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聽大小姐吩咐。”◎
“哦——原來是這樣!”
路雲珠恍然大悟的聲音打破了寂靜。
扶窈莞爾,仿佛自己剛剛只是随口一說,又同路雲珠閑聊起來:“你手上的繭,練劍練出來的嗎?”
路雲珠點點腦袋。
雲上宗裏包羅萬象,但是以劍修為主。
劍修等靈力到了一定水平,便會挑選與自己契合的劍,将其收入元神,伴随一生,此後便要不斷練習,只求人劍合一。
“但是,也有人不會選擇已經鑄好的劍,而是會以自己靈力化形,這種雖然也使劍,卻不能叫劍修了。”
路雲珠臉上露出豔羨之色:“父親說,這種人只用修行,不用練習,修到後面,便不需要武器了,所以是百年不遇、千年難得的奇才。比如大師姐,大家都說,依照她的天賦,差一些能進化神期,好一些就能入祀神宮了,那可是多少人想都不敢想的榮耀!”
——再比如說,闕渡。
容大小姐瞥向毫不作聲的少年。
闕渡至始至終都垂着眼睛,似乎在聽跟自己無關的事,看不出任何波瀾。
同樣的年紀,同樣萬裏挑一的天賦,有人被第一宗門以全宗之力培養,有人卻飄零失陷無所歸。
所以大魔頭後面變得心理扭曲,明明是修士,卻不醉心修煉,也完全不同各大宗門交好,甚至結下血仇,實在是事出有因。
扶窈順着揉了揉她的腦袋,柔聲似水:“那你們日複一日練一樣的東西,一定很辛苦吧。”
路雲珠一愣,搖了搖頭,隔了一會兒又點了一下,小聲道:“還好,就是有時候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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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水汪汪的,看那個感動的表情,若是她們倆之間沒有橫了一只狐貍和一截闕渡的手臂,路雲珠恐怕下一瞬就要撲上來了。
扶窈自然不會主動抱她,又摸了兩把毛團子似的狐貍,便心滿意足地松開手,示意闕渡将靈獸歸還原主。
被她抱久了,狐貍的皮毛上也沾染了淡淡的香味,不濃烈,卻格外好聞。
路雲珠一湊近聞到那個味道,腦子都有點暈乎乎的,脫口而出:“師姐,你人真好,是我在宗裏見過最溫柔的姐姐,根本就不是外邊說的那樣!”
扶窈:“……”
闕渡:“……”
俞澄:“……”
路雲珠偏過頭,本想找一同來的俞澄幫腔,卻看見俞澄也一副哽住的表情,氣得拉了拉他的衣袖。
俞澄這才反應過來,收斂表情,哼了聲,語氣同昨日那般陰陽怪氣:
“那是因為她運氣好,碰到的是這只狐貍,不是二師姐的喚天隼,否則現在怕是有氣進沒氣出。”
少女佯裝一臉懵懂道:“是嗎,那怎麽昨日只見到你,沒見到那只靈獸?”
“…………”
又是被提醒昨日窘态,又是被嘲諷是謝霜襲的走狗,俞澄立即不說話了。
路雲珠卻沒反應過來,還連忙搶答:“霜襲師姐的喚天隼最近翎羽掉得厲害,脾氣也愈發暴躁,我都一月有餘沒有見過它了。”
扶窈對靈獸自然是一竅不通,餘光習慣性看過去,卻捕捉到闕渡瞳孔緊縮。
雖然只下一瞬就恢複正常,但已經足夠令扶窈敲起警鐘。
他鮮少有如此情緒外露的動作。
仿佛一只饑腸辘辘的惡獸,驟然發現唾手可得的獵物,只是困于外物,不得不暫時隐忍下來。
——絕對不是什麽好事。
扶窈心底沒由來地咯噔一下,神情不變,當即切開了話題。
送走路雲珠跟俞澄時,小朋友抱着狐貍一步三回頭,戀戀不舍地道:“師姐,我以後還可以帶團團來找你嗎?”
