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短匕穿心。◎

距離子時只剩一刻。

大雨滂沱瓢潑,驚雷幾乎要将夜幕撕裂。

京城東郊,護城河即将由此彙入大江,水流更是磅礴湍急,似是怪叫與悲鳴,聽得直叫人不寒而栗。

雲雨遮掩月色,卻隐約有幾絲月光照拂。

随着子時逼近,月色更勝,從遠處看,整個護城河上都浮起了若有若無的朦胧黑氣。

當然,在河邊的人置身其中,只能察覺到四周似乎更暗了幾分。

即便修士夜能視物,也只能做到勉強看清四周。

少年跌坐在地上,背靠巨石,勉強撐起身子,一只手摁在方才骨折錯位的膝蓋下,一扭——

咔擦。

比起這一點不值一提的疼痛,他的注意幾乎全在十步之外那道人影上。

容大小姐原本還打着油紙傘,可與他四目相對片刻,确認這滿臉灰的少年确實是要找的人之後,便慢條斯理地将傘收了起來。

然後,扔在一旁。

扶窈束起長發,一邊将那一頭如瀑青絲随意綁成花苞,一邊道:

“看來,就算出了點小意外,我們還是注定要在這裏見面。”

小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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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那次被掐得瀕死,形容得不值一提。

但闕渡足以從少女那蒼白臉龐,和脖頸處仍沒有消下去的掐痕看出,她并不太好。

凡人怎麽可能經歷這麽多次折騰?

全靠丹藥和靈器強撐着。

一旦時效過去,或者迎來反噬,甚至沒有多少活路。

可她這幅鎮定又嚣張的樣子,也不知是色荏內厲,還是真感受不到自己時日無多。

意識到這一點,少年垂下眼。

但也僅此而已。

甚至沒有生出半點憐惜或幸災樂禍之類,多餘無用的情緒。

方才以一敵衆之後,他耗費太多精力,心神自然不可能放在他處上。

——時間還要倒退回他離開雲上宗的私宅。

利用了扶窈的血後,闕渡直奔盛樂裏,還未走到東西兩街的十字路口,便在沿街的公告上看見了自己的通緝令。

上面還有他的畫像,與真人無異。

想也不用想,肯定是扶窈派人放出去的。

結合上回她故意讓他的易容術失效來看,這是大小姐準備的一場徹頭徹尾的圍剿。

顯然,很奏效。

他的易容術忽地再度失靈,徘徊等待許久的殺手們見到那張熟悉的臉,如聞到血味的鬣狗,刀光自四面八方而來。

那群追來的殺手多達二十人,不乏高階修士,極端懸殊之下,根本沒有可能正面交鋒。何況,他并不清楚來者底細,更是劣勢。

還能如何?

——躲。

闕渡殘存的記憶中,未進不夜都前,他也是在如此狼狽地東躲西藏、四處潛逃。

你追我趕了半個京城,直到他撞上一家客棧起大火,當即混入人群與烈火中,趁亂僞造假死,才得以金蟬脫殼。

客棧于京城東,再往東走,便是郊外。野草枯蕪,了無人煙,很适合藏匿。

新傷舊傷交疊在一起,闕渡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處稱得上完好的地方。

哪怕喝了血之後回光返照,也只是稍縱即逝。

半廢的經絡不溫養正常,哪怕他次次都恢複得極快,也無法維持住實力。

以至于體內靈力忽上忽下,上一刻還足以從團團包圍中脫身,下一刻,便是再多逃一裏都撐不住。

而郊外四方曠野,驿路八達,便是那群殺手找到了,分頭行動,挨個搜尋,也能拖延些時日。

闕渡便是抱着這種目的,在這裏稍作停歇。

而現在,連扶窈都找到了他的足跡——

闕渡眯眸,眼底兀自釀出危險色澤。

他起身,站定,一步一步走向她。那圍繞在四側的黑霧也随着他的動作,一點點靠近。

明明只是縮短了一點距離。

扶窈頸子上的掐痕,卻突然火辣辣地疼痛起來,她一瞬間連吞咽都困難,捏着發帶的手都下意識抖了一下,半截發帶從指縫滑落。

哪怕方才與他打照面時已經足夠平靜,第一反應卻騙不了人。

——回想起那短暫而漫長的窒息,扶窈仍是下意識止不住發憷。

但很快,容大小姐又重新攏起發帶,佯作出了昔日那副無所謂的模樣:“你要作甚?”

