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宋天暮選的語言學校在新宿,他們這一期有将近百分之六十的學生都是中國人。
選這裏主要是因為這裏除了基礎語言還可以做美術輔導,學校的教學樓是新建的,學習環境不錯,老師也很負責。
他沒有住學生寮,而是選擇搬出去自己住,新租的房子大概三十平,有兩層,他東西很少,自己住完全足夠了。
總體來說沒什麽不滿的。
當然,在發現書本上的日語知識和實際生活中有差距,最開始連去便利店買東西都不能很好地和店員溝通的時候,他還是會忍不住有挫敗感,以及無法融入周圍的孤獨感,但這并不在不滿的範圍之內。
人就是會不斷遇到新的問題,并不是選擇抛棄舊生活,新生活就會一帆風順,他相信這些都是時間問題,時間久了自然會解決、适應。
總比過去那種不管做出什麽努力都看不到盡頭的感覺好太多了。
本以為來到這裏之後還會忍不住想起那個人,還怕自己會因此無法投入學習,沒想到仿佛大腦有自我保護機制一樣,那麽痛的感覺居然很快就消失,一想到他,就覺得反感、厭世,自然就不願意去想了。
語言學校只上半天課,除了語言之外,學校還會安排學生學文化課,熟悉當地文化,也會在之後的課程安排裏加入考試輔導,幫他們熟悉、模拟考試流程。
最開始來的時候覺得很新奇,會在沒課的時候出去玩,比如說去神樂坂看看夏目漱石去過的文具店,還去歌舞伎町轉了轉,但慢慢适應了新的生活之後,便每天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吃飯,看書,學習。
他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好像重獲新生了一樣,潛意識裏知道“離那個人很遠”“再也不會見到了”“不會被影響”,只覺得前所未有的輕松。
也許是因為輕松又專注的狀态,他的學習很順利,只是一直都沒交到什麽新朋友,語言班的同學們好像也大都是獨來獨往的樣子,最開始大家還會一起聚餐、出去玩玩,後來就逐漸以普通同學的模式相處了。
好像大多數來這邊留學的人都會有一種無法排解的孤獨感,有些同學還因為經濟壓力、對未來的不确定性産生了情緒問題,他們奔波在學校和打工場所之間,為了省錢不敢吃什麽好東西,甚至導致身體也有各種各樣的小毛病。相比之下,沒什麽經濟壓力的他已經幸運很多了。
他和陸凱揚兩三天聊一次QQ,其實沒什麽好說的,他本來也不是那種很喜歡和別人聊天的人,但為了不讓陸凱揚擔心自己,他重新申請了一個QQ和專門用來和陸凱揚聯絡。
陸凱揚是一個十足的話痨,就連最近跑跑卡丁車技術飛漲這種事都要和他說一說。
陸凱揚總是問他胃好點沒,擔心他在那邊一個人,去醫院不方便,有時候看他長時間不回QQ都很緊張,但很神奇的是,來這邊之後他一次藥都沒吃過,胃突然之間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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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只要離開那個人什麽都好起來了。
對此,宋天暮已經不覺得感慨,他甚至連感慨的餘味都不願意去回想,更願意把這些細枝末節都忽略掉。
雖然沒交到什麽新朋友,但宋天暮在邢琳的幫助下聯系上了小雪,小雪沒想到宋天暮會辭職過來學習,在得知宋天暮有意向報考多摩美大的時候就更意外了,她非常支持,拿她自己的話來說,“我就是很容易被不靠譜的事物打動。”
他去過小雪住的房子,在八王子那邊,如果說他的房子是簡約,那麽這裏就是簡陋,小雪好像把這裏當成畫室了。
在看到小雪作品的時候,宋天暮受到了強烈的吸引,他感受到對方的才華,也感受到兩個人的差距,但并不因此退卻,他希望自己也能畫出讓人感受到強烈吸引的畫。
陸凱揚結婚的時候給他發來幾張和邢琳的合照,宋天暮在QQ上說了對不起,他真的不想缺席這麽重要的事,可陸凱揚體貼地說沒什麽,你開心就行,在那邊好好的,結婚累死了,這輩子結一次就夠了。
宋天暮又問他多要點現場照片,但陸凱揚說沒有了,宋天暮心想怎麽可能沒有,過了會兒反應過來,大概是現場照有那個人,陸凱揚不想發過來影響他的心情,便不再提這件事了。
沒過多久,宋天暮又找到了一個新愛好,就是逛畫材店,他之前從沒覺得自己是一個有物欲的人,但是有一天他偶然發現離自己公寓不遠處有一家不起眼的畫材店,進去之後才發現別有洞天。
毫不誇張地說,宋天暮當時整個人都處在一種“這是哪裏,好幸福,這是什麽,這又是什麽,可以全都買嗎”的狀态裏,暈暈乎乎地逛了一圈,回到家之後他發現自己買了一堆荷爾拜因的水彩,各種各樣的鉛筆和鋼筆,亂七八糟的便簽和紙藝品,甚至還買了一套馬克筆,天知道他買馬克筆幹什麽,他甚至都沒用馬克筆畫過畫啊!這套馬克筆居然還是192色的,他買這個幹什麽?