俞澄不說話,卻也跟着路雲珠看向她。只不過,他的視線全然被扶窈無視了。
扶窈笑:“可以呀。”
得了扶窈的承諾,路雲珠的步子都輕快多了。
走遠了,她忍不住喃喃:“那些編排師姐的,要是真的跟師姐待半個時辰,一定就不會那麽說了!以後若再聽見他們造謠,我一定幫師姐說話……喂,師兄,你怎麽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
而另一邊。
扶窈笑眯眯地送走這兩人一狐,轉頭看向闕渡時,嗓音已然冷淡下來:“那只狐貍自己跑進來的?”
真可謂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闕渡颔首。
獸性本靈,何況那狐貍又是靈獸,一下子嗅出了闕渡的不凡根骨,試圖接近也是應當之事。
她原本還想細細打探喚天隼的事,然而這念頭剛起,就被闕渡這惜字如金的态度壓了下去。
于是扶窈便不再問,擡手招來丫鬟:“我打算親自去挑個新屏風,你們準備下。”
大小姐似是沒看見身邊少年輕微收縮的瞳仁,又看向天色,烏雲已經聚了許久,要下雨了。
她轉身走進房室,完全将闕渡視作無物。
——少年仍站在原地。
仲夏的天總是驟變,方才還是一團團烏雲,轉眼便成了一串串雨珠。砸在房檐上、石磚上,和闕渡的身上。
很快便将他淋得渾身濕漉,仿佛剛被人從護城河裏撈出來的樣子。
扶窈還在等。
剛剛才警告過他,轉眼又大發慈悲告訴他“真相”。闕渡只要稍微長點腦子,就知道有詐。
所以嘛,曲折一點得來的施舍,才更珍貴,也更真實。
等到丫鬟置辦好一切,進來請扶窈動身時,忍不住多嘴道:“大小姐,您從外邊帶回來那個奴隸……好像是吐血了。”
正中下懷。
扶窈懶得去想到底是故意以此示弱,還是舊傷未愈又複發了。
纖手推開門,她同闕渡對視,自然也看見了闕渡唇邊未擦幹的淡淡血痕。
印在他蒼白的唇上,反而像塗了點胭脂,增添幾分帶着血腥味的妖冶。
容大小姐似乎很滿意他這幅狼狽的樣子:“你進來換身衣裳,就同我一起去盛樂裏西街吧。”
闕渡抿唇,也并未立即動作,仿佛在确認她話裏真假。
扶窈挑起眉,不給他太多反應的時間:“不想去算了。”
少年低頭,聲音略帶沙啞:“——聽大小姐吩咐。”
他自然不能在扶窈的卧房裏清洗更衣,很快就被另一個丫鬟帶去了側室。
扶窈一邊等他,一邊悠閑地挑選起出門用的口脂。
腦海裏還回旋着白霧的碎碎念:“要不是你早就說了要去西街,我還真被你這一招接着一招的騙到了。”
“沒關系,你不被我騙,也會被闕渡騙的。”扶窈溫和地說出真相。
銅鏡瞬間籠上霧氣,模糊得只能映出少女的輪廓。
白霧委屈又不解:“大魔頭的宿命唯獨同你糾纏,讓你選容扶窈這個身份渡劫,總有天道的道理。”
“我總是覺得事情沒有你想得這麽糟,他對你也不該這麽無情,也不知為什麽會是現在這幅局面……”
“大小姐!!”兩個丫鬟匆忙竄進來,打破一室靜谧,“那人突然暈過去了!”
扶窈愣了下,轉眼便想明白,肯定跟他重傷未愈還被無情奴役有關。
然而親眼見了,才發現,事情比自己想得還誇張——
修士皮外傷的恢複速度本就異于常人,闕渡又是天賦超群的佼佼者,哪怕昨日挨的又是劍又是鞭子,也不剩幾道傷痕。
但他的內傷,實在是不太妙。
連扶窈這種凡人都能察覺出問題。
少年只着裏衣,手腕骨瘦削至極,幾乎就是一層薄薄的白釉貼着瓷般的骨頭。此時此刻,手臂上清晰可見體內經絡模樣,只是尋常人都是隐隐約約的青紫,他卻已經全然是暗紫色。
暗紫紋路繞在手上,像一條蟄伏着随時準備刺入劇毒的長蛇。
脖頸,耳側,幾乎都是如此。
扶窈終于對所謂的“經絡半廢”有了一點實感。
闕渡先前表現得太正常了,她雖然一直知道他傷沒好完,卻不知道他隐忍到了這般程度。
不過,肯定死不了的,她只關心:“這種程度,短短四五日是恢複不好的吧?”
