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然後,舔了舔。◎

沒過多久,空中便灑下雨珠。

門外兩個小丫鬟的議論聲清晰地傳了進來:“不是說這月十五日是大吉日嗎?聽說宗主都要在十五日進京的,怎麽又下雨了?看樣子不吉啊。”

“你就不懂了吧,大吉日之前便是大兇,所以這兩日都有雨呢。等到十五月圓時,便是草長莺飛,萬裏無雲,說不定還會天生異象。”

“那我們跟着大小姐,豈不是還有機會瞧見宗主大人的仙風道骨……”

被這一提醒,白霧也忍不住數起日子,不免有些哀愁。

“今日過了,還有明日,明日一過,後日淩晨子時便是月圓之夜。滿打滿算,還有十幾個時辰。”

怎麽之前沒覺得,這日子過得這麽慢啊!

真不知道取心頭血前還要出多少幺蛾子。

扶窈啧聲:“再急還不是得等。”

沒辦法,誰讓護城河底下的妖魔,只有在月圓之夜子時的時候最強大呢?

到時候,護城河方圓十裏都會形成結界,修士進入其中後,能動用的靈力會被壓到最低。

原劇情中,闕渡雖然在月圓前就被卷進了妖魔的陣法中,但一直與其纏鬥得有來有回。直到月圓之夜,極陰之刻,對手實力暴漲,他才徹底落了下乘。

扶窈等的,就是那一刻。

她有且只有一次機會。

白霧越想越愁,容大小姐作為當事人,卻顯得格外鎮定自若:“正好拿這十幾個時辰看一看,我的病又會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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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闕渡選擇對她動手,不到一日,應該就能看出端倪來了。

扶窈倒要看看,大魔頭是要賭一把那眼珠子能讓自己恢複多少,還是穩妥為上,給她下毒。

廂房裏并沒有清靜多久,院子外又來了人。

叩門聲兩長一短,一共三次,一聽就是雲上宗的弟子。這是他們自幼學的禮節。

只不過,扶窈作為宗內唯一一個廢柴,還是第一次享受此等的“禮遇”。

“……大小姐,是、是謝修士求見。”小丫鬟戰戰兢兢帶了話。

這早在預料之中,她并不理會,又将手裏的話本翻了一頁。

等了片刻,院子外的謝霜襲按捺不住了,直接傳音進來——

“容師妹,我這一回來,是為了昨日牽扯到你的争端賠禮道歉。”

扶窈一哂,讓丫鬟傳話:“不是‘求見’嗎,怎麽沒看到師姐有求人的态度。”

門外很快便爆發出一陣鬧聲,雖然轉瞬就止住,但想也不用想,肯定是謝霜襲被她氣得發麻。

登門道歉對謝霜襲來講,已經是足以釘上恥辱柱的事情了,哪知道扶窈還要蹬鼻子上臉?

然而當下,她還不得不拿出最誠懇的态度來。

“師妹,我血契的靈獸死了,我現在自然也不好過,馬上要回宗裏療傷。走之前最後見你一面,是求你原諒我昨日的……過錯。”

謝霜襲的聲音,幾乎是一點一點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雖然喚天隼被闕渡殺了,但這件事說到底,是她挑起、鬧大,最後變成一堆爛攤子。

若是傳出去,遭殃的肯定還是她。

昨日之事後,這群修士都不想、乃至不敢得罪扶窈。

若是誰想給扶窈賣個好,把這件事捅到宗主那裏去,她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的。

謝霜襲之前就想過這些利害,但往前的任何一回,容扶窈都被她戲耍得團團轉,從來沒出過茬子。

誰知道昨日就栽了,栽得徹徹底底。

扶窈慢悠悠推開大門,見謝霜襲帶着俞澄等人矗在那,一笑:“哎呀,明明是師姐失去了靈獸,又失去了面子比較慘一些,怎麽還要你來給我這個罪魁禍首道歉?”

