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番外:沙粒們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1】——【XX:2034.4.27】
“騙子。”小齊忽然說。
“這種也就騙騙沒有任何理論知識的外行人,我爸要是看到你胡編的這些,怕是要氣昏過去。”
“哪有那麽多能量送你到千年之前,撐死二十年吧。”
我笑笑:“都一樣的,都見不到,一千年和二十年有什麽區別。要是知道我明明在他身邊,卻沒法見他,安安是沒法下定決心重新開始的。”
我又摸了一下信封,有些不舍道:“好在有你,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怎麽送出去這封信。”
“好吧,說好我幫你忙,欠你的人情就算還清了。你男朋友不會來糾纏我吧?或者直接洩密也很麻煩的,我可不負責後續啊。”
“不會”我篤定道:“我了解安安。”
從小齊那裏離開後,我忽然有些不想回家。
還剩兩個月就要走,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安安。我害怕他看出我的異常,害怕我這個不靠譜的計劃會讓他受傷,更害怕他知道真相後也不肯放下我,留在過去的回憶裏,無法開啓新的生活。
我将要騙安安兩次,一次是他可能會發現的“出軌”真相,還有一次是會騙他一生的謊言。
我要回到的過去不是千年前的李朝,而是觸手可及的二十年前。我回到過去的真實目的不是探索古代的文化生活,而是為了把現在的理論技術帶回過去,讓因果邏輯完整,以便于過去的研究所獲得足夠的材料來制造時間機器。
這是莫比烏斯圓環,沒有開始結束,只有既定的事實和環上的我。
無論如何,根據保密協議的約定,回到過去後我就會被嚴密監視起來。任務開始後,你我将此生都不會再相見。
我一邊思索着自己一個月後和小齊荒唐的計劃,一邊撫摸着手上的戒指——這是我經過審批後唯一能帶回去的東西。
Advertisement
不夠,還是不夠。
還有什麽,哪怕到了過去,也會讓我記得我們如今的相愛。
一對戒指,好不好?
還是不夠,可我除了與你有關的回憶,即将一無所有。
你總說,我是對你最好的,可我是可以被替代的。你那麽好,以後總會有人替我來愛你。
你年少的時候受了很多苦,直到現在仍有些自卑,不相信自己有那麽好,不相信會有人對你那麽好。
可你值得一切。
這七年,我沒有遺憾,只有不得不離開你的痛苦。我不後悔我們相遇,卻害怕你後悔遇到我。
我是個混蛋,我給你的痛苦,之前多少甜蜜都沒法彌補。
大概唯一的遺憾是,不能早點相見。
要是能相遇在年少,我一定在你每次想挨着冰涼花壇坐下的時候把你拉起來,帶你到操場上玩耍;我一定不讓你着涼肚子疼,把手暖好給你捂在肚皮上,做你身後的跟屁蟲;我一定狠狠揮舞拳頭,打在那些敢拿煙燙你的混蛋的臉上。
小學體育課陪你玩,課後幫你打架,然後早點學游泳,再有孩子遇險,我們可以一人一個胳膊把他救上岸。
要是能如此度過一生……
眼淚打濕了戒指,我慌忙擦掉臉上的濕痕。
我想回家了,我想要抱抱安安。
【2】——【林宿:2058.12.31】
我的安安不認識我了。
從三年前開始,他總是莫名地忘記很多事。從文件被放到哪裏,到紀念日是哪天。我親眼見證我的愛人被虛無一點點吞噬,時間在他身上施展倒流的魔法,而我卻無能為力。
每天早上,他都會問我一句“你是誰”。
我壞心眼地告訴他:“我是你哥哥,以前你被我救過,我把你從湖裏撈出來的,以後你就歸我管。”以此懲罰他忘記我。
看着他乖巧點頭的樣子,我不知道是該笑還是哭。
這三年間我帶他去過很多家醫院,卻始終查不出來緣故。直到一位姓齊的研究院人員登門拜訪,說他是安安的故人。他委婉地告訴我,安安的病是不可逆的。
他說安安前男友當年在研究院做科研時接觸了太多對人腦有害的粒子,常年相伴下對安安也有影響。當年研究進行時,誰都不知道副作用會這麽大,他們研究院許多老前輩都在很多年前因為這種粒子而精神失常。
最近幾年,他們才知道這種粒子對科研人員的密切接觸者也會有所危害,具體表現在年齡增大時的失憶,和早亡。
他們對此深表歉意但是無能為力。這些為科學犧牲的工作者和家屬,都會得到國家的豐厚的賠償。
天殺的前男友,天殺的研究院,狗屁的賠償,我把面前這個欠揍的男人趕出了家門。
……
前幾天安安連着終端登錄星網,他說看到了湛藍的海,于是我帶着他去海邊。
這幾年污染逐漸嚴重,我們市已經看不到藍色的海了。安安站在墨綠色的海水旁,神情似乎有些失落。我正想安慰他,他卻在沙灘上找到了新的快樂,與小孩子一起堆沙子。
他做出一條長龍,宛若連綿山峰的脊背。
我誇他堆的長城好看,他卻認真告訴我,這是河流。
那就是河流,管他呢,安安開心就好。
安安玩累了,我就把他背起來,一邊往停車場走,一邊告訴他過幾天我帶他去外省,讓他看到湛藍色的海。
走到一半實在抱不動他,我把他放下來喘着粗氣。
“身體這麽不好,還帶他出門?”
