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半月後,璇玑殿內。

師泱在由春的照料下,身體逐漸已經恢複了許多。肩上的傷口結痂也在慢慢褪去,只是留了一個很難看的疤痕。偶然對着銅鏡看見的時候,在她白皙肌膚的映襯下,那道傷疤像一只猙獰的蜈蚣。

這半個月裏,衛若漓就像是忘了這裏一般,她沒有再踏入璇玑殿一步。

這裏也還如同往常一樣,有專人把守,整座璇玑殿像一座囚籠。師泱像是這座囚籠的鳥兒,徹底失去了自由,等待着她的,只有自生自滅。

醫女裴嫣每日照例會來璇玑殿替師泱把脈,照料她的身體。

只是師泱的求生意志并不強烈,所以這麽長時間以來,身上的外傷早已好了,但身體還是很虛弱。

裴嫣開好了新的藥方,拿給了由春,并囑咐她:“由春,這是新的藥方,三碗水煎成一碗水,每日早晚兩次讓她服下。”

由春接過,看了眼手上的藥方,上面都是一些藥材,她擡頭問裴嫣:“這是治什麽的?之前那個藥方,不再用了麽?”

自從住進璇玑殿之後,由春樣樣細心,凡事都會留一個心眼,這大梁禁宮裏,人人都對公主虎視眈眈,她怕自己一個不留意,會叫奸人害了公主。

裴嫣看向她,解釋說:“我見姑娘身上的傷雖然好了,但身體還是虛弱血虧,這是補氣的方子。之前那個可以不用再服用了。”

由春看着藥方上的那些眼熟的藥材,這麽多天,她跟着裴醫女忙前忙後,對一些常用的藥材醫用,也大致有了一些了解。

對裴嫣的話無疑,由春點點頭,轉身就将出去抓藥了。

大殿內寂靜無聲,只剩下裴嫣和師泱兩個人。

師泱背朝裏躺在床上,閉着眼睛一動不動,也不知有沒有睡着。自從由春來了璇玑殿之後,裴嫣奉命照料她,她就一直是這樣的。

不說話,也不動。

不過一個二十出頭的姑娘,活得倒像是個精心寡欲的佛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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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了無生死的活死人。

裴嫣站在床前靜靜地看着她的背影好一會兒,然後轉頭看向旁邊的窗外。

光芒濃烈,從廊庑房檐折射進來,灑在落灰的梳妝臺上,那道光亮太過明媚,卻照得那灰塵太過明顯。

裴嫣忽然開口勸她:“今日陽光甚好,姑娘不如去外面走走吧,哪怕出不去,就在廊庑下坐一坐,曬一曬太陽也是好的。”

或許是醫者仁心,在裴嫣的眼裏,世間萬物都是一樣的,不論眼前的人是大梁的子民,亦或是人人口中敵國南玥的餘孽。

可到底她高估了自己的分量,床上的人聽見她的話依舊無動于衷,她仍舊閉着眼睛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如果不是聽見那道平緩的呼吸,她甚至要以為,眼前的人不過是一具死了的屍體。

裴嫣無法,只得退身出了大殿。

剛出門檻,正好撞見回來的由春。

這麽長時間以來,裴嫣幾乎天天出入璇玑殿。

對于裴嫣的細心照料,由春對她,一點都不讨厭,甚至還會感激這個照顧她們主仆的人。

由春見她要走,忙道:“裴醫女要離開了麽?”

裴嫣回頭,看了她一眼,輕嗯道:“我晚間再過來一趟。對了,以後的飲食可以不必太過清淡,她如今身上都大好了,還是要吃些有營養的東西。”

由春點點頭,道知道了。璇玑殿內如今什麽都不缺,只要她提出來,外面那些守衛的人都會拿給她。

比起之前的密室,已經好了太多。

由春又道:“裴醫女,這些天來多虧了您,您的大恩大德,由春都記在心裏,來世做牛做狗一定報答您!如果沒有您,公主只怕……”

裴嫣輕垂眸,抿起唇瓣道:“姑娘不必如此,我也是奉命行事。醫者仁心,我也盼望着你家公主能夠好起來,只是她心裏有盤結,整日郁郁寡歡,對身體終究不好。你若是能勸她出去走走,就無礙了。”

由春輕嘆,她如何不知道公主心中所想,只是如今境地,她只怕連保住公主的命都是奢望了。

她明白裴嫣的好意,感激道:“我明白,我會再勸勸公主的。”

裴嫣道:“那就好,我先離開了。”

由春:“我送您。”

送走裴嫣,由春拿了洗過幹淨的衣裳進殿,床上的人還在睡着。

由春知道她沒有睡着,将衣服放在旁邊的架子上。

公主從前最愛幹淨,每回只要出門,回來必定會要更衣沐浴。

往日天上高貴谪仙一般的人物,如今卻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由春日夜陪在她的床前,她整日憂思,吃不好也睡不着,所以身體才會一直虛弱。

