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怪她把大魔頭看輕了。◎
馬車緩緩停下,适逢其會地擋住那“書生”的去路。
接着,只見絲綢織成的長簾被掀開一角,素手折下枝頭半開的花苞——
然後正正好好扔到了闕渡的發冠上。
空氣裏傳來極輕的嗡動,随即便傳來明快的女聲。
“哎呀,不好意思,一不小心沒拿穩,冒犯到小公子了。”
少女探出腦袋,笑靥姣好,話裏話外卻無甚誠意。
就差把“我是故意的”寫在臉上。
然而這活脫脫當街調|戲小少年的做派,卻并不讓路人心生惡感。
——因為路人已經看呆了。
方才還在花癡闕渡易容後模樣的千金小姐,已經完全不去看自己一見鐘情的公子了,眼珠子幾乎要黏在扶窈臉上。
看久了,便呆呆地用帕子遮住臉,舌頭打結:
“這莫不是,進京的仙、仙人……?”
噫,修士把她當凡人,凡人又把她看作修士,難怪原身是那副又卑又亢的性子。
扶窈沖這無關緊要的路人甲微微一笑,眼神重新落到闕渡身上。
語氣嬌滴滴的:“小公子有什麽要事,不知道我能不能幫上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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闕渡微抿起唇,隐有思忖,然而頓了半晌,仍是拱手婉拒,謙卑疏離:“不勞這位面生的貴人費心。”
呵。
捏了一副書生的皮囊,說話都聽着像個正常人了。
“順路而已。”扶窈一笑,不緊不慢地說。
闕渡仍是裝傻充愣。
為了擺脫她,甚至打算拉那剛才一心想擺脫的千金小姐做擋箭牌。
然而對方雖然對他戀戀不舍,卻實在不敢得罪“仙人”,很快便離開了。
路過的人一見馬車上華麗繁複的絲綢,估量出少女的身份,便也不敢多看一眼這強搶良家少年的畫面。
只剩下闕渡跟扶窈兩人。
“……”
扶窈不是修士,雖知道他用了易容術,但仍只能看見他易容後的模樣。
一個因為她百般無賴,而被氣得臉都紅了的小書呆子。
無法想象,這竟然是大魔頭捏出來的人。
……還蠻可愛的。
不過,扶窈可以猜到,闕渡本尊的臉色,此時該有多鐵青。
真會演啊。
一瞬間,扶窈失去了繼續逗弄少年的興趣。
反正逗的也只是個裝出來的假人。
斟酌了下,容大小姐放棄了召喚長鏈,把這人拎過來的做法。
于是——
闕渡見扶窈突然放下門簾,坐了回去,袖裏微微捏緊的手,總算略松了一點。
中階易容術,雲上宗的人來也未必能看透。
更別說容扶窈只是個凡人。
馬車緩行,拐向下個路口,消失于視線中。
闕渡繼續沿着東前行,沒走幾步,便隐隐覺得不對——
不知怎麽,周圍的人突然多了起來。幾乎都是女子,卻不分老少。
一個兩個,全往他身邊湊,眼睛也黏在他身上,嘴裏還說着些什麽,叽叽喳喳聽不清楚。
這些人先是靠近他,随着越來越多,竟将他圍了起來,以至于寸步難行。
然而她們好像真只是想圍着而已,一個二個都是凡人,手裏也只拿團扇香囊,沒有任何利器。
少年不得已停下,望向這幅場景,黑沉沉的眸裏,難得出現一些真切的迷茫。
突然,幾朵花從沿街二樓的窗戶抛下,落到他身邊。
仿佛石子投進湖裏,漣漪四起,一朵朵的花順着投到他的身上。
在這民風開放的京城,女眷們驚豔留戀的目光全然不加掩飾,連着閨中密語也顯得格外大聲。
“這公子臉上就是有些傷,也不妨礙他實在俊俏……”
——傷?
闕渡神色一凜,視線掃過地面那些被踩得七零八落的花。
皆是凡物,唯獨最初扶窈扔來的那朵上……附着難以察覺的濃厚靈力。
足以令易容術失效。
他倏地擡頭。路口處,風吹簾起,四目相對。
來龍去脈,一瞬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擡手摁向喉結處,倒逼長鏈顯形,借勢直接躍進馬車裏。
一切不過轉瞬之間,對圍觀的人們講,他幾乎是原地消失,連虛影都不曾留下。
“天啊,是仙術吧!”
