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豪賞
☆、豪賞
數月後,次年春日,某夜戌時三刻(晚上近十點)。未央宮,皇帝寝殿。
劉欣伏案批閱奏章,董賢在側掌燈研墨。
“限田限奴,讓利于民,是我繼位以來籌謀許久的一件大事,你是知道的。左将軍師丹照我的意思,遞上來他草拟的法令草案,我從頭至尾讀過之後,覺得很好,文辭嚴謹、文筆流暢、措施可行,不愧是我的老師。”劉欣将手中帛書遞給董賢道,“你也瞧瞧有無不妥。”
“你既覺得很好,何必還要我看。”話雖如此,董賢仍舊乖乖接過對方送到手邊的帛書,展開,只見上面詳細寫明了法令宗旨和具體規則。文曰:“制節謹度以防奢淫,為政所先,百王不易之道也。諸侯王、列侯、公主、吏二千石及豪富民多畜奴婢,田宅亡限,與民争利,百姓失職,重困不足。......諸王、列侯得名田國中,列侯在長安及公主名田縣道,關內侯、吏民名田,皆無得過三十頃。諸侯王奴婢二百人,列侯、公主百人,關內侯、吏民三十人。年六十以上,十歲以下,不在數中。賈人皆不得名田、為吏,犯者以律論。諸名田、畜、奴婢過品,皆沒入縣官。......”
“我說好,指的是利于百姓,并非利于權貴。星辰可知,自古官民争利,那些于百姓有利而對官吏有損的政策法令,往往得不到朝廷權貴的認可,免不了在搖籃中被扼殺的宿命。”劉欣扼腕嘆道,“明日早朝之上,我打算将此法令草案提交百官商議,卻并不期待斬獲預期的成果。理想和現實之間的距離,如果說過去不明白的話,一路走過來,怎麽也該體悟到了。”
“我看法令上說:諸侯王、列侯、公主、吏民占田不得超過三十頃;諸侯王的奴婢以二百人為限,列侯、公主一百人,吏民三十人;商人不得占有土地,不許做官。超過以上限量的,田蓄奴婢一侓沒收入官。但據我所知,眼下達官貴族之家鮮有不超過法令規定上限的。遠的不說,單論我和赟妹賴以栖身的董府,父親位居列候一檔,封侯短短一年多來所蓄土地,就多達近五十頃,家中服侍之人加起來也有小二百號人。若嚴格執行法令,便是近半數的田蓄奴婢都必須充公。這在京城貴族當中,還算是少的,更有甚者,搞不好多半家産都将被這一道法令給沒收了去。這些身家遭受重創之人,怎麽可能真心擁護‘劫富濟貧’的善政呢......”
“所以為夫手裏還握有第二套方案,不過需要星辰你的鼎力配合。只有事先征得你的同意,才敢付諸行動。你若不肯點頭,我再另想對策。”劉欣朝心愛之人渴求地眨巴起雙眼來。
翌日午前。鳳凰殿。
董賢忙裏偷閑,此刻正在殿內閱覽竹簡閑書,忽聞宮人報稱昭儀來訪。剛起身準備挪步相迎,但見董赟已領貼身侍女撷枝急匆匆行至殿內。待簡單行過禮後,只聽董赟吩咐撷枝道:“你且去殿外候着,本宮有體己話要對驸馬都尉說。”
見妹妹不茍言笑,董賢早已洞悉對方來意,索性也将殿內諸宮人遣開,再做道理。
偌大的鳳凰殿便只剩下董氏兄妹二人。氣氛凝重。
“哥哥真沉得住氣,你可知道,我們董家如今已成衆矢之的了!”董赟面露駭懼之色道。
董賢微微頻頭,默然無語,仿佛早知有此一事般無動于衷。
“哥哥可知,今日朝堂上曾有一場限田限奴婢之議,滿朝文武吵得不可開交,最後還是反對法令頒布的呼聲占了上風。皇上見法令無法獲得通過,便随口問了一句:大家是不是都覺得,還是不要限制田蓄奴婢為好?在場多數人自然都應諾。”董赟忐忑不安地告訴董賢道,“誰知皇上點點頭,随即下旨,賞賜我們關內侯府土地兩千頃!不是兩百頃,也不是兩千畝,而是兩千頃吶,哥哥,這樣一來,你我兄妹和父親他老人家還不叫人給當成活靶子啊?”