為了不浪費這套馬克筆,他找出紙筆趴在窗臺上畫了一副速寫,看上去也有模有樣的。
在這方面實在是沒什麽自控力,宋天暮隔三差五就會想去溜達溜達,本來空曠的公寓堆滿了畫材。
他甚至開始提前犯愁搬家的時候這堆東西怎麽弄。
思來想去,他只好請小雪來家裏吃飯,順便讓她看上什麽東西就拿走。
畢竟騰出地方來才好買新的。
小雪本來還覺得從八王子到新宿很麻煩,來了兩趟之後發現有好吃的還有免費畫材拿,自然很高興,為了投桃報李,她更加熱心地對宋天暮進行指導。
她說其實在學校裏學到的最寶貴的東西是思考,因為畫只是一個載體,你去寫小說也好,拍電影也好,都只是表達的不同形式而已,技巧并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多多地思考、感受,才有可能創造出優秀的作品。
宋天暮聽完這番話,發現自己好像很少靜下心來去思考什麽。
他總是喜歡盲目地生活,明知道做某件事不好,但因為無法舍棄眼前需要的東西,故意不去想那麽遠。
總是在逃避,能思考些什麽呢。
小雪來了幾次之後,宋天暮帶她去了那家畫材店,小雪也淪陷了,為了報複,小雪又帶宋天暮去了出名的世界堂畫材店,搞到最後宋天暮真的想把自己的手給剁了算了。
他為什麽要買網點紙。
小雪安慰他:“你不是想學插畫嗎,買網點紙也不算太離譜。”
宋天暮點頭,心裏卻覺得即使自己想學的是插畫專業,買網點紙也很離譜。
十一月底,宋天暮為了徹底根治自己這個剁手的毛病,做了一個重大決定,他不去畫材店了。
畫材店關門很早,所以他經常在學校的自習室學習,拖到畫材店關門才回家。
從學校走路回家大概是二十分鐘,他一邊聽歌一邊走,覺得很快就到了,這幾乎是他一天之中最放松的時候。
就連真正的學生時代都沒這麽放松過。
這天依然是在學校拖到畫材店關門的時間,宋天暮收拾好書本,戴上耳機,走路回家。
他一點都不餓,但是為了保護胃,他決定還是吃點東西,就在他琢磨着是去樓下的中華料理店吃麻婆豆腐蓋澆飯,還是自己回家做一點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影站在公寓樓下。
短暫地耳鳴了一秒,宋天暮停住腳步。
那個人朝他走過來。
下意識就要轉身離開,卻又覺得憑什麽。
憑什麽又要因為你受到打擾呢?
他把書包往上提了提,繼續往前走,兩個人碰面的時候,宋天暮的手腕突然被攥住。
先開口的人是池明知。
“為什麽要走?”
宋天暮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問,本來想說一句關你屁事,卻又覺得這樣顯得自己很沒品。
已經是二十五歲的大人了,他可以把這個場面處理好。
想了想,他說:“因為想學畫畫,換個環境換換心情,幹點自己喜歡的事情。”
他覺得這個答案已經足夠明白、坦誠了。
“有那麽恨我嗎?”
