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章節
隔多久通一次電話,另外還要求我為這次旅行提供抵押,房産外加銀行戶頭。我不知道那究竟是Lyle自己的意思,或者是他接受了律師的建議。抛開一本正經的法律術語不提,那些條款讓整件事情看起來跟小學生在桌子上畫三八線差不多,同時又多少顯得有點酷。我全部照辦,不管怎麽樣,我走定了。
本以為我們會在九月十七日再見,因為那一天是分居滿一年之後的第一個工作日,簽字離婚的日子。不過,十四號上午,我接到MacDenton的電話,跟我說,Lyle人在蘇黎世,還要一段時間才能回來,他那方面的律師打電話來詢問,是照原來的計劃十七號簽字,還是等一等,直到他回來。我回答:“照原計劃。”
簽字的場面沒什麽特別,兩個人甚至都用不着見面。我在MacDenton律師行的會議室裏簽字,Lyle隔着一個大西洋和六個小時時差,所以,用的是傳真。
于是,九月二十一日下午三點多,帶着Caresse在JFK機場登機的時候,我剛好過了二十七歲的生日,也剛好了結了我的婚姻。我們要坐差不多十四個小時飛機,在北京首都機場轉機,到達上海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十點多了。這條路線跟我五年之前初到美國時走的剛好相反,那個時候是上海——北京——紐約,然後坐長途汽車到波士頓。走出國際到達口的時候,我甚至有點緊張,怕看到爸媽會哭,但事實是,隔了太久了,就不會再哭了。
我跟爸媽擁抱,把Caresse介紹給他們,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看到這個小朋友的真人。剛開始Caresse還是笑笑的,但無論如何都不讓外公外婆抱,碰一下也不可以。但他們總想抱她,她索性放聲大哭起來。幾次這樣下來,大人們也只好放棄了。
“這樣哭法,馬路上人家看到還以為是拐來的來。”我媽有點不高興。
第一夜,因為時差的關系, Caresse很是興奮,坐在床上玩了大半夜。快到兩點,才在我身邊睡了。我還是睡不着,在房間裏亂轉。我出國之後,爸媽搬過家了。我和Caresse睡的是留作客房用的一間屋子,完全陌生的房間。沒有衣櫥,沿牆一溜書櫥,擺得都是平常不太用到的書,只有那裏有一些我熟悉東西:我小時候的影集,上中學時同學間寄來送去的賀卡和信件,還有一紙盒舊玩具。裏面有一只發條水晶球,我很小很小的時候是我外婆梳妝臺擺設,應該是她年輕時買的,裏面是一匹身披鮮花的白色旋轉木馬,搖一下晶瑩剔透的雪花揚起來,再很慢很慢的落下。原本只要上緊發條,還會演奏鮮花華爾茲,那個曲名用德語寫在底座下面,很久以前就被我弄壞了,只會發出嗒嗒的聲音。我看了它很久,不能相信自己曾經弄壞了這麽美的東西。
第二天我和Caresse還是日夜颠倒,昏頭昏腦的樣子,直到下午三點多午覺睡醒才又精神了。起來的時候,我爸在客廳接電話,拿着聽筒,含含糊糊的說:“沒有,工作忙吧,呵呵呵呵。”猜得到電話那頭是在問我有沒有帶老公回來。
等他電話挂掉,我說:“誰要是問起,就實話實說吧,又不犯法。”
爸爸點頭,媽媽說:“你奶奶高血壓,要氣死了。”
這是個大家族,表兄堂弟的數不清的親戚,往上數三代也只有一個嗜賭的堂房叔叔離過婚,而我曾經是這一輩兒裏最好的。我們正商量着要不要索性大大方方的把我的婚姻狀況講出來,結果卻是多餘的,尚在彼岸的Victoria已經免費替我宣傳過了。我不太清楚最早的版本是怎麽樣的,反正甲告訴乙,乙再說給丙聽,慢慢的也不知道原來是怎麽說得了。有個親戚很關切的看着我,問:“現在怎麽樣了,事情都處理好了吧?”我以為他指的是離婚,就說已經好了。搞了半天才明白,他聽到的版本是,我在美國被人騙了。
89.紙飛機