語氣溫柔,卻字字珠玑。

像刀一般橫插進謝霜襲心裏。

謝霜襲抿起的嘴角抽了幾下,差一點又失态了,好在很快便強行壓住,勉強扯開極度難看的假笑。

“昨日是我草率,當着那麽多人的門面冤枉了師妹。……宗門規矩,過錯者,要奉罪己書一份。”

她雙手捧着那折好的信箋,鞠躬,手高過腦袋,将信箋放在扶窈面前。

一炷香過去了,扶窈沒接。

兩炷香。

三……

“容扶窈!”俞澄看不下去了,催促道,“宗主馬上就要進京,要是你還不知道收斂脾氣——”

扶窈掀眸,杏眼淡淡地看着他。

只一眼,俞澄便想起昨日那個跟在她身後,足跡同血跡混在一起的瘋子,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竟然自己被自己吓住了,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跟前幾日那個敢出劍攔扶窈的,完全判若兩人。

扶窈垂眸,伸手,接過那沒有寫任何一句真心話的罪己書,甚至沒有拆看,就随意扔在地上。

謝霜襲擡頭,眼睛裏幾乎要噴出火:“你——”

大小姐對上她那雙忿然的眼睛,輕聲細語:

“師姐之前讓我在府邸外等半個時辰,我本來還想禮尚往來,讓師姐也養養耐心。不過看在你跟班說了句有用的話的份上,就先算了。”

“本來我還在愁着如何弄到一個東西,還是他提醒我,我還可以去求一求背後那個靠山。”

……

次日酉時,日薄西山,扶窈終于等來了那位一直活在衆人口中的雲上宗宗主的回信。

她将信箋丢在一旁,只拿過了與之附着的丹藥與符紙。

檢查了一遍,确認無誤。

白霧的好奇心蠢蠢欲動:“你真的不看看嗎,他可是個很重要很重要的角色……”

扶窈絲毫沒猶豫:“不看。”

原劇情中,她跟宗主關系已經惡化到了極點。

此次主動寫信,要求拿到手裏這兩個玩意,條件就是她自願斷絕了義父女關系,歸還了宗主曾經給她的信物。

原身之前一直拖着,百般耍賴就是不肯給。如今态度大變,突然如此爽快,宗主肯定樂于用這點蠅頭小利甩掉她這個包袱。

所以,那信裏還能寫什麽呢?都徹底斷絕關系,撕破了臉,總不會是什麽好聽的話。

懶得看,影響心情。

橫豎都是些無關她渡劫的炮灰角色。

扶窈瞥向那團籠罩在信箋上的白霧:“你要是很閑,不如去找一下喚天隼的眼珠到底能煉成什麽蠱。”

是的,經過這一日的等待,扶窈終于确認了這個事實——

事關重要,大魔頭果然還是求穩,選擇了給她下毒。

燒退之後,她丹田裏多出了一個不明所以的玩意。

排除其餘可能後,幾乎可以确定,這是子蠱寄生的标志。

雖然這蠱暫時沒發作,但相信它很快就會派上用場。

最重要的是,白霧替她搜尋了那麽多古籍,硬是沒找出這蠱到底是什麽。

……實在蹊跷得很。

白霧聲音一下子就弱了:“別生氣,我再找找。”

“我沒生氣,”扶窈摩挲着手裏的東西,“還有兩個時辰才到子時,我有點迫不及待了。”

事情已經遠遠超出她最初的預料。

随時都有可能生變。

容大小姐已經不想追究,這蠱到底是哪一個瞬間種下的。

她只想知道,闕渡打算什麽時候動手?

