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禍心
☆、禍心
“遵照娘娘懿旨,奴婢從椒風殿裏檢出了兩匹金絲錦,現已讓人一并帶了過來,請皇上和娘娘過目。”卉雲說話間,已有另一個內侍踩點匆匆俯身進殿,胳膊肘彎如履薄冰般捧着的,正是那處于風口浪尖之上為人诟病的對鳥隐花金絲錦。
“臣妾瞧着上面這匹金絲錦,展開處似有新近裁剪過的痕跡,想必就是昭儀取布制作布偶的時候留下的罪證吧。”傅黛君伸手掀起摞在上層的布匹一角,比對着朝衆人示意道。
“拂夏,你作何解釋?”劉欣看那金絲錦邊緣确像動過刀剪,便繼續求證于出首之人。
“回皇上,制作布偶所用的原料,的确取材于眼前這匹對鳥隐花金絲錦,而且是奴婢親手所為,自然不會記錯。”拂夏交代得毫不含糊,臉上竟沒有一星半點的遲疑之色。
“事到如今,你倒承認得幹脆利落!”劉欣捏了捏拳頭,隐忍地嘆了一聲。
董賢憂心地注視着嘴角微微抽搐的劉欣,感受到對方據此傳遞出的徹骨恨意。他自然了解,皇太太後傅瑤當初還是定陶太後之際,趁着劉欣年幼,将其從身為定陶王妃的丁姬身邊抱走并親自撫養,由此造成的母子阻隔與想念,是何滋味。不因阻隔而隔閡,卻因未見所積澱多年的親情,不減反增,試問自小缺少母愛的劉欣,又豈容旁人蓄謀戕害生身之母!
他深怕劉欣意氣用事,在沒有弄清楚整件陰謀來龍去脈的情況下便做出聖裁,盡管他更願意相信至少在事關董家禍福的大事面前,劉欣會實打實地考慮他兄妹二人的利益。固然,他從不懷疑胞妹董赟的清白,畢竟謀害帝太後于她而言百害而無一利,沒有任何铤而走險的動機,何況有丁姬在,反倒多一份制衡傅氏家族、尤其是傅黛君這個專橫富家女兒的力量。
“奴婢罪該萬死,不敢乞求皇上寬恕。”拂夏以頭搶地,擺出一副認罪伏誅的悔狀。
“你既早知此舉罪該萬死,何苦昧心行事,鑄成這等大錯?”劉欣自知口供得的容易,其中必定另有乾坤,便仍舊循循善誘,小心試探着對方的口風。
傅黛君一心盼着劉欣趕緊一錘定音,只要拂夏招認出昭儀便可大功告成,如今眼見劉欣遲遲不肯發作,一味同賤婢唇舌周旋,便有些按捺不住,趕忙跟了一句道:“拂夏,眼下東窗事發,紙是包不住火的。你眼下唯一的出路,便是在皇上面前及早供出指使之人。待揪出這匹害群之馬,或許本宮可以替你向皇上求情,對你從輕發落......”
“有什麽話,你就說吧。若你是當真為人所迫,朕會有所區別,對你網開一面。”劉欣打小在宮中長大,深知宮闱生活充滿了不如意和不得已,頗能體諒服役宮人們的艱辛與無奈,便松口勸誘拂夏道,“朕是君王,一言九鼎,你大可放心。不過,朕也要提醒你,若有半句不實之詞,或者意圖構陷無辜之人,那就怪不得朕不體諒你們做奴婢的服侍主子不易!屆時以下犯上連同欺君之罪數罪并罰,不光是你,連同你的家人,都要為此受到株連,拂夏,你可明白其中利害?”
“奴婢必定據實禀告,以謝皇上寬宥之恩......”拂夏雲鬓微擡,貌似做足了坦白的準備。
“那好。朕來問你,将布偶藏于六棱青玉瓶一事,是你自作主張,還是聽命于人?”既得拂夏承諾,劉欣便直入主題,雖知對方多半受人指使,但慎重起見,仍發此一問,以示慎重,免教衆人覺出絲毫先入為主的嫌疑。
他固然确信,此大逆不道之事,與董赟無關。但礙于皇後傅黛君在場,先前又有了椒風殿搜宮的鋪墊,如果錯失眼下人證物證齊全的時機,徹底查清整件陰謀的前因後果,拖沓下去難免持續發酵,惹得宮中人心不安。再者,縱使有人提供虛假證供,假便是假,虛妄永不可能取代真實,當庭對質之下,始作俑者必定露出破綻,只需尋跡追蹤,定能真相大白。
“若非為人所迫,奴婢斷不敢行此悖逆之舉,望皇上明察!”拂夏忽而啜泣有聲。
“既是為人所迫,”劉欣眉頭緊蹙,追問道,“那究竟是何人強迫于你,又是如何逼你就範的?”
“回皇上,實是有人以奴婢家人性命相要挾,命我親手制作布偶,然後悄悄放入帝太後平素喜愛的六棱青玉瓶內;如若不然,便要奴婢和奴婢全家老少的性命......”拂夏哽咽道,“可憐奴婢父母年邁,弟妹尚幼,奴婢不忍見他們無辜受害,無奈之下铤而走險,冒犯太後娘娘玉體,還請皇上替奴婢做主!奴婢死不足惜,甘願用自己這條賤命換取家人的生路!”
