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就不該指望這家夥能有普通人的反應。
好歹剛見識過颠覆了二十多年三觀的東西,多少能給點表示不?
結果他跟平時沒任何不同,做起事情來雷厲風行,專注投入,就跟沒我這個人——這只鬼一樣。
誠然,他是看不見我,但他難道不知道我時時刻刻在監視着他嗎?
難道不覺得周圍鬼氣森森充滿涼意嗎??
不會有種多年來一直被惡鬼纏身的恐懼嗎???
我覺得我身為鬼的自尊心又一次受到了動搖。
簡直根本沒把我放在眼裏!
……算了,要跟他生氣,我怕是早就氣得爬起來再死一次了。
只不過我沒想到的是,那群老家夥居然真的不幸被我言中——一商讨起事情便怎麽也停不下來,精神矍铄滔滔不絕,繁雜的軍務國事仿佛無窮無盡一般令人絕望,直至太陽落山也沒商讨完畢。
當然,禦座上的那人看上去一點也不絕望,絕望的很可能只有我一個——我估摸着,只要是國事要務,就算再商讨個三天三夜他也還是那副雷打不動的樣子,沉穩冷靜對答如流……直到精盡人亡(咳,請純潔看待該詞)。
我趴在上面俯視那些個大學士/幾朝元老/軍機大臣,忍不住納悶:你們難道看不出他臉有倦色嗎?看不出他瘦的捏不出幾兩肉嗎?你們要是把他累得病倒了,以後再找誰商議去?恐怕哭都來不及!
幾次三番,我都想找辦法打斷他們,可每每欲出手時,他們似乎又讨論到要緊關頭上,神情嚴肅不容置喙,我伸了伸手,最終又堪堪忍下去。
正當我惡意揣測這幫老家夥是否暗中試圖以這種方式謀權篡位時,忽有太監進來通報:“陛下,德親王前來拜見。”
聽到“德親王”三個字時,我看見他幾乎不可察覺地沉默了一瞬,接着道:“請德親王進來。”
“陛下,”幾位老臣紛紛道,“今日之事也議得差不多了,臣等就此告退。”
“臣等告退。”
……
看來,這德親王還是功臣了。只是不曉得,他的事情又要商議個多久。
正想着,外面走進來一個身材高壯、穿着雍容的中年男人,約莫四五十歲,留着兩撇胡子,一看便知城府頗深,即便是笑着,那笑意也達不到眼底。
“參見陛下。”
“免禮,”夫君道,“給德皇叔看座。”
“謝陛下。”
那德親王貌似謙謹實則從容地坐在了一邊。不知為何,我看見他就覺得不太舒服。
“陛下,”德親王仔細盯着禦座上的人看了幾眼,面露關切道,“您臉色看着不太好,是否身體不适?切勿勞累過度啊。江山再是重要,也不及身體要緊啊。”
喲,最先關心夫君身體的居然是這個一臉老謀深算的親王,倒真令我吃驚。
但夫君好像并不領情,淡淡地回道:“多謝皇叔關心。昨夜睡得有些晚而已,倒叫皇叔看出來了,不妨事。皇叔今日前來有何事麽?”
“哦,”德親王自然地理了理袖子,仿佛閑話家常似的,“我們家琴兒,就是我內人那親侄女,前幾日從南疆回來了,說是很想去蘭妃娘娘墳上拜祭,以托追思之情。畢竟她母親年輕時候,跟蘭妃娘娘感情最是要好,只是如今都已身埋黃土……哎,陛下您也見過她,前幾個月宮裏賞花大會的時候,她還曾獻舞一曲呢,陛下可還記得?不知她這小小願望,陛下是否能夠成全……”
“既是悼念先人,想去就去罷。”夫君淡然道。
德親王謝恩後,看了眼夫君的神色,又道,“陛下,我們家琴兒啊,天生的一副好胚子,難為她還善解人意,半點不嬌縱。這小姑娘幾個月不見,還真是女大十八變,出落得愈發水靈了!改幾日我進宮時帶上她——”
“德皇叔,”德親王未說完的話忽然被夫君打斷。夫君顯然想繼續說些什麽,卻見他微微皺眉,同一瞬間極輕地悶哼一聲,下一刻,卻恍若無事般深吸了口氣,“你侄女并非皇族,若無要事,還是不要帶進宮來了。”
我仔細留心他的舉動,看他龍袍層層鮮麗紋飾之間,手掌慢慢上移些許,覆着的位置是……
我臉色微變。
!如果我是個男人這會兒我就爆粗口了!他在忍,他按的位置是胃!他胃痛!