再加上從不出門見光,一張不染粉黛的面孔白得吓人,只有眼下的烏青,昭示着她心裏如何煎熬。

由春心疼,眼眶泛酸地跪在床前腳踏上,央求她:“公主,奴婢求求您了,你就快快好起來吧。您這樣,由春真的難受得心都疼。”

滿殿壓抑着死寂,只剩下由春一人的哭聲。

師泱慢慢睜開眼睛,她起身坐在床邊,看向跪在她眼前哭得淚人一樣的由春。

她轉頭看向那窗外明媚的陽光,高樹只剩下枯枝,沒有綠意,沒有嫩芽,依舊還是最嚴寒的冬日。

她忽然就想起重華宮來,和大梁不同,洛城此時早已邁入早春了,往年這時候,重華宮裏的梨花就會盛開,風輕輕一吹,滿院子裏都會是飄落的花瓣。

“由春,你說重華宮裏的梨花,開了麽?”師泱不再看哭泣着的由春,只呆呆地望着窗外那枯枝。

由春悻悻止住眼淚,也跟着她一起看向窗外,她擡手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抿着唇不語。

“扶我去走走吧。”師泱忽然開口道。

由春被師泱突如其來的轉變怔愣住,這些天來,師泱像是絕望地失去了一切生機,由春甚至要以為,她再也不會振作起來了。

由春連忙起身,扶着她起身。

換了一身幹淨的白色紗裙,由春替她束腰的時候,看着她漸細的腰肢,身形單薄得像是一陣風都要将她吹走似的。

由春還要替她梳妝挽發,師泱揮開她的手,“不必了,走吧。”

國仇家恨未報,桦兒生死未知,她如何會有心思塗脂抹粉。

萬千的子民淪喪為奴,或許她的下場,除了死,別無選擇。

由春扶着她出了大殿,外面陽光濃烈得刺眼,師泱一時有些不适應,她下意識裏伸手去擋住那道光亮,緩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适應這道微弱的溫暖。

風依舊很大,光芒的溫度也遮蓋不了這樣冷冽的天氣。

由春站在她身後看她,師泱擡頭看着那片天空,三千發絲被風吹得漫天飛舞,瘦削的下颌輪廓分明,一雙眸眼幽深,從前明豔動人的眼睛,如今因為消瘦變得凹陷空洞,再沒有了她往日的意氣風發。

她驕傲一生,或許從未想過,會淪落至此。

由春看得心酸,她偷偷低頭,抹去眼眶裏的眼淚。

她啞着聲音道:“風太大,公主等着奴婢去拿件披風。”

師泱沒有應她,由春轉身走向大殿。

院子裏空蕩蕩的,風吹起地上的落葉,只剩下沙沙的聲音。

這間宮殿原本是衛若漓的寝殿,面闊五間,東西卻不似往常規制的宮殿,有相應的廂房配殿,只有一座半牆高的假山,假山上有一座小小的亭子。

院子裏除了她與由春,沒有其他人。看守監視的人也全都随侍在宮外。

師泱慢步走過去,邁着臺階一步一步走上那最高處。

沒有了自由,留給她的,只有這小一片四四方方的天空,她爬上那最高處,站在小亭子裏,眺望着這座宮殿之外的景色。

她不能認命,如果就這樣死去,就真的什麽都沒有了。

她報不了仇,救不了桦兒,連唯一的指望林葉,也成了階下囚。

她如今僅剩下的,只有這一條命。

宮殿外站了兩個守衛,都是衛若漓近身最信任的暗衛。

連侍候的宮娥,也重新換了一批。

除了這裏的人,沒有人知曉,南玥長公主師泱并未死去,依舊茍活在這個屈辱的牢籠裏。

衛若漓大概是不想殺她,她等待着她的到來。

可一連多少日,她也沒有再踏入這裏。

由春回房拿了披風,又帶了暖爐,出來四下裏沒有看到人,擡頭才望見她去了假山上的亭臺裏。

那亭臺頂高二丈,由春怕她想不開,連忙拿了披風就跑了上去。

“公主。”由春氣喘籲籲沖上來,喊了她一聲。

見她情緒穩定,才将手中的披風送過去,替她披上。

“公主,上面風太大了,咱們去廊庑內吧。”由春伸手替她系披風的扣帶,一面勸道。

師泱沒有應她,雙目只是盯着宮牆外那東一長街長長的甬道上,那裏宮娥黃門來往,卻無人往這裏來。

出不去這裏,她什麽也施展不開。

由春見她不肯下去,只得垂首跟在她身後,一步不肯離開。

大梁的冬天太長也太冷,她想下去端壺熱茶來,也不敢走遠。

“我是陛下的人,這裏是陛下寝殿,我為何不能進去?”

忽然間,外面傳來陣陣嘈雜聲,師泱忙低頭看向二門宮門上。

有個女子,身後跟着一個仆人,正和守門的暗衛争吵着。

師泱垂眸輕睨,眼中神色淡淡,忽然開口問:“由春,那是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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