“赟妹先別着急,”董賢淡笑着安慰如坐針氈的董赟道,“等你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自然明白皇上這樣做的原因了。”
“聽哥哥的口氣,莫非早就知道,皇上會借今日早朝之機,當着衆大臣的面下這麽一道駭人聽聞的聖旨,一口氣賜給董府如此量大的土地?”董赟留意董賢的神情,發現對方聽到這個消息之後,沒有表露出丁點的意外,于是有此一問。
“我也是昨晚聽皇上親口提起,才知道他對限田限奴婢一事思慮良多。預測到這道觸及朝廷權貴利益的法令絕對得不到官員們的支持,退而求其次,另想出一條權宜之計來。”董賢從容道,“皇上的意思是,将位于長安城南郊的兩千頃閑置土地都賞給董府,然後由董府的人從中操作,将這些土地無償或低息租給沒有土地的貧者、奴婢和接受安居院救濟的四方災民耕種,通過迂回的途徑,使得無法在朝堂上獲得通過的限田限奴令付諸行動,造福于民。”
“原來皇上如此‘厚待’我們董家,都是哥哥給縱的。”董赟憬然有悟,不免深嘆一聲道,“皇上想要施展他的雄心抱負無可厚非,貧民百姓從董府名下這兩千頃土地中得到好處也指日可待,但我還是要提醒哥哥,你想沒想過,這樣一來朝堂之上所有的矛頭都會指向我們董府?不光是你我兄妹,就連父親也會被帶累,稍有不慎就會為人诟病,惹火燒身,到時後果不堪設想啊......哥哥可知,眼下皇上尚在宣室殿中與近臣磋商此事,丞相孔光孔大人和大司空王嘉王大人的反應尤為強烈,王大人甚至向皇上谏言,不該過分寵愛哥哥來着......”
“這件事都怪為兄,聽到皇上有此打算之後,一心只想着替他分憂,解民倒懸,反而沒有過多考慮‘為他人作嫁衣裳’給自家帶來的麻煩。”董賢見妹妹氣苦,也覺事先應同對方通氣更為妥當。但事已至此,不僅涉及與劉欣之間的君子約定,更關乎民生,加之輔佐心愛之人的緣故,自己心中倒是樂意的。
然而對于父親和妹妹,此舉畢竟牽連到家人的旦夕禍福,不禁心生歉意道,“日後你我凡事小心謹慎,協助皇上成就此事,也是修福積善的功勞一件。若有任何閃失,皆由為兄一應承擔,保管不教父親和赟妹受我連累便是。”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哥哥快別再提什麽連累不連累的。适才情急之下,我把話說重了些,并無絲毫責怪之意,哥哥可千萬不要對我有所誤會。”董赟見董賢說什麽一應承擔,生怕對方吃心,忙解釋道,“誠如哥哥所言,這兩千頃土地名為賜給我們董家,實則讓利于民,日子久了,旁人眼見你我并未從中漁利,猜忌之心勢必漸消,想來也就不妨事了......”
“赟妹如此通情達理,為兄更感慚愧,那就一切盡在不言中了。但願接下來諸事平穩推進,也不枉皇上連日心系百姓的勞苦......”董賢斂容屏氣道,“為兄打算傍晚回府一趟,一來向父親禀明原委,二來也好提前做些準備,以免接到聖旨後手足無措。”
“好在兄長能夠時時回府與家人團聚,強似我在這宮中百無聊賴。”董赟傷感道,險些脫口而出以“坐牢”二字描繪當下心境,好歹在真正宣之于口時換成了程度輕緩得多的“百無聊賴”四字。
“當初送你進宮,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也不知這樣做是救了你,還是害了你。”董賢見妹妹觸景生情,想想來日方長,宮闱歲月無止境,自己與劉欣彼此愛慕尚且艱難支撐,何況是內心孤獨的董赟!
“哥哥知道我是野慣了的人,就願意整天無拘無束地活着。”董赟陌傷淺笑道,“有得必有失,皇宮雖然規矩多些,卻不必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共度餘生,省去不少假意周旋的工夫,只此一點便勝過宮外百倍千倍。所以我由衷感激哥哥領我進宮,救我脫離無邊苦海......”
“若是哪天覺得後悔了,記得第一時間告訴為兄,到時咱倆再另謀出路,別把你給耽擱了。”董賢給妹妹吃下一顆定心丸,省得日後對方變卦,強撐着在這不見天日的宮中坐牢。
“進宮為妃是我自願的選擇,至死不渝,只能朝前走,再沒有往後退的道理。哥哥不要多想。”董赟破釜沉舟,斬釘截鐵地向董賢宣布。
“日後若得了空,為兄自會設法帶你出宮散心,等到尋着合适的機會,時不時回府一趟也不是全無可能之事。”董賢見妹妹懂事,也向對方許了些有望促成的承諾。
董赟離開鳳凰殿不久,劉欣便退朝回到寝殿。
董賢至皇帝寝殿,見劉欣滿面疲憊,知是心愛之人先後在長樂宮前殿大朝廷和宣室殿小朝廷剛經歷過兩場論辯,早已精疲力竭。便先用心服侍對方妥帖,待問及明限田限奴一議時,聽聞賞賜董府兩千頃土地一事的進展和所遇阻力都在預料之中,且在天子強力推動下塵埃落定,行将頒旨實行,頓感喜憂參半。喜的是自己可以通過此事為劉欣分憂,憂的是全家人将為此付出超出想象的精力,甚至承擔無辜遭受世人指責的風險,對于後者,需要未雨綢缪、竭力避免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