大魔頭的心思着實不好猜。

但猜不透也無所謂,反正從始至終,她都只有一個目的——

确保極陰之刻,護城河邊,闕渡會出現在她想讓他出現的地方,做她想讓他做的事。

無論是拿闕渡失的憶做鈎子,哄騙他做下約定,讓他主動聽話。

還是……簡單粗暴一些,直接把人押到目的地。

大不了多費點精力。

扶窈擡起眸子,望向那門口的半邊衣袂。

她可不記得自己讓闕渡在門口守着。

……看樣子,迫不及待的,可不只是她一個。

少女似是一點都沒有嗅到風雨欲來的氣息,握緊手裏的東西,坐回榻上,懶洋洋地倚着,仍跟往常一樣随意地命令他:“過來。”

闕渡站定不動,視線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遍廂房內的全貌。

“我們好像還沒有徹底撕毀約定吧?”大小姐挑起秀眉,“我讓你過來,然後伸手,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少年的視線仔細掃過四周,最終重新落在她那殊絕的容貌上。抿唇,斂住那一丁點的情緒,不緊不慢走到她面前。

除了不再聽大小姐那趾高氣昂的指使以外,闕渡仍是之前那副模樣。

不見血時,便疏離冷淡至極,總是沒什麽表情。

——直到看見她放在他手裏的那小小一顆褐色丹藥。

闕渡神色一變,微垂的眸子直直剜向她。

“看你這麽沒耐心,正巧我也沒有了,那我們就提前一點來交易。”

容大小姐撐起臉,微揚起尖巧的下巴。

“你吃了它,然後,我把你想要的東西告訴你,如何?”

闕渡扯開唇角,語調冷寒:“看起來,這筆交易并不劃算。”

語畢,便不加猶豫地将藥丸捏碎,又曲起手指,運轉起靈力來。

然而還沒來得及召出劍,長鏈忽地顯形,整個人被巨大的力道拉到扶窈面前。

借着那一瞬貼近時的慣性,扶窈已将符紙嚴絲合縫地摁在了少年心口處。

啪。

一擊就中。

與此同時,頸間項圈也由無形透明變回實體,一寸寸收緊。闕渡的呼吸聲愈發急促粗重,脖頸青筋一根根暴起,看着怖人至極。

一切都不過是一剎那的事而已。

扶窈緊緊攥住鏈子,因為太過用力,掌心幾乎要被磨破。她的手止不住發抖,語氣聽上去卻極平穩鎮定:

“料到你不會吃,沒關系,這張符也是一樣的作用——”

“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解藥,你時時刻刻都會劇痛不止,一運轉靈力便會加倍。”

闕渡本就沒恢複好,打敗喚天隼後更是不知為何元氣大傷。

既然他沒有選擇溫養調理靜脈,那這張符對付現在的他,綽綽有餘。

所以她選擇先下手為強,阻止了闕渡動用靈力,讓他徹底失去占據上風的可能。

少年頸子被纏住,雙手都被長鏈鎖得嚴嚴實實,牢牢扣在身後。

霎時襲來的的劇烈的疼痛與近似扭曲的桎梏逼得他難以動彈,只有布滿血絲的瞳孔勉強下移,牢牢看向扶窈的小腹。

如同一條瀕死時仍不忘撕咬獵物血肉的蛇。

下一刻,扶窈就感覺到腹部一陣陣的絞痛。

她兩眼一黑,噗的吐出一口血,全灑在闕渡身上。

丹田沉寂的子蠱,似乎得到了母蠱主人的召喚,緩緩複蘇。

“很遺憾,”扶窈咽下喉間腥甜,艱難地吐字,“……你還是慢了一步。”

她已經提前用過丹藥,兩個時辰後加倍反噬這股劇痛跟毒性。但兩個時辰內,只會感受到百分之一。

蠱是闕渡先下的。

但毫無疑問,現在,是她領先了。

——至少暫時是這樣。

就算她現在是不好過,但闕渡的狀況可更是差得遠了。

臉上那幾道被喚天隼抓出來的傷痕重新滲出血來,不斷往下流。

脖頸經絡已經烏得發黑,順着蔓延至全身。手腕處已經隐約可見那道紫色長蛇般的痕跡。

耳邊只能聽見沙啞破碎的嘶聲,斷斷續續,甚至組不成一個完整的音節。

如同困獸最後的哀鳴。

扶窈沒有看他,或者說,已經沒有力氣再擡起眼睛,只緊緊盯着那張符箓。

符紙不斷燃燒成灰燼,很快便只剩半張。

全部用盡後,想也不用想,闕渡肯定會直接暈過去。

可是不夠。

遠遠不夠。

他很有可能在子時之前醒過來。

扶窈要萬無一失,就不能賭這個可能性。

好在她準備的,也不只是這一個籌碼。

少女深呼吸着,語調仍然有些發顫:“——闕渡,你不會忘了,自己當過十幾年的馬奴吧?”

