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難扯
喬栖上門, 屋裏沒人來接,是溫辭樹握着她的手,牽着她步入他的家庭的。
而這個動作是為了裝恩愛特意設計的。
進屋之後, 有個圍着圍裙的中年女人從廚房走出來,笑道:“辭樹回來了。”又看了眼喬栖, “你媳婦真漂亮啊。”
喬栖淡淡一笑, 明白這人應該是保姆。
果然, 溫辭樹喊了一聲:“吳媽。”
二人閑聊了幾句。
吳媽說:“你們先坐, 我上樓去請太太和先生。”
随後喬栖跟着溫辭樹到沙發落座。
坐了大概五分鐘, 吳媽從樓上下來了, 但溫辭樹的父母沒有。
進屋這麽久都沒見到房主人,她心裏已經有些不爽。
溫辭樹曾告訴過喬栖,對于這場婚姻,他只有一個要求——人前要愛我。
她也答應過他——我會愛你愛到連你都信以為真。
所以她背下了他所有的興趣習慣,試圖看起來是真的愛他, 也給他的家人準備了誠意十足的禮物, 試圖讓他的家人相信她的愛。
可她拿着兩個禮盒, 在客廳坐了将近半小時,她的公公婆婆都還沒見人影。
溫辭樹沒有上樓去請他的父母,他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 說:“我和你一起等。”
似乎下定決心要和她統一戰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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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栖想笑,但沒真的笑出來。
她打量着這間屋子,清一色的木質的家具,滿牆的山水畫, 牆角擺着唱片機和插滿雪柳的花瓶, 電視機旁留有一個櫥窗, 裏面裝滿了瓷器、翡翠、和田玉等擺件。
再往裏看, 東牆那擺着一個八仙桌,上面擺着一張黑白照和許多供品。
她看着照片出神。
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咳嗽。
她很快回神,站了起來。
溫辭樹的父母,就站在她身後的樓梯旁,看樣子是剛從樓上下來。
溫辭樹叫了聲:“爸媽。”
喬栖跟着叫:“爸媽。”
她挺了挺背,讓自己的肢體如眉眼般舒展開,直視着溫辭樹的父母,以一個晚輩的姿态淡笑着,不倨傲,不自矜,卻美目威儀,風華無雙。
溫辭樹知道,她一定是第一眼就要把人拿住的。
昨天是自信而不張揚,此刻是張揚而不張狂。
溫聖元和劉美君的眼神不約而同的在喬栖身上打量。
剛才下樓來只看見她的背影,她穿裸背裝已是太過暴露,而背上的荊棘紋身更加不正經。
只看背影就知道她一定美得嚣張,而見到正臉,他們才确定,嚣張的美就代表着極致的危險。
什麽都不用解釋了,他們只看了這女孩一眼,就理解了一向中規中矩的兒子為什麽會在婚姻大事上劍走偏鋒——無非是色令智昏。
意識到這一點,他們不約而同對這個兒媳婦皺起眉頭。
喬栖明白了。
只和他們照了個面,她就知道,他們都沒有歡迎她的意思。
她在選擇穿上這身裙子時,就對此早有預料。
她依舊笑臉相迎,把禮品盒拿起來給他們看:“不知道你們喜歡什麽,随便買了兩份禮物。”
溫聖元沒有接,劉美君掃了一眼那禮盒,有些不屑。
溫辭樹走過來,從喬栖手上接過禮盒,對父母介紹道:“爸,栖栖給您送的是一套紫砂茶具。媽,栖栖給您買的海參。”
他介紹完,沒等父母接過去,自顧自說:“我先放茶幾上,咱們先去吃飯吧。”
很巧妙的化解了尴尬。
于是他們到飯廳落座。
溫聖元是一家之主,自然獨自坐在上首,溫辭樹和劉美君分別緊挨着溫聖元坐在左右兩邊,喬栖到溫辭樹身旁坐下。
她的對面沒有人坐,卻擺着餐具。
不僅如此,這套餐具和大家用的都不一樣,尤其是那只碗,就像是博物館裏展覽的古董似的。
喬栖不動聲色看了眼溫辭樹,把一個疑問壓在心底。
吳媽很快把飯菜悉數擺上桌。
動筷之後,溫辭樹先夾了一塊蝦仁放到了劉美君的碗裏,又夾了一塊雞肉放到了喬栖的碗裏。
這是一個暗示性很強的動作。
喬栖看着碗裏的東西,沒有搶先動筷。
而劉美君把那只蝦仁夾了起來,想都沒想就扔到溫聖元的碟子裏,然後悶悶的扒了一口米飯。
溫聖元一時也有些尴尬。
喬栖想了想,拿起筷子把溫辭樹夾給她的雞肉吃了,半點不忸怩。
于是溫聖元也把劉美君丢給他的蝦仁吃下肚。
飯局這才正式開始,氣氛微妙,一開始大家都沒有說話。
吃着吃着,喬栖感覺不對。
她不動聲色的觀察了一會兒,看劉美君在給溫聖元遞眼色,而溫聖元每間隔一會兒臉上便閃過一絲悶痛的表情。
喬栖心裏清楚,沒準劉美君正在餐桌底下踹溫聖元呢。
這個念頭剛落,劉美君發話了。
看樣子她實在是繃不住了,呵斥了溫聖元一句:“就知道吃!”