沒想到會聽到這句話,宋天暮思考了一會兒才說:“恨倒談不上,就是不想看見你了。”
“為什麽這麽多年……”池明知的聲音很低,似乎是很難把這句話說出口,“這麽多年,從來沒和我說過?”
“因為我這麽多年都沒感覺到你喜歡我,一點點都沒有,我說了也只是自找沒趣,換你你會說嗎?”
宋天暮驚訝于自己的冷靜,好像這個答案自然而然就冒了出來。
長久的沉默,宋天暮又說:“那你這麽多年為什麽要和自己朋友的弟弟當炮友啊,為什麽你覺得我會和你一樣不動感情啊?為什麽沒感覺到我喜歡你啊?這些問題你問過自己了嗎?為什麽要來問我?我想說的那天都說完了,我不知道你來找我是想幹什麽,但我覺得咱們倆真的沒有見面的意義了。”
說完,他甩開池明知的手,剛剛往前走了一步,就聽到池明知說:“如果那天你說的我能做到呢?”
“啊?”
“當你的男朋友,和家裏公開。”
過去覺得遙不可及的東西突然出現在眼前,宋天暮卻覺得很可悲,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心跳一點變化都沒有,他會喜歡自己嗎,放屁吧,無非是沒辦法突然接受自己離開而已。
朋友,夥伴,十一年的青春,他要是真的能坦然接受才不正常。
但是連當男朋友這種鬼話都說出來了,宋天暮還是有些意外。
“那是你自己的事吧。”宋天暮說:“我也不懂你是覺得一下子缺了我這個人很不适應,還是因為別的什麽,都是你自己的事了,我和你之間不會再有什麽了,朋友沒得做了,熟人也沒得做了,更別提什麽男朋友,這麽說你能懂嗎?”
好像怕池明知有一點點的誤會一樣,他又補充:“我在這裏過得很開心,這個開心的基礎就是我覺得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再見到你了,你可以不要破壞它嗎。”
他推開池明知,池明知卻再一次攥住他的手。
用力到宋天暮覺得很疼。
“……在你眼裏,我是一個自私又冷漠的人嗎?”
“不啊,你不自私,也不冷漠,要是沒有那些破事兒,可能我會覺得你和陸凱揚一樣好,但你就是不喜歡我而已。”
“我——”
“你可以不要說什麽喜歡之類的話嗎,你自己信嗎。”
又是長久的沉默。
“我不明白。”
宋天暮搞不懂他在不明白什麽,自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可能他真的是覺得很難過,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吧。
不是不理解他的心情,也不想看他這麽難過,畢竟自己記憶裏的他一直都是一副從容冷靜的樣子。
但是憑什麽呢。
宋天暮用力地,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
“一直都是我在理解你,為你考慮,也希望你想想我的處境,為我考慮一下吧,我不清楚你是怎麽弄到我地址的,但是希望你不要再來了,我現在有我自己的壓力,不想再因為過去的事情浪費精力,給彼此留點體面不好嗎?你去美國一年半,從來都沒想過主動回國看我一眼,就連網上聊天都是我努力找話題你才回我幾句,現在又是何必呢。”
嗖地一聲,遠處放起了煙花,絢爛的煙花炸開,天空裏多了很多一閃即逝的美麗星星。
池明知的臉上沒什麽表情,眼神裏卻夾雜着從未有過的痛苦,可宋天暮不想假惺惺地安慰、勸解。
讓自己覺得難堪的事有很多,每件都是不被愛的證明,無論如何也輪不到自己再去裝大度。
他以前最喜歡體諒和理解別人,希望能以此換眼前的一點東西,又總是含含糊糊猶豫不決,現在才明白這種行為很惡心,惡心自己也惡心別人。
把将近一半的人生惡心到不堪回首。
夜幕四合,路燈把兩個人的影子拉得很長,池明知的影子一直都沒有動過。
宋天暮轉身進了公寓,白色的棒球服被公寓門口的燈映出柔和的橙黃,就連有些長長了的頭發也被映成溫柔的棕色。
煙花不斷炸開。
好像整個世界都被這夢幻又美麗的易碎星星包裹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