我扭頭看去,又是那個姓齊的研究員,陰魂不散的。
他幫我把安安扶到車裏,說他馬上就要離開這個城市,想和安安單獨待一會,算是最後的告別。
他在安安耳邊說着什麽,這時我忽然接到電話,果然又是醫院打來的。上次我身體檢查的情況不太樂觀,醫院的人聯系了我好幾次,說考古所的教授都屬于重點保護人才,可以優先移植人造髒器和金屬骨骼。
我拒絕了。
我的安安一定比我先走,我裝上那些破銅爛鐵,要怎麽追上他?
【3】——【齊彭殇:2058.12.31】
老子要回古代當王爺了,哦耶。
而且不是身穿,那種都是幾十年前的老玩意了。如今的研究院的技術已經可以做到覆蓋過去人的腦電波,俗稱魂穿。
我對這邊的世界沒什麽可留戀的,我那身為研究院院長的老爸辛苦了一輩子,前幾年也因為時間機器的反粒子流副作用去世了。
我活到四十歲,也沒什麽朋友,可新上任的院長還是把我踹了出去,要我和世界做個最後的告別。
第一站。
本市,海邊,沙灘。
我看着正光着腳堆沙子的陳安,海水打在他的小腿上。一個海浪卷上來,他堆的長城立刻變成了水中孤島。他的愛人站在他身旁,為他遮擋陽光。
我忽然有些羨慕他。他這一生都活在前男友的那個謊言中,卻因此無比幸福,即使是失去記憶的現在。
我知道我回去後會成為誰,可我固執地沒有查有關李朝的任何資料,因為我相信無論如何歷史已經注定,一切已有安排,我不想為自己的人生劇透。然而在某一瞬間,我忽然想偷一本史書,看看我會不會有什麽命定的良緣。
“身體這麽不好,還帶他出門?”
我追上離開的兩人,對林宿說,要與陳安做最後的告別。
我不忍看陳安懵懂的眼神,湊到他耳邊對他說:“勿念。”
第二站。
本市,公墓,無字碑。
為了保密,他當然不會有名字,就像以後也不會有人記得我作為齊彭殇的存在。
他的秘書還是我爸派去的,名為保護,實為監視。
他回到過去後就被半軟禁起來,不能以任何理由在公共場所露面。但是卻可以以一個虛假的身份,在不破壞保密協議的前提下,由秘書幫他完成一些事情。
畢竟曾為科研事業做出了突出貢獻,他除了自由,一切都有了。哦大概還要除了愛情。
比如說,我聽秘書說,他曾經在2020年以企業家的身份資助了一個學生讀書,并無償贊助那位學生直到大學畢業為止的學費和生活費。
歷史果然是個閉環,我再次感慨,你永遠不知道是先有因還是先有果。
作為研究院院長的兒子,我自然有些特權。在2034年他穿越的時間點之前,自然是不會允許任何人探望。但在他穿越之後,一切已成為事實,歷史成為閉環,也就無所謂了。
因此我還是在二十多年前見過他一面,就在他穿越的那年。
兩個月前,他寫下信囑咐我轉交給陳安,當時他三十歲。
兩個月後,我再見他,他五十歲,已經不認識我了。
因為穿越的後遺症。
那天好像是端午,他的秘書為陳安準備了兩張卡片,細問才知道,每年他還會以資助者的名義與陳安互送禮物。
我偷問秘書:“這是違規的吧?”
秘書說:“他已經為科學奉獻了一切。這是他還清醒時唯一的願望,我以後都會為他繼續完成。”
他的身邊擺滿了這些年來陳安送給他的東西。保溫杯,賀卡,健身環,微型終端……
即使忘記了,想必他在愛的環繞下,也很幸福。
臨走時,我發現他手上戴着兩枚戒指。
它們現在正擺在墓前的盒子裏,戒指已經磨損到沒有亮色。
墓前有一支枯萎的玫瑰。
他生于2004,死于2052,卻活了68年。
第三站。
外省,研究院。
我完成了最後的任務交接,順便見完了我最後一位老朋友。
離開時已經是下午,研究院旁邊有一所小學,臨近的教學樓裏傳來孩子們參差不齊的朗讀聲。一首詩被抻得稀稀拉拉,已經到了最後一段。
“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