無論心裏那一刻有多少絲恐懼閃過,她絕不會主動把弱點暴露到闕渡面前。

何況,扶窈篤定,闕渡在這裏待着,受到的影響會比她大得多得多。

她不必擔心方才的一幕重演。

完全不必。

不止不能害怕,相反,還要打起精神,準備正面跟大魔頭來一場惡戰。

以她這幅凡人之軀。

少年聲線低啞:“你怎麽找來的?”

她晃了晃殘存的半條斷鏈,提醒闕渡想起靈器上的禁制。

“這玩意雖然廢了大半,但可惜還有些用,能讓我感應到你在何方。怪就怪你做事百密一疏啊。”

誰讓他走得太急,沒有徹底廢了這根鏈子。

不過,扶窈沒說,就算沒有這個玩意,她還是會找到他的。

命數早已經寫好。

她相信大魔頭這般的天煞孤星,不可能逃過。

所以,兜兜轉轉,哪怕他逃了這麽久,他們也仍然在這裏相遇了。

哪怕他不知道以何等招數贏了她一回,險些讓她去見閻王。兜兜轉轉,仍然是他落於下風,性命堪憂。

不過,趁陰氣未到最盛,扶窈還可以不緊不慢地确認一件事。

少女将半截玉佩扔到闕渡腳邊:“你在一個失火的客棧裏發現的,你扔的嗎?”

闕渡看都沒看,低低嗤笑一聲:“是。”

他鑽進那火堆中,找了副與自己身形相當,被燒得不見人形的屍體,幻化出一把随身的佩劍,丢了幾件無關緊要的信物,還丢了這半截順手從廂房裏拿走的玉佩,借此假死,擾亂那群人的思緒,延緩他們追殺的時間。

這玉佩上面,正寫了容大小姐的名諱。

——赤|裸|裸的禍水東引。

好在扶窈從來就沒有對闕渡抱有任何期待,親耳聽他承認,倒也沒覺得生氣。

她的視線,越過他,落在那條護城河上不斷湧出的烏雲黑霧。

妖魔的氣息,伴随着圓月光華傾瀉,徹底達到頂峰。

同一時刻,連扶窈這個感應不靈的凡人,都能明顯感覺到,闕渡的氣息接連弱了下去,連呼吸都似乎遲緩了許多。

她突然出聲:“你之前是喝到了我的血,所以才突然恢複好了?”

闕渡:“……是。”

“好,那我會注意的。”扶窈露出那慣以為之的淺淺笑容,漂亮得晃眼,手裏的劍卻已經泛出冷光,“同樣的錯,絕不犯第二次。”

語畢,便提着那把被無數靈器加持過的佩劍,主動向他走來。

而闕渡不可能再往後退。

他背後是一塊巨石,石頭後面是十丈險崖,和深不見底的護城河。

闕渡自然不怕從這一點高度墜落,但四周無形的氣息壓制,激起了他天然的防備。

不能再往後了,情況會越來越糟。

扶窈的第一劍并沒有劈出去,便率先抵住了闕渡的劍。

雙方都已經力竭,無力再過多交戰,自然要在徹底撕破臉前,再小心翼翼地彼此試探一回。

她作為凡人,無論是劍術,還是用的劍,別說比過闕渡,就連他的十分之一都不可能有。

可是誰讓這東西捅得最深,并且此時此刻的闕渡……

看樣子,施展不出幾招。

她一個凡人,在這天時地利人和的情況下,竟然有資格與天賦最上等的修士相提并論,也不知道該說她幸運,還是闕渡确實挺倒黴的。

大魔頭那副一向克制的臉龐容易忍不住洩露出幾分情緒,緊蹙起眉頭。

很明顯,他還沒有找到自己實力驟弱,連帶氣息都被抑制的原因。

還要分出心力,去警惕那些不斷飄到他四周的黑霧。

——未知的,才最棘手。

闕渡對上她的杏眼,突然道:“當初跟我約定五日後月圓夜時,大小姐便想過,是這般場景?”

