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鸩巫
☆、鸩巫
這會子皇祖母怎麽來了?劉欣正在納悶,琉璃卻已攙持皇太太後移步殿中,身後跟着幾名內侍。
“皇太太後萬安!”男女混雜的問候聲響徹中安殿,原本就伏地聽旨的一幹人等紛紛微轉身軀,朝傅瑤致敬。
“皇祖母。”劉欣離席,旋即讓出桌案正前方主位以示恭敬。
傅瑤并不急于上座,剛一站定,便冷冷對劉欣道:“皇帝日夜勤于朝政,勞心勞力,不該再在瑣事上無謂地耗費精神......”
“皇祖母,今日之事關乎母後安危,朕以為并非瑣事。所以即便國事纏身,也寧肯親力親為。”劉欣聲辯道。
“此事前因後果,哀家大致都聽說了。不是什麽大事,實在不必做出如臨大陣的架勢。”彈指間,傅瑤巧妙地為中安殿風波定了性質,刻意回避了“巫蠱”二字,接着沖衆人攤手示意道,“都起來吧......”
“謝皇太太後。”衆人謝恩起身。
“如皇祖母所言,的确不是什麽大事,不過......”劉欣此刻的想法和傅瑤并無二致,內心是不願意擴大事态的。但一想到發妻傅黛君胡作非為,又不甘就此輕易放過,于是仍舊想要在對方面前提出自己親審得出的結論。
“李太醫,帝太後情形如何?”傅瑤顯然對誰是罪魁禍首不感興趣,只不愠不火地向趕來替丁姬診治的太醫發出質詢。
“回皇太太後,娘娘适才服用過微臣所開安神散後,病勢漸趨平穩,目前已無大礙。”李太醫拱手禀道,“待微臣悉心為娘娘調養幾日,想來可保無虞,請皇太太後放心。”
“那就好。”傅瑤颔首,又特地囑咐丁姬貼身宮人道,“堇色,這幾日務必格外小心伺候,你家主子的身子骨原本就弱,容不得絲毫閃失。”
“謹遵懿旨。奴婢今後一定加倍小心。”堇色誠惶誠恐地應諾道。
“皇後,昭儀,中安殿一事,你二人可曾參與其中?”傅瑤突然掉轉話鋒,切入正題。
“回皇太太後,臣妾不敢,臣妾全不知情。”傅黛君與董赟異口同聲。
“皇後貴為中宮之主,為此區區瑣事輕舉妄動,以致後宮不寧,你可知錯?”傅瑤再問堂侄女,同樣回避了“搜宮”二字。
“臣妾知錯了。”傅黛君垂頭表态。
“哀家知道昭儀受了委屈,但願你能以大局為重,不要心懷怨怼。”傅瑤掉頭安撫董赟。
“臣妾不敢,悉聽皇太太後教誨。”董赟自知沒有與傅家長輩讨價還價的資本。
“皇後并無大錯,昭儀也是個明事理的。”傅瑤臉上換成一副欣慰的表情,反問貌似有話要說的孫兒劉欣道,“皇帝以為呢?”
“皇祖母說的是。只是皇後......”劉欣固然不願看到巫蠱一事持續發酵,但傅黛君脅迫宮女拂夏為害丁姬的罪行,不是輕描淡寫的警告訓誡就可以一筆勾銷的。雖不清楚傅瑤對于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有幾成了解,但該提的還要提,勿枉勿縱的底線理當堅守。
“皇帝說的很是,只是皇後耳根子軟,又沒什麽城府,聽風便是雨,難怪會被小人鑽了空子。”傅瑤俨然無心地打斷劉欣的陳述,接過話茬繼續往下說,語氣卻越來越重,“哀家生平最容不得有人搬弄是非,斷不能助長這樣的歪風邪氣在宮中蔓延......”
搬弄是非?歪風邪氣?皇祖母到底在盤算什麽?劉欣不明就裏。
衆人還在細細吟味此言所指,但聽傅瑤側目命令琉璃及随行內侍道:“後宮安寧,對前朝也是大有裨益的,哀家當為朝廷盡忠,為皇帝分憂。動手吧......”
傅瑤話音剛落,離她最近的兩名內侍便出列,面無表情地疾步踱至宮女拂夏身後,不待對方回過神來,便老鷹捉小雞般壓肩反剪地束縛住獵物雙手,使之動彈不得。
“太......太後......”拂夏被這突如其來的粗暴待遇吓得措手不及,驚恐萬狀地拼命擡起臉龐,卻見傅瑤身旁的琉璃姑姑迎頭而來,手中所端花色黯淡的瓷碗,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自己面部猛遞過來,同時伸到眼前的,還有她那保養得表皮完全不曾起皺的手背。
那手背越是靠到近前,越是逐漸弓成五指相扣的爪形,直至将拂夏兩靥給緊緊捏住。
琉璃左手背上那道形如閃電的紫綠色傷痕猶在,只是顏色褪淺不少,不免重新勾起董賢腦海中關于昔日帝太後身中雷公藤毒素一事的陰霾,難道皇太太後威嚴長者的面孔背後,暗藏着為達目的不惜犧牲兒媳身體的陰險且醜陋的鬼蜮?
不及細想,只見拂夏上下嘴唇一剎那便被強行打開,與瓷碗邊緣親密接觸,大半碗深灰色漿水便順着口腔和食道灌入體內。
傅瑤竟公然無視天子的威儀,在劉欣眼皮子底下賜死宮人!