溫聖元清了清嗓子,放下筷子,穩了穩家長的姿态,看向喬栖:“小喬是吧。”
喬栖笑:“嗯,我叫…喬栖。”
她停頓了一下,最終選擇跟着他,把自己叫做喬七。
溫辭樹的睫毛動了動。
溫聖元點頭:“我們對你不是很了解,你自我介紹一下吧。”
喬栖笑,很真誠說:“我不認為三言兩句就能了解一個人,您想知道我的哪方面呢?”
“當然先說家庭學歷和職業。”劉美君插話進來。
喬栖頓了一下,看向劉美君,笑的大方得體:“我沒上過大學,高中畢業之後就從事美甲工作,現在是一名美甲設計師,自己開店,收入穩定。家裏就是普通家庭,兄弟姐妹三人,我排老二。”
劉美君聽罷,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表情:“搞了半天,你就是個做美甲的?”
“聖元吶,現在的美甲妹,和我們那個年代的洗腳妹是不是一個意思啊,怪不得哦,又是紋身又是染發的……”她連連搖頭。
喬栖目光漸冷。
溫辭樹喊了一聲:“媽……”語氣裏有不滿的意思。
劉美君充耳未聞,只盯着喬栖笑:“抱歉啊,喬小姐,任何人的職業都值得尊重,只是您和我兒子相比……我是個俗人,沒辦法不感慨幾句。”
喬栖忽然覺得手掌微熱。
溫辭樹在桌下悄然握住了她的手。
她擡眼看了他一眼,用眼神問“你小瞧我啊”。
他回以清澈的一瞥。
喬栖收下他這個眼神,轉頭對劉美君揚了一抹笑:“我理解您的想法,王母娘娘看董永和七仙女也覺得不配,但除了王母,大家都覺得挺配。”
或許獨自面對溫辭樹的時候,她會有多餘想法出現,但別人要想掂量她,即便是拿溫辭樹掂量她,她都不會允許自己矮人一頭。
劉美君被喬栖的話氣得發抖,她冷冷問:“你什麽意思。”
喬栖靠在椅子上,抱臂笑得悠閑:“我的意思是,是您兒子死乞白賴要下凡和我在一起的,您記住這一點。”
劉美君不甘示弱:“呵,喬小姐是覺得你很配得上我兒子嗎。”
“呵。”喬栖也輕笑了一聲,像是聽到什麽笑話,“我既然敢和您兒子結婚,就代表我愛得起您兒子,愛得起他我就配得上他。”
桌下的手松了松,喬栖看了他一眼。
溫辭樹側臉對着她,沒多餘表情,仿佛是個局外人,只是松動的手,突然又緊了緊。
比一開始握的還用力。
他忽然對劉美君說:“媽,能說出這種話的女人,您覺得我愛她,虧嗎。”
劉美君似乎沒聽到,只定定看着喬栖。
喬栖則有一秒鐘被溫辭樹的話震顫住了。
一個男人對自己的母親說,我愛這樣一個女人,不虧。
真是讓人連呼吸都停了——這句話可真好聽啊。
可惜是假的。
心被攥緊,又很快被放開。
喬栖最終選擇把注意力轉回到劉美君身上。
她等着劉美君發怒,可劉美君最終沒有說話,撂下碗筷就離席了。
溫聖元欲言又止,緊接着追了過去。
這頓飯好像吃的很失敗。
劉美君和溫聖元上樓了,溫辭樹去敲了敲門,被劉美君罵了回去,他只好先送喬栖離開。
可是出了門,他們都進到車裏坐下了,吳媽又跑過來喊:“辭樹,你媽喊你過去一趟。”
溫辭樹看了一眼喬栖。
喬栖滿臉無所謂:“去吧。”
溫辭樹想了想說:“結婚這麽大的事情我沒知會家長,是我不對,我理解我媽為什麽生氣,但她應該氣我而不是你,今天她的那些話确實過火了,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從認錯的語氣裏就知道溫辭樹骨子裏多正派。
