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林宿:2046.9.29】
陪伴會和生命一樣長久結婚七周年,我在我老婆上鎖的抽屜裏發現了兩枚對戒。
再過兩天就是長假,正逢我和安安的七周年紀念日。我們原定請一天假,下班之後不回家,今晚就直接坐飛機去國外度假,結果下午的課剛上完,安安的機器人小助手panda就通過終端聯系我,說安安把護照落在家裏了。
安安還在開會,等結束之後再回去取肯定來不及了。我打電話給考古所告訴同事我不回去了。路上因為堵車耽擱了一些時間,打開門後panda站在玄關處迎接我。它伸出毛絨絨的爪子,掌心攤着一把小鑰匙,我接過後直奔家中書房裏櫃子的最下一層。
自從搬入新家,這個抽屜就一直是鎖住的,我雖然好奇卻也知道要尊重安安的隐私,沒在他面前表現出過分的在意和關注。
安安一向細心又沉穩,不可能把護照落在一個塵封的角落。我唯一能想到的答案就是,他借着這個機會,把羞于直接告訴我的事情委婉表達,或者幹脆是想給我一個紀念日的驚喜。
抽屜很深,我一下拉到底,護照本端正地擺放在正中間,而我的視線已經被抽屜深處的盒子吸引了。那盒子上的logo我再熟悉不過,是一家有名的鑽戒品牌。兩個月前我為了今年的紀念日特意去他們家定制了對戒,它們現在正躺在我的行李箱裏。
該死,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夫夫之間的默契嗎?我老婆和我都買了同一家的戒指,難不成以後一只手要戴兩枚了?我美滋滋地打開盒子,果然是一對戒指。
戒指的款式有些老舊,內圈刻着字母。第一枚裏刻着“CA”——陳安。
拿起第二枚時,我隐約覺得尺寸和我的手指有些不匹配,心裏泛起一陣不安。等看到內圈的字母時,我兩眼一黑差點暈過去——那個縮寫的名字不是我的。
顫巍巍拼了半天,我才想起來這人是安安的前男友,于是酸溜溜地松下一口氣。
終端這時自動接通了安安的來電。
“到哪裏了?會議提前結束了。”安安的聲音裏帶着些疲憊。
“剛堵車了,等我,馬上來接你!”家離安安公司有段距離,我顧不上細想對戒的事,把它放回原位後拿起護照急匆匆出了門。
上高架橋後,車子進入右側車道開始自動駕駛,我把半個身子倚在方向盤上,看着道路兩旁高樓林立。研究院研發的生活小助手12.7版本前兩天正式發售,大樓玻璃表面的虛拟投影上都是它的廣告。
我有些心不在焉,想起很多年前,我向安安表白的那天。安安沒有拒絕我,只是要我先好好考慮清楚:他曾有一個很好的愛人,并且直到不得不分開那天他們仍在相愛。
其實安安不記得了,我曾在很多年前見過他,和他當時的男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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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歲那年,我從家裏逃出來,身上只揣着幾個硬幣,坐上通向郊區的公交,在最後一站下車——那是我當年能離開家最遠的地方。終點站是城東郊還沒竣工的風景區,我看中了那裏的一片湖泊,是絕佳的埋骨之地。
發生在我身上的故事老套又狗血,收養我的人家突然有了自己的孩子,對我的态度理所當然發生了改變。成年人看來針眼大小的事,對敏感又自卑的孩子來說比天還大。我只覺得自己身處混沌又黑暗的長夜,被心魔拖拽着一步一步從淺到深走進湖水裏。
我當時怪傻的,明明會游泳,還想着能憋住氣把自己淹死,結果腳夠不到底時就胡亂游了起來,誰知慌亂之下,越游離湖面越遠,慢慢向湖中心靠過去。湖水寒冷,沒多久我就沒了力氣,手腳撲騰着在原地打轉,心裏早已是一千個後悔,痛哭流涕地想要活下去。
安安就在那時候出現了。遙遙在岸邊,我看到他向我奔來。
他抱住我時,我已經快要沉下去。一碰到他的手臂,我就像水草一樣攀附上去,腦子裏不清醒地想着:留下來吧,做我唯一的光。
可安安最後把我救了出來,又和他男友聯系我的家人,在醫院陪了我一整天。
聞訊趕來的養父母和弟弟在我身邊哭成一團,我的黑夜裏重新彙聚出微弱的燭光。
而安安,是點燃它們的火。
————————————————————“來不及去吃飯了,直接開去機場吧。”安安匆匆上車,手裏提着便利店的袋子,“給你買了飯團和三明治。”
貼身的西裝勾勒出安安修長的身形,明明四十歲的人了,模樣仿佛還停留在初見的那年。
安安脫下西裝外套,又松開領帶挽起袖口。他解開襯衫第二顆紐扣時,我盯着他的鎖骨吞了下口水。老夫老妻,安安自然知道我在打什麽壞主意,他白了我一眼,“還不快點開車。”
我有些心虛地傻笑一聲,“來的時候自動駕駛車道堵得厲害,我自己來開吧,能到得快一點。”
“那你的飯怎麽辦?”安安已經拆開一個飯團包裝袋。
“你先吃,吃完喂我。”我咧開嘴,點擊終端上的小熊貓圖案确定路線,一腳踩下油門。
安安直接把手裏的飯團遞到我嘴邊,“先把你喂飽吧,本來就是給你拆的……沒放胡蘿蔔。”
我張大嘴咬下一口,安安收回手臂,等着我慢慢嚼完再喂第二口。吃到中間時醬汁濺到嘴邊,他很自然地擡起另一只手的手指幫我把醬汁擦掉。
“老婆你真好,我好愛好愛你哦。”看着他手裏還拿着我吃到一半的飯團,只能單手從副駕駛儲物箱拿紙巾,我實在沒忍住,向他膩歪歪地表白。
“發什麽神經?快點吃你的飯。”安安撲哧一聲,“再過年就三十二了,還和我撒嬌,丢不丢人啊?”