哈,我還以為這人真的飛升成仙了!原來還是會痛會有知覺的?我細細磨着牙,盯着他額角極細密的汗珠,想着是讓他痛死還是直接上點力弄死他算了。
那德親王剛才正說得激動,并沒發現他霎時的不對勁。聽到他的話,愣了一瞬,又勉強扯了個笑道,“陛下,她……”
“皇叔前幾日正費心貴族土地征收賦稅差異過大一事,不知進展如何了?”
“這個且稍後再說,”德親王急切道,“陛下,其實我家琴……”
然而他話未說完,夫君手邊的一盅茶盞陡然摔落在地,“嘩啦”一聲巨響,在大理石地磚上顯得尤為清晰,緊接着室內霎時一片寂靜。啊,剛一時太過生氣沒留心,一揮手不小心把茶盞給打落了。
“陛下息怒!”靜默少頃之後,德親王連忙站起來低頭行禮,“是臣言語不當,未顧及陛下的問話,請陛下恕罪!臣這就去處理征收賦稅一事,近日便呈上奏報,交與陛下聖奪!”顯然,這德親王第一反應便是那茶盞是夫君盛怒之下打落的,驚惶之間,剛才到底怎麽回事他怕是也記不清了。
自那碎裂之聲響起,書房外候着的侍衛們便警覺地破門而入,此時訝異的視線在倉皇賠罪的德親王與禦座上靜默不語的君王之間來回游移,一時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夫君垂眸盯着那碎裂的茶盞,看了片刻,才平靜道:“皇叔不必介懷,一時不慎而已。但既然皇叔有事在身,還是早些回去罷,莫要耽誤了公事。”
德親王略顯不安地擡眼偷觑他一下,邊行禮邊道:“是,臣這就告退。”趕緊小步退了出去。
夫君掃了眼剩下的侍衛和宮女,吩咐道:“你們也下去罷。”
“是,陛下。”衆人紛紛應聲退去,最後的姑娘還自覺地帶上了門。
他往後靠了靠,身體松懈下來,靜了會兒,盡管疲憊卻依然明亮銳利的目光看着虛空中,“你是故意的?”
……不,我只是一時手滑。
我為什麽手滑,當然是因為氣昏了頭。
你說我為了他而生氣?——我哪次生氣不是因為他?!(怒翻白眼)
但我并不是擔心他。
不,也不能說全不是,畢竟他要是死了,我那苦命的兒子就沒了親爹,兩歲的孩子在這危機四伏的皇宮裏,還不是分分鐘就被那些豺狼虎豹給叼了。
我如此氣不打一處來,關鍵還是這貨逞強逞到死的毛病,明明不是鬼不是神,還非把自己不當人看,這自我感覺,也未免太過良好了點。本來,他要怎麽折騰是他的事,玩死了也跟我沒關系,但如上所說,他畢竟是大朝舉國上下地位最高的男人,有他這庇護傘我兒子才能确保萬無一失地茁壯成長,我怎麽能眼看着他把自己給玩死了。
大概是我很久沒弄出什麽動靜,他或許以為我走了,仰頭更往後靠了些,雙眼慢慢阖上。我看見他眉頭緊蹙,額角有豆大的汗珠滴落下來。
我冷冷一笑。痛得厲害?
不經意就用燈燭在臺面上的影子寫了出來。
燭光晃動幾下,他倏爾若有所覺似的睜開眼,瞥向那幾個字。
“我沒事。”他輕喘一下,狀似若無其事地說,卻難掩蒼白面容。
這樣也能叫沒事?
“陛下,勸您還是趕緊休息一下,傳個太醫來看看的好。”
“說了我沒事。”他不耐煩道。
“陛下,您要是不願意,我可以再打碎一個茶盞,效果是一樣的。”這時候人家沖進來,一看他這臉色就知道是怎麽回事,那時才真叫傷顏面,“您看您是自己來,還是我替您幫一把手?”
他幾乎有點咬牙地看着那行字,默了默,略顯惱怒道:“我怎麽樣,與你有何相關?”
我一時有點哽住,是與我無關。但我總不能跟他說,你是我兒子他親爹吧?
想了想,寫道:“跟我沒關系。只是我做鬼做了這麽多年,獨自四處游蕩,好生無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如今有機會能捉弄一下尊貴的皇帝陛下,看看您的醜态,還能有什麽比這更有趣的麽?”
這其實是我的心聲。盡管我做鬼事實上也沒做多少天。
“……”他忽然自嘲似的輕笑一聲,眼神有些落寞,“我的醜态,你還沒看夠麽?”
他這樣子,不知怎的,讓我感覺心裏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