雖是問句,卻已經帶了淡淡的篤定意味。

“當然。”扶窈甚至不為自己辯解一字一句,坦蕩至極,“便是現在這般,要将你一劍穿心的場景。”

她一點也不吝于親自讓大魔頭知道,走到現在這一步,不是因為她要報之前哪一回的仇。

而是從始至終,她唯一的目标就是捅了他。

之前說的那些有的沒的的廢話,都是謊言而已。

言語間,闕渡的劍已經貼在她臉邊,她的劍也抵在闕渡心口。

雙方都沒有進一步動作,心照不宣。

少年狹眸漆黑一片,幾乎融進這詭谲夜色,語調平靜地敘述道:“可大小姐若是惜命,便沒有殺我的機會。”

扶窈頓了一下。

“——你現在是我的人蠱。”

人蠱。

這兩個字一出來,之前想不通、查不到的關竅茅塞頓開。

連帶着得知闕渡舔她血時的發麻感,都不由得消退一二。

大小姐眨了眨眼,衷心地道:“原來你不是突然瘋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夠狠而已。”

難怪白霧怎麽都沒有找到她小腹那毒蠱的來源。

原來從根上就錯了。

這子蠱,根本不是用喚天隼的眼珠為引子種下的。

相反,是闕渡借此溫養了自己的丹田。然後,用他的身體養成母蠱,再把子蠱種到她身體中。

讓她成為了他的人蠱。

受子蠱者,必須定時飲用母蠱者鮮血,否則子蠱崩潰,其人将經脈寸寸斷裂而亡。

受子蠱者,其經絡與血脈都會成為母蠱者的爐鼎。随着子蠱成長,其渾身修為或氣血都将是絕佳的大補之物。

而随着他們血與血交融,子母蠱共鳴,受子蠱者任何需要調動靈力的攻擊,都可能對受母蠱者無效。

這也是為什麽闕渡一喝到她的血,就突然不受那張符箓控制。

換一句話說,她必須要靠闕渡才能活下去。

而闕渡根本不會被她真正傷到,若是拿她的血去煉丹入藥,甚至殺了她,都能幫他恢複,大有裨益。

怪不得闕渡沒有直接掐死她,原來不是善念殘存,而是想要再多利用她幾回。

……确實,夠狠。

視線交錯,扶窈手腕一翻。

原本離闕渡心口只有一寸的劍鋒驀然收回,似是認輸。

但氣氛緩和不過一瞬,緊接着——

她刺了下去。

變故驀然而生,少年甚至來不及動劍,徑自用手抓住劍鋒。微一後傾,稍不注意便直接踩空。

砰。

兩道身影齊齊摔下險崖,又從斜坡一路滾到河岸。

天旋地轉後,扶窈深呼吸着冰涼的空氣,用寒意勉強保持神志清醒。

多虧白霧及時出手,她才沒有直接跌得粉身碎骨。

但即便如此,今日這一切,也足夠讓前頭容大小姐從沒有吃過的苦都加倍吃了一遍。

萬幸的是,闕渡情況更糟。

他被她當做跌落時的肉墊便不用說,更要命的是,此處離激浪四湧的護城河只有一步之遙。

那些邪祟氣息更加強盛,紛紛鑽進他的體內。

明明無聲,可扶窈似是聽見了邪魔們貪婪饑餓的垂涎。

闕渡傷口裏冒出的都不是血了,而是一團團黑氣,整個人都像是被污染了一般。

狂風随之大作。

扶窈擡劍,劍鋒再次指向他。

月輝傾瀉在劍上,不盡泛起的寒光中,有一團團黑氣附在上來。

是那些妖魔想借此外物,直鑽闕渡心竅。

靠這群邪祟,扶窈頭一回感受到那些修士提劍時,與天地共振、與四周同鳴的奇妙感覺。

不錯,這一次,是真真天助她也。

扶窈對上少年那說不清因疼痛還是因詫異而緊縮的瞳仁,一笑:

“巧了,我跟你一樣,都不在乎我的死活。”

锵!