“真想知道是哪個宗門裏不出世的小師弟,聽說萬宗以雲上宗為首,他多半那裏頭的修士……”
“莫不是初來凡間,出了什麽意外,落了單了……”
議論聲雖大,卻一絲都未傳入馬車內。
她們多喧鬧,馬車裏就有多寂靜。
闕渡盯着銅鏡裏的倒影。
他原本的面貌。
甚至連之前障眼法添上去的疤痕都消失不見了,只餘下他眉尾短促的一截傷口。
認得他的人,已經完全看得出他是誰。
在距盛樂裏最近的市集裏,鬧出這般動靜。
對那群追殺闕渡未果的人來講,這不就是自投羅網?
——說不定,那群人剛剛已經在來的路上了。
便是這次撲了空,确認闕渡還活着,乃至還在京城,事情定然沒完沒了。
四兩撥千斤,一撥便撥出了無窮的後患。
扶窈也看向鏡中,兩人視線于銅鏡交彙。
平靜中掀起驚濤駭浪。
扶窈眨眨杏眼,不施粉黛的臉蛋看着極為無害。
“要早知道你會易容術,我何必專門給你弄點障眼法,不是嗎?”
闕渡不言,側頭,正視扶窈。
恰逢容大小姐傾身湊了上來,一眨眼,那張芙蓉面便離他只有半尺近。
氣息幾乎都灑在他臉上。
少女聲音柔柔,落在耳邊,像閨中的呢喃:“所以,暈過去是裝的吧。”
話音落下,伴着一道忍痛的悶哼。
扶窈指尖輕輕一點,将一寸長的符摁在他的手腕上。
符箓無火自燃,靈力一瞬迸發。
闕渡腕上肌膚幾乎透明,經脈凸顯,随即便紫得發烏,像一條蟄伏已久的蛇,順着手臂爬滿全身。
少年軀體痛得不自覺抽搐起來,不得已仰頭,用脊骨死死抵住牆壁,抑制着劇烈的暴動。
為了不出聲,嘴唇已經被咬得滴血,順着下颌落在素色衣袂上,如紅梅初綻。
說時遲,一切幾乎都在一剎那。
不過轉眼,闕渡已經昏死又醒來了一回,
扶窈也不自覺地抿緊了唇。
凡人的本能,令她在靈力的劇烈波動下忍不住發怵。
然而她克制極好,表情不變,只是提前抽走了符。
餘光一瞥,那符箓才燃了三分之一,已經有這麽大威力,全部使出來,怕不是真的得要這人半條命。
闕渡渾身緊繃的線條一下子松了下來,別過頭,急促而紊亂地呼吸着。
冗長的寂靜中,只能聽見車輪毂股之聲。
良久後,扶窈道:“看來,這才是你的傷全部發作出來的樣子。”
闕渡不答。
然而答案已經明了——
他承受至這種程度才會昏厥,且還并非瀕死之态。
出發前“暈”過去,恐怕連将計就計都算不上。
完完全全是裝的。
扶窈當時并不是沒有疑慮。但看見闕渡身上那可怖的痕跡時,一點點疑念剛浮起,就立即被打消。
畢竟,那一幕看上去……确實是一副重傷未愈,馬上就要斷氣了的樣子。
……還是怪她把大魔頭看輕了。
這世上的修士,沒有哪一個經絡半廢後不是半死不活的。
可闕渡如今不僅能動劍,還能使出中階術法。
況且,這人以後只剩一口氣,都能反噬妖魔,碎骨重生。
再差一萬倍的情況,再來一萬倍的疼都受得起,怎麽可能用普通人的标準來衡量?
檢讨完自己的輕率,回過神。
少年閉上眼,汗珠染濕的頭發緊貼臉龐兩側,像是剛從水裏撈上來的。
——不排除示弱的可能。
被騙兩回,所謂事不過三,扶窈已經不會再被表相所迷惑了。
她低頭,恰好闕渡仰起下颌。兩人一下子拉近了距離,再輕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是要刀還是要剮?”
他吐字輕而緩慢,随着最後一個字一起吐出來的,是口鮮紅的血。
扶窈實在分辨不出來他這是真認輸還是假老實。
經驗告訴她是後者,然而實際上都無差別。
雖然被騙了,但她并沒有惱羞成怒将大魔頭折磨來折磨去,以瀉心中之恨的打算。
“我不生氣。”容大小姐扇了扇睫毛。
“甚至很榮幸,至少我們在互相不信任和互相欺騙這方面,達成了一點共識。”
她順勢勾起少年緊繃的下颌,同那雙微眯的眸子對視,笑容一如既往粲然。
“也很遺憾。因為我難得說句真話,西街确實有東西等着你。
可惜你方才只顧着往東邊走,以後更是沒機會親眼看見了。”
闕渡唰的擡眸,視線牢牢鎖在她臉上,定住。
視線交彙,仿佛兩把鋒銳的長劍。刃都已經貼在了一起,卻又按捺不動,彼此試探。
扶窈面不紅心不跳地說完謊,笑吟吟地回望着他,任由少年盯着。
失去的那部分記憶,才是大魔頭如今最真切的軟肋。
這可比什麽要刀要剮重得多。
然而無論扶窈現在要做什麽,他都無從置喙。
畢竟,這一局,是她贏了。
藏在袖口的手指捏緊又松開,闕渡後仰靠在壁上,閉上眸子,一言不發。
額上的汗,唇邊的血,無一不彰顯着他的虧空疲倦。
扶窈也不再理會他,命馬車往回駛,就拿起話本,打發時間。
“‘因為我難得說句真話’,天吶,都說得這麽情真意切了,結果你還在騙他!!”