喬栖搖頭:“你夾在中間,挺難。”
她沒忘,這個婚終究是她要結的,他只是全權配合。
她把頭發上的鯊魚夾摘下來,長發傾數落下來,她随意抓了抓,神色有些倦懶:“我理解你媽心裏不爽快,一開始也沒想和她頂,但是伏低做小換不來尊重,我不想給你媽留個壞印象,但沒有笑着伸出臉讓人家打的道理。”
溫辭樹看了眼她的裙子,說:“我說過,你做你自己。”
喬栖也不知道聽沒聽進心裏去,自顧自又說:“如果你父母不滿意,等我奶奶去世之後你和我離了就是,你條件不差,到時候肯定能找個讓你爸媽滿意的。”
溫辭樹心髒像被突然紮了一下似的,鈍痛難耐。
他就是奔着要和她過一輩子考慮,才讓她做自己,因為演的東西再逼真,也不可能演一輩子。
他說:“現在說這些幹嘛。”
喬栖笑了笑,從包裏掏出一根煙:“好,我不說了,你快上去吧,我正好抽根煙。”
溫辭樹欲言又止,默默解開安全帶下了車。
喬栖趴在車窗上,指尖夾了一根剛點燃的煙,有一搭沒一搭的抽。
溫辭樹進屋之後,發現父母早已從樓上下來,坐在沙發上等他。
他走過去,叫了句:“爸,媽。”
溫聖元給他使眼色,示意劉美君還在氣頭上。
溫辭樹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卻不知該說什麽,一邊是母親一邊是妻子,兩個女人對他都很重要,這對他來說,是一道太難的題。
安靜許久,劉美君開了口:“你是不是覺得我會說些拆散你們的話?”
溫辭樹站在一邊,溫順而沉默。
劉美君笑:“我把态度撂在這,這個兒媳婦我不要。”
“為什麽?”溫辭樹這樣問。
“我害怕。”
劉美君往東牆上的黑白照上看了一眼。
溫辭樹也望過去。
他心一沉。
劉美君下句話已染上哭腔:“我看到她就想到辭鏡。”
溫辭樹攥緊了拳頭,目光裏有隐忍,也有痛苦。
“你忘了你哥哥是怎麽死的嗎,他就是太癡狂了,喜歡上危險的東西,卻沒有把控它的能力,所以才落得那個下場。”
劉美君已經哭出聲,她素來平穩嚴謹,很少情緒崩潰,除非遇到溫辭鏡三個字。
“我和我哥不一樣。”默了默,溫辭樹沉聲說。
“你比你哥更讓我不放心!”劉美君低吼,“他野慣了,你多老實啊,他都把自己玩進去了,你呢?”
溫辭樹眉宇之間攢聚着濃霧一般的痛苦,他的拳頭越攥越緊,有些話他想說很久了,以前覺得說出來沒意思,可現在他忍不住了。
“這個婚我為什麽結的這麽快?因為我太心急了,我根本等不到見家長,訂婚,下彩禮,婚禮,領證……這些亂七八糟的步驟。我恨不得立刻娶她,晚一秒我都受不了。”
他咬字很重,但聲音很低,像是壓抑忍耐很久了,卻又不舍得對面前的人講重話。
劉美君和溫聖元都看着他。
“而且我知道,如果結婚要經過這麽長的步驟,喬栖會卡在第一關就被你們判出局。”他苦笑,“這是我不能接受的。”
他擡起頭,看向溫辭鏡的遺照:“我哥意外去世之後,你們覺得我身邊什麽都危險,騎自行車危險,和調皮的人交朋友危險,就連我在體育課上摔一下,我媽都能把我整年的體育課停了。你們知道每次上體育課的時候,我和那些來月經的女同學一起在旁邊站着看大家運動的感受嗎?”