“看樣子,有的人表面上勤謹恭順,成日裏裝出一副與世無争悲天憫人的慈善心腸,想不到背地裏竟心如蛇蠍,不光行巫蠱之術謀害太後,還把人命當成為非作歹的籌碼,是可忍,孰不可忍!”傅黛君從旁敲起邊鼓來,“如此包藏禍心之徒,皇上萬不可輕縱了才是......”
“朕自有主張,不勞皇後提醒,你且稍安勿躁。有朕坐鎮在此,看誰膽敢輕舉妄動!”劉欣并不過多理會傅黛君的煽風點火,只朝中安殿門方向喚了一聲:“王獲王崇可在殿外?”
“末将在!”只見禦林軍頭領王獲、副将王崇應聲進殿,拱手問,“皇上有何吩咐?”
董賢順目望去,兩位将軍不知何時已褪去銀光閃爍的避水鱗甲,換上了威武的宮廷制服。
“朕要你二人分頭行事。”劉欣神色冷峻道,“王獲,你速傳朕口谕,在朕離開中安殿之前,沒有朕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長樂宮,違令者斬;王崇,你即刻率人出宮前往拂夏家中,确保其家人無虞,待一切安排妥當後速回中安殿見朕!”
“諾!”王獲、王崇輕擊拳掌,領命迅速退出殿外。
“得皇上體恤至此,奴婢雖死無憾!”拂夏感念天子周全,重重俯首磕了幾個響頭。
“拂夏,你的後顧之憂,朕已為你消解,且擡起頭來,先把你的話說完。”劉欣伸手示意拂夏好好回話,“快告訴朕,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誰?”
中安殿內頓時鴉雀無聲,除了躺在卧榻之上尚未完全蘇醒的帝太後丁姬、天子劉欣及伴駕身旁的驸馬都尉侍中董賢之外,尚有皇後傅黛君、昭儀董赟、李太醫,以及堇色、卉雲、撷枝等衆宮人環繞,一時間無數雙眼睛轉向伏地的拂夏。這一刻,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卑微宮女的一句話,擁有生殺予奪的魔力,關乎宮中無數人的旦夕禍福。
傅黛君眼巴巴地盼着趕快從拂夏嘴裏吐出“董”字來:“董”字一出,便意味着塵埃落定,鐵板釘釘。這樣董家兄妹二人俱脫不了幹系,縱然身為九五之尊的丈夫劉欣存心包庇,也勢必過不了皇太太後傅瑤那一關。巫蠱咒人,情理法皆不能容,乃是大忌中的大忌。茲事體大,長樂宮中最尊貴的長輩太皇太後王政君恐怕不會坐視不理,只等懿旨下達,流刑算是保底,賜死也并非全無可能,這樣便可給董家來一個釜底抽薪“一鍋端”,何等痛快!
董賢憂心忡忡地瞥了瞥臉上依舊靜如止水的妹妹董赟,不知對方此刻是因為光明磊落,還是悉聽尊便,才顯得這般處變不驚,不露聲色。雖然并不懷疑她的清白,但巫蠱之禍直指而來,即便毫不相幹,一旦拂夏昧心賣主,引得宮中流言四起,即此一端,僅憑他兄妹二人之力,很難撇清幹系、全身而退。倘若劉欣出面袒護,只會讓事态變得更加錯綜複雜......
該怎麽辦呢?
就在董賢倍感為難之際,突然感覺自己趨于冰涼的手被另一只極有熱度和力量的手掌給握住了。那只觸感熟悉的手掌貼着手心,雙方漸漸形成十指相扣的姿勢。一股暖流順着指縫傳遞到心坎的位置,仿佛有聲音在慰藉他說:星辰別擔心,有劉欣在。正可謂:
鴛鴦在梁,戢其左翼。
君子萬年,宜其遐福。
遙想少年時,生活的全部價值便是漫無邊際的自強不息,看不到清晰的未來,靈魂不知散落何處,身心沒有寄托和歸屬;然而結識劉欣後,感情的羁絆在給予擁有者甜蜜的同時,更增設了人活于世的目标,如虎添翼般讓心胸豁然開朗,自己之所以生,便是為那個人而存在!陪着心愛之人幸福舒坦,品嘗相偎相依同甘共苦的點滴希望,無論自己有多麽的強大,內心那點柔軟都需要有人輕觸,這便是強者對于知音慰藉、對于情感寄托的唯一渴望。
董賢會心釋然,指關節微微發力,回應劉欣翩然而降的溫暖牽連。
“指使奴婢縫制布偶,藏于中安殿內的人是......”拂夏猛然恐縮身體,先是望向面無表情的董昭儀,很快又将目光轉向躍躍欲試的皇後傅黛君,随後像是即将觸及問題實質般,謹小慎微且楚楚可憐地瞄了一眼劉欣和董賢所處的方位。
“快說,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誰?”傅黛君的心髒一瞬間沖到了嗓子眼。
整個中安殿滿堂寂靜,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是......昭儀娘娘......”拂夏舉目凝望董赟,眼含淚花。
“你說什麽?昭儀?”劉欣懷疑自己聽錯了,原本天真地認為人世間尚存将心比心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