事實上,闕渡還沒有告訴他,他叫這個名字。

當聽到時,少年充血失焦的暗紅瞳孔一震,明顯有絲愕然。

周身緊繃的氣息都為之一松,抵抗減半後,符箓的作用更是明顯。不過一眨眼,他頸間的紋路已經猙獰得似乎要裂開,烏色幾乎蔓延了那一片皮膚,仿佛一張醞釀着随時準備張開的血盆大口。

扶窈咬牙:“……你乖乖聽話,本小姐心情好,就大發慈悲……咳咳,施舍你一回,把你那些比現在還糟糕的事情,咳,告訴你……”

扶窈就是要借此告訴闕渡,他不為人知的過去,他自己都不記得的過去,她都知道。

這樣子,等闕渡暈過去再醒來的時候,最先想的就不會是逃跑或者動手了。

打一棒子再給一個甜棗,從而引誘着他主動走進圈套裏。

這一招,她已經用過不止一次,足夠熟練。

哪怕被子蠱攪得神智快要不清醒,也能下意識地編出這一通好聽的謊話。

然而腹部的痛意實在是太過強烈,那子蠱不停地嗡動着,連着她的小腹也感受到一陣接一陣下墜,扶窈難以控制地又吐出一大口血。

這一回,盡數吐在闕渡的臉上。

鬓邊、眉眼、鼻骨。

有些順着往下滴,落在少年抿得接近脫力的唇上。

扶窈意識回籠時,便親眼看着——

他抿住那滴下來的血珠。

然後,舔了舔。

一瞬間,她想起了那只慘死在大魔頭手底下的喚天隼。

扶窈頭皮發麻,下意識加重那摁住符箓的力道。

手腕卻突然被死死握住,難以移動一寸。

她幾乎一瞬間就明白發生了什麽,腦子陷入短暫的空白,錯愕地睜大眼。

也是這同一時刻,局面徹底逆轉。

鏈子從脫力的手裏滑落,啪嗒掉在一旁,符箓灰飛煙滅,少年失去了桎梏,驀地垂下腦袋,順勢埋在她頸間粗喘着。

他們彼此之間已經沒有半點距離,全然貼在一起,或者說,他牢牢地壓住了扶窈。

呼吸盡數噴灑,模樣親昵如情人。

另一只手,卻已經從後面掐住了大小姐纖細得仿佛随時可以扼斷的頸子。

他手上力道一重,便輪到扶窈體驗那瀕死的窒息了。

扶窈甚至來不及再過多的愕然,因為她很快就失去了思考的力氣,眼前一陣陣的發黑,倏忽被逼到死亡邊緣。

大小姐毫不懷疑,闕渡下一刻就會掐死她。

但他只讓她保持最後一丁點清醒,體會着這種近乎折磨的感受。

扶窈的五感都幾乎被痛意覆蓋,整個人都陷入混沌之中,只能隐約感覺到少年的面龐突然湊近。

他的唇一下子貼得很近,似乎是吻上來。然而少年停頓了一下,卻不知道在想什麽,驟地拉遠了距離。

取而代之的,是伸出手指,一點點抹走了她唇邊溢出的血。

像一條狗一樣,都舔了幹淨。

他的呼吸似乎仍舊帶着痛意,聲線也幾乎嘶啞非人,猛烈咳嗽之後,他一字一頓,費力地道:

“……大小姐,謝謝你的血,和你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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