有些話一旦打開峽口,就如洪水一般,收不住了。
“我心疼你們的痛苦,從來都不敢做出格的事情讓你們擔心,我也願意磨掉自己的銳氣,收起自己的叛逆,做一個懂事穩妥的兒子,但我是跟在我哥屁股後面長大的,你們想過沒有,其實我身上也有反骨。”
溫辭樹說完,劉美君和溫聖元都久久無言。
他默了默,最後留下一句:“在娶她這件事上,我想自己做回主。”
随後向他們深深鞠了一躬,而後悄然離開。
他重新回到車上的時候,喬栖的煙抽了一根半。
又是在他車上等着他,依舊是在合歡樹下。
可心境卻是完全不同。
從他的表情上不指望能看出什麽,喬栖幹脆直接問:“他們說什麽了?”
溫辭樹沒有模棱兩可:“我爸對你沒意見。”
“哦,那你媽對我有什麽意見?”她下車把煙丢掉,遠遠問。
她倒挺會挑話。
溫辭樹把車挂擋,稀松平常說:“都沒意見,他們是對我不放心。”
他極快的調整了自己,語氣自如說:“你別想了,就當成一次考試,反正已經收完卷了,就什麽都不要想。”
喬栖坐上車,邊系安全帶邊笑:“你爸長得就像是一個國學學者,而你媽真的就是一副教導主任長相。俗話說,教導主任是壞學生的克星。你媽就是我的克星。”
溫辭樹話趕話說:“你是好學生的壞學生,教導主任會愛屋及烏的。”
喬栖怔了一秒,旋即“喔”一聲:“這句話不錯,我要留着發朋友圈。”
溫辭樹微怔,随即一笑,拿她沒辦法。
喬栖在這時候想到什麽:“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這時車恰好駛到小區門口過杆,他松下油門,同時問:“什麽。”
她猶豫了兩秒才說:“你哥哥去世這件事,你們家所有人都沒釋懷吧。”
溫辭樹明顯頓了頓,周身的氣息都凝固了片刻。
喬栖察覺到他的變化,忽然不知道自己問這個問題合不合适。
剛才在他家,她發現到處都是溫辭鏡的痕跡,牆上的照片,桌上的古董碗……這些好矛盾,是接受溫辭鏡已經去世了,還是不接受呢?她覺得疑惑。
“釋懷不了。”溫辭樹說。
時間不會沖淡一切,只會把本來就深刻的東西變得更沉重。
喬栖無言,心頭籠上淡淡的悲傷。
她多嘴又問:“你哥去世這件事,對你的影響不比對你父母的影響小,對吧。”
剛才在你家全都是你哥哥的痕跡,卻沒有看到多少你的影子。
喬栖在心裏補充了一句。
溫辭樹靜了片刻:“我哥是在我十三歲的時候去世的,那時候我剛剛進入青春期。”
所以,你說呢?
喬栖懂了。
于是就不再問了。
可溫辭樹似乎還想多說兩句:“他那會兒迷上了玩摩托,談了個女朋友,撺掇他和情敵比賽,跑山路的時候摔死的。那會兒我爸在北京開講座,我媽自己一個人去認領那具摔得稀巴爛的屍體,當場昏死過去。”
喬栖靜靜聽他講,有這麽一剎那,她覺得他其實挺孤獨的。
他語氣始終挺平淡:“後來我媽說,如果人死之前有走馬燈,我哥的屍體會是她意識消失之前看到的最後的東西。”
說到這他才一嘆:“十二年了,十二生肖都輪了一遍。”
從那以後,他就不僅僅是為自己活着,也是為了辭鏡。
辭鏡的叛逆,由他改正;辭鏡未盡的孝心,也由他繼續。
辭鏡以另一種形式活在了他的身上。
兩個靈魂的重量,壓在了一個人的肩膀上。
喬栖終于知道為什麽他會同意假婚,或許是他聽話太久了,終究要叛逆一次,不願連結婚這樣的事都被父母安排。
作者有話說:
前文溫辭樹父母出現的部分都設有伏筆,古董碗,空位子……辭鏡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