“不丢人,七八十歲也一樣和你撒嬌。”我厚着臉皮答道。
……
趕到機場的時候距離起飛只剩一個小時了,托運行李又排隊安檢,我拽着安安的胳膊一路狂奔,終于在關閉登機口前五分鐘登上飛機。
飛機航行時間八個小時,我折騰了一下午有點累,和安安随口聊了些工作上的事,就迷迷糊糊地閉上眼睛。隐約聽到安安低聲向空姐要毯子,沒多久感覺身上被嚴嚴實實裹了起來,意識徹底陷入黑暗。
這一覺睡得及其香甜,醒來的時候飛機已經開始降落了。安安歪着頭靠在我肩上,他平日裏睡眠就淺,我打開終端确認時間時把他驚醒了。
“是到了嗎?”
“還有半個多小時,”我挺直身子讓他靠得更舒服一些,“再睡一會。”
……
飛機落地時祖國那已經過了零點,開始迎接長假前最後的工作日,而在這邊因為時差的關系仍在前半夜,距離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還有幾個小時。
我訂的旅館在郊區的一片樹林裏。這家旅館新開不久,建造時采用了最近從科研轉到惠民領域的新技術。旅館的主體是一棵一百米高的人造樹,每一根伸出來的枝幹都是一個獨立的小木屋。入夜之後旅館四周沒有一點燈火,透過特殊材料制作的屋頂,住在木屋裏的客人仰頭便能看到星空。
租車開到旅館,我掐着十二點從行李箱拿出自己定制的對戒,關掉屋裏的燈,對着還在整理行李的安安單膝跪下。
“安安,結婚七周年快樂。”
柔軟的星光從夜空中落下,輕吻安安側對着我的半邊臉頰。我看着我最愛的人轉過身,一步又一步向我走來。
深藍色的夜空像是海,時光仿佛後退了二十年,我仍在水中,而你向我奔來。
“怎麽想到送戒指?”安安安靜地由我給他戴上戒指,在接過另一枚替我戴上時,輕聲問道。
我出櫃的時候,養父母打了我一巴掌要與我斷絕關系,結婚的時候我和他們的關系也剛緩和沒多久,再加上當時同性戀婚姻合法化還沒多久,社會上的輿論争議很大,婚禮只是請了我們兩人最親近的幾個朋友作見證。
至于婚戒,大前年我和安安去參加朋友父親的葬禮,戒指就留在了家裏。正巧我弟弟帶着孩子上門來取東西,當時panda的系統還比較落後,我小侄子把卧室裏的戒指順走時,人臉掃描發現是親屬關系,就沒有給我們的終端發送通知。
等我們發現的時候,戒指已經不知道哪裏去了。弟弟說孩子還小,戒指丢了補給我一對就好。
我和弟弟大吵一架。他借題發揮,開始說我找了個比我大這麽多的,還是個男人,遲早被耍得團團轉,不得長久。我撲上去就是一拳,直到被趕來的安安拖回家。
我本想再補一個,可當年的結婚紀念日,安安送了一對手環,是提取我們兩人的DNA用再生骨技術做成的。他說這樣也算是骨血相融,又低調不招搖。更何況婚戒丢了就是丢了,再買一個,背後也不是當時的意義了。
但我一直想着把這份儀式感補給安安。就算這個時刻不再是婚禮,也有以後的七年,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只要有他在身邊,每個節日都值得紀念。
我和安安已經相識十年,相愛九年,戶口本上對方的名字也印了七年。他比我大九歲,比我要冷靜從容,在感情方面總是他遷就我更多一點,遇到麻煩的時候也絕不吝啬與我分享,共同承擔。
他值得所有的浪漫。
然而無數思緒從腦中閃過,現實裏的我只是拙笨地站在原地,吐出那句曾對他說過無數次的話。
——安安,我愛你。
————————————————————交換過戒指,我眼巴巴地望着安安。
“飛機上睡了好久,安安你還睡得着嗎?”
