊,指引方向啊,就全沒有了。”

施恩定定地看了一貓一蛇兩個來回,然後閉眼輕嘆了一聲,支起側臉望向晨霧茫茫的水天。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施恩的聲音在臉側肌肉的壓迫之中有些吃力,“其實這次跟過來本來就是反了梁山的軍紀,只是這樣會不會太慘了些。”

手心裏的遠古之匙硌着皮膚。

“對了,”施恩感應到那份觸覺,張開手掌,“這把鑰匙要怎麽處理?我保管麽?”

黑靈搖搖頭,“給你們的宋……宋什麽大哥。他的神器是君臨令,與遠古之匙雙生相合可以開啓蠻荒空間。”

施恩沒有計較黑靈到現在也記不住宋江的名字,只是歪了歪頭,“我怎麽給他?”

“我來。”黑靈知道施恩的困惑,安慰地沖他咧嘴笑了一笑,然後擡起小爪子指了指他,“還有主人,你摸摸你的脖子。”

施恩有些不解地摸上去,然後明白了黑靈的意思。

本是刺在側頸上的地獄蟲已經完全消失,但是總感覺它不是脫離掉了下去。

“果然。”黑靈微微前傾過身子看着墨流,“主人的禦蠱能力正在逐步蘇醒呢。”

墨流點了點頭,順勢爬上了施恩的肩膀,“沒事的主人,那只蟲子吸入了你的血脈。對你沒有任何傷害,只是成為了你力量的一部分,雖然根本可以忽略。”

施恩撐着下巴歪過頭,“我還是要說我聽不懂。”

墨流深深地看着施恩,聲音有些沉啞地拉長,“你會懂的,主人。”

施恩夾在一貓一蛇中間,看着飄渺朦胧的水天不再說話。

現在不是要答案的時候,雖然他太需要一些答案來哪怕看清一點點往後的命途。

只是他已是安靜了下去。

船只被黑靈墨流下了靈力,跟着吳用羽扇不滅的指引一直走着,直到層層晨霧都被洞穿。

其他人不知道都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對船只自行前進的疑惑也很快淹沒進了狂喜之中。

在算不清多久的時間之後,他們遙遙地看到了熟悉的水域。

那邊遠遠的有一片已見凋零卻仍是清晰可見的蘆葦叢。

吳用直直地挺着身子,極目眺望着漸顯的水岸線。

手中的羽扇明玉安靜地垂了下去。最終的地方已經到達。

所有人真的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覺。而史進的想法最是單純,一面想着自己的犒賞一面拽着花榮不停地笑着說話。

施恩抱着黑靈站在了船尾。墨流已經融入了他的皮膚,一片詭麗繁複的花紋被安靜地覆蓋在了衣袖之下。

“快看快看!”史進整個人扒在船舷上,然後用力地高高揮起手臂,“哥哥!宋江哥哥!”

吳用手中輕搖的羽扇驀然停下。

宋江就站在水岸線上,可以想見他幾乎就想踏水過來,鞋底必然已是濕了一片。

這不是碰巧看見。

想來宋江是日日都這樣得空就來水邊等着,不知等了多久。

船只已經到了可以略略看清宋江面孔的距離。

吳用又往前傾了傾身子,拉開了習慣于沉靜言語的嗓音,“哥哥!”

“軍師!”宋江踏進寒水幾步,然後忙是回身吩咐一隊守衛,“快,拉過船來!兄弟們回來了!”

傳信官被宋江揮手派去傳信。

“梁山泊……”幾個人口中飄出一絲品味美酒一般的悠長聲音。

雖然心裏早已确認了梁山于他們的意義,但是此番更不相同。

像是搶奪着與命途争跑,終于回到了珍重的地方。

竟是那麽快,船只靠攏可以下船的時候,梁山好漢們竟是三三兩兩來了不少。

“軍師!”兄弟們下船來,宋江一把拉過吳用按住他的雙肩,“我倒是後悔讓軍師前去!兄弟們一去十日啊!莫非果然是出了什麽大事?”

“……十日?”吳用剛剛扯出的笑容微微一收。

竟是那麽許久麽?

那個黑暗的空間是不是連時間都可以堵塞?

“不說了,總之兄弟們全都安然回來就好!”宋江忍不住地笑容滿面,回身吩咐侍人,“傳下去,今夜一定好好擺一桌洗塵宴,為軍師等兄弟們接風!”

他回頭正對上走到身邊的公孫勝,聽到了它低低的耳語,“哥哥不必懷疑此行意義,意義重大。”

宋江笑着點點頭,然後拉着吳用招呼衆兄弟,“來,我們聚義廳上說!”

走出幾步,宋江反應過來什麽,停下來回頭看去。

武松下意識地把施恩往身後一拉,盡管他自己也知道這沒什麽用。

記憶消除,元神關聯斷掉之後剩下的事實就只是——自己私自跟随他們出海了。

施恩在武松背後苦笑了一笑。

宋江沒有說話,只是回過眼睛看了看吳用。

“此事再說。”吳用已是疲極,只想找個平穩的地方坐着。

衆人都走向聚義廳。

武松把施恩拉開幾步,狠狠地吐出無奈的聲音,“兄弟你是為什麽?你要是再說是因為擔心我,我豈不成罪人了!你知道梁山軍紀如鐵……”

施恩聽一句點一下頭,“哥哥,是我不曉事。”

反正說出來也是解釋不清。

武松長長地嘆了口氣,驀地伸出手揉了一下施恩的頭發,然後指了一下他懷中的小黑貓猛地抽了抽嘴角卻終是沒說話。

“……先走吧。”武松還是拉過施恩跟上了去聚義廳的衆人。

施恩感覺左臂的皮膚有些不快地蠕動了幾下,微微晃了晃以示安慰。

他想說其實真的沒什麽。他最會的就是隐忍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