白光突閃,将這方寸之地照若白晝。

扶窈劈進光裏的第一劍,黑氣彌散,劍身碎裂。乃至她整個人都被迸發的氣流掀飛三尺遠。

後腦勺重重撞在崖壁上的那一刻,扶窈陡然想起,當初明明捅進闕渡心口,卻被無形之物阻隔時。

那氣息,似乎正是……面前這個東西?

但這東西只能保證闕渡不死,可沒辦法保證他不瀕死吧。

否則,那些邪魔怎麽可能碎了大魔頭的骨?

既然那些邪魔能置人于死地,她憑什麽不可以?

形勢再度逆轉,闕渡騰空而起,試圖遠離護城河岸。扶窈踩着飛天符直追,擋住他去路,她近身傷他不易,便利用起她最習慣的靈器與符咒。

護城河下,邪祟叫嚣尖嚎,幾乎要沖破白光禁制。

護城河上,人影交疊纏鬥,黑霧被打散又重聚。

終于。

月華至盛,靈氣至陰之刻——

短匕穿心。

扶窈緊握住匕首的雙手,幾乎用盡全力。

過多的靈氣四溢與靈力飛濺,使得她這幅即将被反噬的凡人身軀幾乎到了極限,血從額頭鬓角流下,她眼前黑紅色彩交替,什麽也不清晰。

她只确定自己這一回是真的深深地捅了進去,沖破了所有阻礙,便再也看不見闕渡的表情,也聽不見他的喘息。

眼前只餘下一片茫茫的白。

或者說,不是白,是一種如同天地初啓時候,萬物不着色彩的混沌。

四周空無一人,沒有闕渡,沒有邪魔,沒有護城河,也沒有京城郊野。

她一個人處在這片遼無邊際的混沌中。

虛無之上,是三團熊熊的烈火,傳來不斷的暖意,驅散她在河邊沾染的滿身陰寒。

少女伸出手,膽大妄為地試圖靠近那翻卷的火焰。

手裏的觸感很奇妙,不像是碰到一團虛無的火,反倒像是抓住了一個人的心竅。

扶窈一瞬間清明。

看來,這就是她要找的那三滴心頭血。

她不加猶豫地用力攥住離得最近的一團。

心念一動,那火焰絲毫沒有排除異己,反而在一瞬間滲入她的皮膚,鑽進她的經脈、心竅、丹田——

在白霧驚喜的尖叫聲中,那團火幾乎要将扶窈整個人都燃燒融化。

成功了。

成功了!

等等,成功了……嗎?

腦海裏刺破天的尖叫沒有持續多久,四周便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

另外兩團的火光突然開始劇烈閃動,迅速化作透明,哪怕扶窈以最快的速度撲上去,手裏也只抓住虛無的空氣。

就差一點點!

她甚至來不及再去尋找剩餘兩團火的蹤跡,便聽見那震耳欲聾的巨響。

仿佛有一道破舊的枷鎖破開,塵封多年之物即将掙脫而出。

随後異動陡現,混沌半塌,世上最污濁肮髒邪惡之氣驀然自裂縫中湧來。

血霧彌漫,黑氣籠罩,邪祟惡臭的味道鋪天蓋地,幾乎将扶窈也吞沒進去。

扶窈雖不知眼前為何是這般虛幻景象,但至少明白,這一定跟闕渡的情況挂鈎。

她忍住懊惱,勉強回想着闕渡在這護城河底下時候該經歷的種種。

“他是突然被吞進哪個大妖巨魔的肚子了嗎?”

“不,不是……”白霧顫抖着道,“出了點意外,劇情好像錯亂了,明明應該是他們先吃了闕渡,但是、但闕渡他——”

“在被你捅穿心竅,徹底昏死的情況下,突然反過來把那些妖魔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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