我暗示性地發問。目光逐漸從他的臉龐逐漸向下,逐漸下流。
“我先去洗澡。”安安收到信號,我們心照不宣。
然而我心裏有着自己的小算盤,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手,“之後也要清洗,這樣你多累啊。”
安安挑眉,意思是問我到底打的什麽主意。
“想讓你穿着西裝和我做。”我堂而皇之地黑夜宣淫,從行李箱裏翻出安全套和潤滑劑。
安安對我回應以親吻。
……
安安在飛機上就沒休息好,又縱我在床上胡鬧了一個多小時,最後沒有一點力氣,還是我抱着他去浴室清理的身體。然而盡管練了這麽多年,我還是沒幾塊肌肉,險些把安安從懷裏摔下去屁股着地。
一切都結束後,我們兩人十指相扣,戒指碰撞到一起,并肩躺在床上看星星。
我這時想起家裏的對戒,忍不住酸溜溜地問:“我的禮物呢?”
“你沒看到嗎?”安安有些驚訝地問我。
——啊?
安安确定我沒在胡說後,反而不肯告訴我到底準備了什麽。最後被我逼問得緊了,只好支支吾吾說,那個鎖着的抽屜裏,護照下面放着一本相冊。相冊裏是我們相愛這幾年拍下的所有值得紀念的照片,上面還用虛拟備忘錄附注了安安當時的心意。
他從結婚後一直記錄到現在,前幾天才放進抽屜。抽屜裏還有他沒遇到我時,搬家沒舍得扔的一些小玩意,送給我鑰匙也象征着向我打開最後一道心扉。
聽完我差點昏過去。
我就是個蠢豬!我只顧着那個戒指盒,根本沒看到護照本下面壓着的相冊啊啊啊啊!
安安質問我,為什麽沒看到相冊還那麽晚來接他,枉他還留出一下午時間開會,特意給我創造機會。說着他就想下床從我兜裏拿回鑰匙,我哪裏肯,于是把他壓回床上,兩個人又借此瘋了好一會。
……
……
月亮西沉時安安在我的懷裏睡着了。我開啓屋頂的屏障,星光消失,小屋重回寧靜。
我從這一夜的溫與熱中冷靜下來,于是陰暗的念頭和眼前的黑暗一同來臨。
我清楚知道,我配不上安安。我總是在他面前表現得陽光開朗,實際上偏執又自私。
接你遲到,不是因為堵車,而是想讓你再一次親手喂我飯團,想讓你來不及在登機前換下西裝,直到被我親手脫掉。
我其實并不讨厭胡蘿蔔,只是知道在我之前有誰不喜歡吃胡蘿蔔。我想讓你在買飯團又下意識告訴店員不要放胡蘿蔔時,恍惚過後想起的原因是我。
我抹不去他的痕跡,可我總能覆蓋掉他的痕跡。
我知道你平日裏打開抽屜時不喜歡拉到底,所以也許甚至忘記了那兩枚戒指的存在。我知道也許我就算丢掉了,你可能也不會發現,就算發現了,也不一定會和我生氣。
可我最終什麽都沒有做,只是告訴自己,你已經在我身邊。就像現在聽着耳邊的呼吸聲,我清楚地知道你在。手中溫暖的觸感,讓我感受到自己尚在人間。
也許我仍被留在十二歲那年的水裏,可有你在岸邊,我無師自通學會了呼吸。
十六個小時前,我取走護照,手裏拿着那個裝着戒指的盒子把玩許久,最後只是把它放回原處,然後輕輕用力,把盒子向裏面推了一點。
再推一點,直到抽屜的最深處。
我的安安心裏有另外一個人,他陪伴安安度過了年少的時光,我永遠無法代替他。但我知道,我也絕不是他的替代品。在安安心裏,我是最重要的,也是他現在唯一的愛人。
我已經擁有了最好的你——眼前的你。其餘的那些,和我又有什麽關系呢?
至于那個人,忘不了就忘不了吧。但我會用所有的愛,把那個人擠到安安心裏的角落,推得深一點,再深一點,直到安安自己都找不到他。
而我們彼此的陪伴,會和生命一樣長久,我們會相守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