腦內,白霧遲鈍地反應過來。
“因為我知道,他肯定還會再去一遍盛樂裏。”
就是她使出一切招數,大魔頭肯定也不會甘心的。嫌隙已生,他早就不相信她會正常履行承諾了。
不過,月圓之夜将近,時日無多,留給他的也只有至多一次機會。
這一回,不信她的謊言,要去東街。
那下一回呢?
是相信她這次惱羞又挑釁的“真情流露”,還是相信最初的直覺?
容大小姐也很想知道,他會怎麽選。
馬車離府邸愈發近,闕渡猛地咳了幾聲,睜開了眼。
面色已經不似剛才那樣蒼白。
不知道是那寶貝心頭血的緣故,還是大魔頭在某些方面确實受天道眷顧,總之——
他的痊愈速度,一向令人咂舌。
感嘆完,扶窈本來想繼續看話本的。
但少年盯着她打量的視線,有些太明目張膽。
扶窈也十分禮貌地看了回去。
對視片刻,闕渡出聲,嗓音略微暗啞:“你怎麽認出我的?”
扶窈:“直覺。”
闕渡扯了下唇角,欲言又止,顯然對這敷衍的兩個字并不滿意。
她撐起下巴,哼了聲:“愛信不信。”
好吧,連扶窈自己都不敢相信,這竟然是句實話。
她明明才見過闕LJ渡兩個時日,幾次照面而已,竟然能第一眼就認出了跟他本人毫無關系的扮相。
“那剛才,”闕渡頓住,明顯遲疑了一瞬,才道,“易容術失效後,讓那些人圍過來的,又是什麽術法?”
???
扶窈微微一怔:“什麽?”
闕渡卻沒有重複一遍剛才的話。
顯然把她的反問,當做不想回答。
言盡于此。
然而這一回,扶窈是真的遲鈍了些,才理解到他的意思。
闕渡眸子低垂,突然聽見少女撲哧一笑。
“那靠的可不是術法,是你自己。”
“?”
少年眸子裏又浮出方才被圍住時,那少見的茫然。
“聽說過擲果潘安的典故嗎?”
——相傳,潘安因為長得太過俊美,因此一出行便惹得大批女子跟随,甚至向馬車上投擲時令果子,以表其愛慕之情。
就如方才那些大膽的女子向闕渡扔花一般。
這個解釋頗為淺顯易懂。
然而闕渡滞了下,又垂下眸,看着一絲絲靈力自指尖洩出。
那是在用靈力檢查自己是否被施加了別的術法的标志。
檢查再三,也自然是沒有的。
他沉默少頃,微地偏頭,烏玉般的眸子一片澄澈:“——那為何沒有男子扔向你?”
“…………?”
扶窈彎起眼睛,明知故問:“你這是誇我美的意思呀。”
闕渡當即蹙起了眉。
實際上,扶窈心裏門清,看那一連串的動作,大魔頭怎麽可能誇她,只是警惕她悄悄使陰招而已。
呵,她就是故意裝聽不懂膈應一下這人。
不過,有那麽一瞬,她突然對闕渡這個人起了一丁點好奇心。
複雜起來是讓她一點都沒想到人能有這麽多個心眼子,然而純粹起來,又讓她忍不住詫異,這人以前到底都過的什麽日子?
但想一想,又好像很合理——
大魔頭作為天煞孤星,童年肯定少不了被□□欺負的。
沒人因為他長得好就對他好,所以時至今日才有機會知道,自己長得竟能教人喜歡。
思及此處,容大小姐由衷地道:“你以前好像真的過得挺慘的。”
闕渡一怔。
然而很快,他便垂下眸,将情緒全都壓了進去,分辨不出幾許。
他顯然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了,只有些模糊印象,語調相當冷淡:“只是比如今差些而已。”
“!???”
大小姐睜大杏眼,語氣比方才更加衷心:“……那這是真慘啊!”
作者有話說:
大小姐:(裝模作樣的)同情.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