在上海。Caresse這樣膚色的小孩總會吸引許多人的注意,引出更多關于她身世的問題。我說的許多人包括鄰居、物業管理員、商店店員,甚至公園裏同樣帶着孩子的陌生人。大人們喜歡逗她講話,引她笑,叫她“洋娃娃”,轉身卻又在感嘆:現在沒爹的小混血真是到處都是。孩子們則是更加公開讨論她的發色、眼睛的顏色,大一點的會說出“血統”這樣高深的詞,好像她是一只半比熊半貴賓的寵物狗似的。
我以為自己會受不了這樣的場面,但實在沒有什麽事情是真的忍受不了的,沒什麽事情是過不去的。我不回避那些問題,不少說也不多說一句。而且,盡管看起來跟別的小孩不太一樣,Caresse也有她自己的魅力,融入到他們當中去。她很快跟外公外婆混熟了,也喜歡跟小朋友玩,很願意跟人家手牽着手走路。那些小孩子也逐漸喜歡上她。剛會講話的小信很遠看到她就大聲叫她“咔咔”,六歲的諾諾調低滑板車的扶手,讓她把着扶手站在上面,推着她在花園裏轉圈。她在陽光裏面,笑的快樂無比。
幾天之後,在餐桌上,我爸剛放下碗,Caresse突然說:“阿拉飯飯吃好了。”說的很響很清楚,那是她第一次說出一句句子,用上海話,不是英語。
第二天我跟Lyle約好要通個電話的。時間約在上午十點,因為那個鐘點Caresse總是醒着的。九點半之後,我不自覺的看了好幾次時間,突然發覺自己懷着一種幾乎按耐不住的興奮的心情。可能我只是因為高興,想要把快樂的事情告訴其他人,也可能還有別的,不願意承認罷了。
電話很準時的響了,我們互相問候,我把Caresse新學會做的事情、說的話,講給他聽,然後把小孩兒叫過來,聽筒放在她耳邊,說:“Caresse叫爸爸。”
“媽——咪——。”小孩兒一邊笑一邊叫的很響亮。越洋電話兩頭,所有人都笑翻了,連帶Caresse自己。
她能說一整句話,卻一直分不清楚稱呼。對她來說,“媽咪”是對所有照顧她的大人的總稱,我是“媽咪”,Lyle也是“媽咪”,保姆還有外公外婆都不例外。
等我回到電話上,Lyle似乎有點無可奈何,問我:“你說要不要帶她去看醫生,育兒專家之類的?”
“等我回來再說。”
“告訴我回程的航班號碼,我過來接Caresse。”
“你來接Caresse吧,另外有人會來接我。”他不說來接我,我也無所謂。
“好。”他回答。
挂斷電話,我媽看了我幾眼,好幾次欲言又止,最後終于忍不住了,問我:“你們兩個現在到底怎麽樣?”
還能怎麽樣?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看你們好像還滿好的樣子嘛……到底是為了什麽啊?”媽接着盤問。
爸爸則開始循循善誘:“你記不記得小時候,你老是喜歡一手抓着爸爸一手抓着媽媽,一邊走一邊跳啊?你女兒要是也想這樣,你一個人是抓她左手還是右手好啊?”
我沒接茬,又是個沒辦法回答的問題。我只能叫自己相信Caresse不會因為我跟Lyle不能走在一起而錯過任何一點點可貴的童年樂趣。
一個禮拜之後,我重新收拾東西準備回去。爸媽在旁邊看着,媽媽抱着Caresse,感嘆:“剛剛熟悉了又要走了。”
而我拿起那個舊水晶球,問他們能不能帶走,紐約可能有地方可以修。沒有人反對。
飛機在JFK機場落地是當地時間下午五點多。照之前說好的,Lyle來接Caresse,我叫了Nick來接我。如果是Hiroh那樣的環保主義者,一定會算算我們浪費了幾升汽油,多排放了多少噸溫室氣體,只為了人類和人類之間微不足道的感情問題。
走出國際到達口的時候,Nick已經到了,靠在一面半人高的玻璃扶手旁邊,手裏拿了幾頁紙在看。我隔了很遠叫了他一聲,他擡頭看見我和Caresse,就朝我們揮手。Caresse坐在行李車上也使勁兒朝他揮手,等到了他旁邊,又非要搶他手裏那疊紙。
我拉住她說:“不可以。”但根本沒用,她就是覺得那些紙是再好玩沒有的玩具。
“嘿,我們做紙飛機好不好?”N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