等到衆人震驚于皇太太後肆無忌憚的跋扈時,琉璃早已端着空碗退回原位,兩名內侍手裏駕着的拂夏也成為氣息無存的癱軟之軀。
“皇祖母,您這是......”劉欣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傅瑤完全沒有考慮到他這個親孫子身為大漢天子的君威和至尊,竟在衆目睽睽之下對犯事宮女處以私刑,須臾之間便斷送了一條年輕的生命。
“還不擡下去,仔細處理掉,尤其需要提防宮裏頭許多好事者的眼睛!”皇太太後傅瑤竟像沒事人一般,只顧着囑咐內侍幹淨利落地進行善後。
“皇祖母!”劉欣沖着無動于衷的傅瑤大呼。他本想說:朕還在這裏,您怎麽可以事先一句商量的話都沒有,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出手?您這樣做,置朕于何地!雖說朕是你一手帶大的孫兒,但朕更是一國之君,豈容他人公然挑釁!
然而劉欣最終沒有勇氣把話挑明。除了宣洩不滿情緒,不得不承認,他拿傅瑤沒轍。
更何況,即便當着衆人的面宣洩不滿情緒,也只會自證窩囊無用。劉欣的自尊心不允許他承受這種無可救贖的挫敗感。
“為了皇家的顏面和後宮的安寧,哀家也是不得已而為之。皇帝,你得體諒哀家的難處。”與其說是辯解,傅瑤此刻的托詞更像是覆水難收的知會,有心讓劉欣明白,為了家族榮耀和後位的穩固,她別無選擇。
“但憑皇祖母處置。”劉欣自知木已成舟,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皇帝既信得過哀家,哀家自當盡力為天子分憂。”傅瑤首肯,繼而将目光轉向傅黛君道,“皇後雖無大過,但遇事莽撞,處置失當,尚需好好磨砺磨砺心性。”
“臣妾謹遵教誨。”除掉拂夏這個眼中釘,傅黛君總算出了一口惡氣,心情确乎暢快不少,心說果然是自家人幫自家人,堂姑母的心終歸是向着自己的。
“自即日起,除午間休憩和晚間就寝外,餘下的時間,皇後需親至永信殿陪伴哀家近前。哀家雖沒有做過正宮,但有關如何謹守女德,和睦宮闱,尚有不少心得希望能與皇後分享。”傅瑤字字铿锵道,“皇後,哀家這一番苦心,你可願意領受?”
“太......太後......您要臣妾......”傅黛君猜不透堂姑母此舉用意,唯有驚詫而已。
“怎麽,皇後對哀家的提議有所異議?”傅瑤搶白。
“受教于皇太太後,臣妾不勝歡喜。”傅黛君情非所願,卻不敢堅持,言不由衷應道。
“皇後陪伴哀家左右,分身乏術,後宮之事卻也不能沒有人照應。依哀家看,昭儀端莊賢淑,玲珑聰慧,便由昭儀協理六宮事,皇帝以為如何?”傅瑤憑一己之力保得傅黛君周全,情知不可一手遮天,須得平衡利害才不致在自己和皇帝之間造成無法逾越的隔閡,故而提議擡舉董赟。
“如此甚好。昭儀,你可願意出力,協助皇後操持六宮大小事務?”劉欣朝董赟使眼色。
“臣妾定當竭盡所能,替皇上和皇後娘娘分憂,不負皇太太後信任。”董赟乖巧應承。
“很好。哀家乏了,剩下的事交與皇帝和昭儀善後罷,皇後,我們走。”傅瑤見此行目的已達,便撇下劉欣等人,率先領着傅黛君和琉璃等從人緩緩離開了中安殿。
“今日之事,不可對外洩露半個字,否則朕絕不饒恕。”劉欣臉色之難看可想而知。
衆人無不諾諾。但凡不願引火燒身者,守口如瓶當屬必然之選。
待到李太醫、綠添音等閑雜人等退下後,劉欣攜董賢、董赟再次走到丁姬寝臺前,憂心忡忡地望着生身之母憔悴蒼白的面容。誰知就在此時,但見丁姬忽而雙目微睜,将守在床邊的劉欣、董賢、董赟及貼身老宮女堇色緩緩掃視一番,伸手去探兒子的手,似乎欲言又止。
“母後醒多久了?眼下感覺怎樣,不如讓兒臣喚回李太醫替您診治診治?”劉欣見生母蘇生,略感寬慰,握住對方纖手,噓寒問暖連聲。
“哀家身體無妨,原本早醒了的,聽見皇太太後忙于發落衆人,索性默不作聲,免得節外生枝。”丁姬苦笑道,“反正醒與不醒,結果都不會有多大差別......”
“兒子無用,只能眼睜睜看着母後受委屈。”劉欣斷定生母此刻必定心寒勝過體寒。
“是非曲直終有揭破之日,何況同皇帝承受的壓力相比,哀家所經歷的痛苦不算什麽。”丁姬反過頭來安慰愛子道,“皇帝要在朝中立威,尚且離不開傅氏一族的鼎力支持。皇太太後是你的親祖母,血脈相連,她終歸會站在皇帝這一邊,這一點毋庸置疑。皇後是你的發妻,除了依靠你這個夫君,她也沒有更好的出路,宮中女子,無論位分高低,皆難逃此宿命。剛才哀家聽你處斷,深知你的隐忍,雖然不易,卻別無他法。往後如遇相似處遇,但願皇帝也能像今天這樣深谙君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