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陳安:2052.2.29】
生命漫長,他忘記了自己曾丢過兩次戒指又要搬家了。
我和林宿忙了一上午,還剩下卧室和書房沒有收拾。
林宿在廚房打包的時候,連調料盒都舍不得扔。按照他這個收拾方法,卧室裏的床單恐怕都要被他卷一卷帶走。我看不過去,就把他趕到書房給書裝箱。
我在床頭櫃還有衣櫃的抽屜深處發現了不少用到一半的安全套和潤滑劑,竟然還有幾個以前讓我頗難消受的小玩具。我毫不猶豫地對它們斷舍離,偷偷扔掉之後神清氣爽又有點心懷愧疚,于是端了一杯檸檬水去慰勞我書房裏的小苦力。
書架已經被搬空,林宿靠在收拾好的幾個箱子旁,正用終端掃描翻看着什麽。
我湊過去挨着他正要席地而坐,他卻突然伸出手來墊在我屁股下面,我害怕壓到他手腕,身子一歪沒穩住,直接撞到他身上,水杯差點被甩到地上。
林宿偷偷聳肩笑,我白了他一眼。
“你搞什麽啊?”
“地上涼,說多少次了安安你都不記得。”
他怕我肚子着涼,把panda叫了進來,讓我坐在它軟綿綿的大腿上。
剛剛升級到20.77版本的機器人小助手,內含各種高級功能,卻被用來做肉墊。剛剛開通情感系統的panda眼睛一眯,毛茸茸的耳朵呼扇呼扇,很是開心的樣子。它懷裏抱着我,肩膀上靠着林宿,我們仿佛一家三口,坐在一起翻看林宿在抽屜裏找到的相冊。
——“以前有人說我像太陽,可這些年來,我逐漸覺得自己一點點冷了下去。林宿,是你重新把我照亮。”
終端掃描相冊後,我的聲音在房間裏響起,這竟然是我結婚七周年時送給林宿的紀念物。聽曾經的自己對愛人表明心意令我有些臉紅,下意識想逃避,林宿卻把我端來的檸檬水借花獻佛喂到我嘴邊。
我嘴巴裏甜甜的,後面靠着的panda又暖烘烘,蹭着panda的仿真絨毛,我實在舍不得離開。
一頁又一頁,從我在考古隊做志願者時的相識,到他在博士畢業時對我一腔赤誠的表白。
一頁又一頁,從我們在游泳池裏另類的婚禮,到婚後無數驚喜與平淡共存的日夜。
Advertisement
林宿在我最暗淡的日子裏悄然闖進了我的生活,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在我心裏深深紮根。我見證了他從一個清秀男孩成長為如今硬朗的模樣,在與他的相處中再一次擁有愛人的能力。與他共度的每一段日子,無論是親密還是争吵,喜悅或是悲傷,我都無比感激。
“結婚七周年快樂,林宿,我愛你。”
最後一頁翻過,畫面定格在兩只手上,手腕上是兩只由對方再生骨骼做成的手環——是七周年前兩個月的某個清早拍的。林宿當時借着比手大小的幼稚理由量我的指圍,實際上是為了訂做戒指。我們兩個人的吵鬧嬉笑吸引了panda,它判斷這是家庭幸福時刻,為我們拍下了這張照片。
放映結束,我和林宿都久久沒有說話,只是把在觀看途中搭在一起的雙手握得更緊。
相冊一頁又一頁被翻過,而我在像是重新走過那段時光,恍惚之間滿足得快要流下淚來。
何其有幸,我竟然已與他相愛十五年。
————————————————————年後林宿被國外大學邀請參加一個學術研讨會,我最近工作清閑,索性陪他一起去。
他開會時我沒什麽事可做,于是拿着陪同訪問證件在大學裏到處閑逛。
走得有些累了,進到教學樓裏時似乎正是一堂課快要開始,身邊都是朝氣蓬勃的學生們。我被青春的氣息包裹,神使鬼差地跟着他們走入一間教室,偷偷坐在最後一排看他們上課。
這是一節大一的物理課,教授從最基礎的相對論開始講起,生動有趣。
一堂課快要結束時,教授講道:對每個個體來說,時間都是不可逆的單行線。然而在更高的維度,時間卻讓所有人人生的不同時刻,像切片一樣被同時展示出來。如果一個人有機會從四維空間觀察世界,他就會發現,時間也只不過是和長寬高一樣的維度罷了。從宇宙初始到的末日盡頭,一切都發生在同一刻,還沒開始的時候就已經注定了。