“你給的丹藥都只治标不治本,靠他自己,怕是需要些時日。”
扶窈:“那就好。”
她剛在心頭說完風涼話,少年便睜開了眸子。
對視時,很明顯可以看出他比方才要虛弱二三,面容黯淡,唇無血色。
唯獨那雙眸子,仍定定地望向她。
面對這麽一張随時都可能再昏過去的臉,扶窈微微蹙起遠山眉:“明日再說去盛樂裏西街的事吧。”
闕渡:“我并無大礙,不會——”
“你先養傷。”扶窈打斷。
走之前,她還給闕渡留了一堆丹藥。
有宗門藥修的,有江湖大夫的,也有從拍賣會上購得的,琳琅滿目,珍稀不已,比上次出手還要闊綽。
當然,共同點都是只治标不治本。
容大小姐浮誇的出行儀仗逐漸遠去,廂房內重歸寂靜。
雨聲漸漸小了,闕渡支起身,順手拿過離自己最近的一顆深綠色的圓丹。
碧洗丹,可洗髓延壽,凡人裏只有皇室才可能擁有,修士間也算難得的寶貝。
然而闕渡認出來後,神色仍舊涼薄,不見半分波動。
稍一用力,那丹藥就化為齑粉,順着指縫飄落而下。
少年靜靜地看着,沒有半點可惜。
只在看見裏衣袖口粘着的一根狐貍毛時,唇微微抿起了一點。
腦子裏閃過方才的插曲,最初想到的,卻不是最有用的那只喚天隼。
而是容扶窈親近那狐貍時,種種幼稚的舉動。
若非見她那副樣子,他差點忘了,這大小姐的年紀,比他還小上幾歲。
……大概,還未及笄?
雨後初晴,一片暖融融。
扶窈倚在窗牖邊,看着馬車駛向盛樂裏東街。
那麽大方地讓闕渡休息,當然不可能是因為那根本就不會有的同情。
她原定先哄騙一番闕渡,再去查明真相。
如今不過是順序換了。
先摸清底細,還更好些。
離府邸越來越遠,凡塵的煙火氣便漸漸濃了起來。似是駛入了集市,街邊都是商號鋪面,喧鬧聲不絕于耳。
扶窈半掀開遮窗的绉紗,有點好奇這從未見過的景象。
嗯,跟修士在大夏天還要讓住處終日雲山霧罩相比,确實更接地氣些,也更讨她喜歡一些。
她果然是實打實的凡人,長着一顆凡心。
餘光瞥見路邊的景色,她突然間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然而定睛下來,又發現是錯覺。
只有一個連連鞠躬的白面儒生,一個遮了面的千金小姐,還有她身側的小丫鬟。
這是演哪出?
“公子切莫多慮,剛剛馬匹無故受驚沖撞到您,我家小姐過意不去,想送您去藥樓看看……”
書生拱手拒絕:“多謝小姐好意,在下無礙,便不勞挂念了。”
那千金小姐一看就是少女懷春象:“今日是我之過。你可知柳尚書柳府?你收下這信物,以後拿來要我一個補償也是應該的。”
“怕污了姑娘名節,在下還有些事要辦,先行告退。”
那書生一襲裝扮清貧,卻也正派。這麽個漂亮又主動的高門貴女在自己面前示好,一點反應都沒有,回絕完竟然真的就擦肩而過。
扶窈有絲驚訝。
這一絲絲,在看清書生正臉時,瞬間燃成一團。
“小白啊,”少女微微眯起眼,“我有種直覺,也可能是錯覺……”
“不是錯覺,是中階修士會用的易容術。”
一錘定音。
兩炷香前還半死不活的大魔頭,竟然比她還先一步出現在這。
目的地都是盛樂裏東街。
也不知道是這人修行天賦真真異禀,好得這麽快,還是——
壓根就是裝的?
作者有話說:
大小姐:磨磨牙.jpg
今天更了兩章!(得意地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