……
我迷迷糊糊在課堂上睡着,竟然夢到了你。
是的,你。
盡管我好久不這麽稱呼你,也好久沒有想起你了。
我夢到我進入了一個神奇的小房子,世界在我眼中像是層疊的薄片。我輕輕撥弄這些薄片,它們碰撞着發出悅耳的聲音。
我看到這些年我跟着林宿四處考察,探尋李朝屬于懷安王的無數傳奇過往;我看到你在喧鬧的塵世間行走,創造了無數脍炙人口的故事。
我看到我第一次和林宿出去吃飯時習慣性地告訴店員一份不妨胡蘿蔔,反應過來時給林宿道歉,他笑着說正好自己也不喜歡吃;我看到你在匈奴王盛情招待的盛宴上與衆人推杯換盞,私下裏卻皺着眉頭把胡蘿蔔挑出自己的器皿。
我看到自己在一條蜿蜒又沒有盡頭的河流中拾起一粒又一粒沙子;我看到你在幾公裏外的小溪中對着天空微笑着揮手,你身上被沖刷出金色的泥沙。
我走遍天涯海角,你走遍萬水千山。我們同時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時空做着同樣的事情,只不過我知道,出了這個小房間,在三維世界裏我們永遠不會相見。
其實見不見又能怎麽樣?只要知道各自安好,便足以慰藉此生。
距離你離開我已經有十八年,我已經不再年輕。追尋你的遺跡,其實更像是一種習慣。而你,和與你在一起的回憶,對我來說就像是褪色了的老照片,想到時仍然是甜又澀的懷念,卻早已釋懷。
我已無比知足。
畢竟人的一輩子那麽長,能站在時間這條河流的末端,通過拾沙的方式與你再度相遇,對我來說已經足夠。
我真的很幸運,能與你共度七年,又與林宿相伴十五年。這二十二年裏,愛人,摯友,陌生人,他們融化掉我幼時的艱難和困苦,讓我浸泡在溫柔與善意的愛河裏。
這輩子能有幾個二十二年呢?恐怕我已經有一半都化作泥沙了吧。面臨死亡那天,想必我可以坦然地說,我這一生都在幸福中度過。
這是我追尋半生後所得到的答案。
……
林宿會議後聯系不到我,用panda開遠程定位,把我從漫長的夢境中喚醒。
他問我怎麽跑到這裏來了,卻不期待回答,似乎是有什麽事情對我欲言又止。
原來會議結束的時候他接到了國內的電話,我們的終端相連,一位自稱是秘書的人聯系不到我,于是通知林宿,說當年資助我的老先生去世了。
這些年裏,我和這位老先生依舊只是在節日互贈禮物,應他的要求從未見面。沒想到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我的人,就這樣連親自感謝的機會都沒有,就這樣離開了。
他埋在了我們的城市,因為那裏是他曾經的家鄉。
匆匆趕回國時,一切都安排妥當,我也只能和林宿在他的墓前獻上一束鮮花。
墓碑上沒有照片和名字,只是在底部的石臺正中心鑲嵌着一個精致的小盒子,透明的玻璃在陽光下發出七彩的光。
我定睛一看,盒子裏面是一對款式樸素的戒指,看起來已經有些年頭,更像是二十年前的款式。
秘書說老先生走得匆忙,沒有留下遺囑,但這對戒指陪在他身邊很多年,據說有着非凡的意義,于是秘書自作主張把它留在墓碑旁。
聽說老先生一生無妻無子,看來年輕時也有一段故事。
出來時林宿察覺到我有些難過,安慰我道:“往後的路,我們總能一起,慢慢走。”
我仍有些低落:“以後要是我先走了,不要難過。”
“沒關系的,安安,我總能追上你。”
我與林宿向前走着,眼前的道路不斷延伸。
我們十指相扣,兩人手上的戒指輕輕碰撞,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
——“噠”(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