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晉|江首發防盜

◎“這對我很重要。”◎

扶窈睡得日上三竿, 勉強醒了一回,見外邊天光大亮,本想起來。

然而腦袋疼得厲害, 昏沉沉的,實在睜不開眼。

熱鬧的氣氛一過, 她就有點後悔, 昨天第一次喝酒, 就喝那麽多了。

那酒嘗着清淡,沒想到這麽醉人。

到最後,也不知道是醉了,暈了,還是單純累得睡了過去,便再也沒了意識。

唯一的好處是, 沒做噩夢。

夢裏只有清風拂面, 不再是瀛洲這苦寒的冬日,倒真跟春天一樣,涼爽中帶着絲暖意。

接着, 那桃花的花瓣落在她臉頰邊, 鼻尖上……

輕輕的。

若不是落得太密,幾乎都難以察覺。

很快,又被風吹走了。

倒稱得上一個還不錯的美夢。

不過, 那只是夢的前半段。

後面, 或許是闕渡把她送回房間了,便落了個清靜,什麽都沒夢到, 只顧着睡。

若不是耳邊接連傳來那吵鬧的氣音, 一聲一聲的, 跟蚊子一樣擾得人睡不下去,扶窈一點不想要睜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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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皮掀開一條縫,沒看見蚊蟲。

那便是某個人的靈力在搞鬼了。

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嚷嚷道:“闕渡……”

“是我。”

那傳來的聲音,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就在床邊,相反,離得很遠。

扶窈緩了緩,才發現他人沒進來,還站在門外。

沒随便闖進她的房間,罪減一等。

不過,這并不能打消容大小姐的起床氣。

“你有病吧,”她一開口,聲音都帶着倦意,眼睛險些又幾乎閉上了,“你不睡覺我還要睡……”

門外的少年似是無語凝噎了片刻,半晌後,才言簡意赅地道:“太陽還有三刻落山。”

扶窈:“……?”

等等,她睡了這麽久啊?

“回來的時候,有人給我塞了一碗蛋羹,”大魔頭的語調很平常,緩緩道,“你不吃的話,我就拿去扔了。”

八、九個時辰不吃東西,扶窈緩過勁了,真感覺肚子空空,有些餓了。

她立即改了口:“謝謝啊,我吃,我馬上就來。你人真好。”

闕渡頓了一頓。

她看不見少年的表情,只隔着門,聽見他不鹹不淡地道:“對。”

輕輕一個字抛下。

扶窈都來不及梳妝,下床披好狐氅,便啪的推開門,探出腦袋,迫不及待地道:“蛋羹呢?”

少年右手裏正拎着一個食盒,卻沒有立即給她。

相反,闕渡的視線在她那頸間未系緊的地方掃過,退了一步。

“你先穿好。”

扶窈想起來這人的秉性,“噢”了聲,又重新把門關上。

等大小姐慢吞吞地洗漱梳妝完,太陽便真的已經下山了。

闕渡将食盒放在桌上,扶窈卻沒剛才那麽積極。

她狐疑道:“這蛋羹不會冷了嗎?”

冷了的話,口感太奇怪,她雖然餓,卻不想将就。

“我用靈力溫着。”闕渡道。

取出來,果然還是熱騰騰的,冒着熱氣,隔得老遠都能聞到香味。

在這幻境中,扶窈已經很久都沒有吃上一頓熱菜了。

修士最多吃點幹糧,而凡人沒有保溫的手段,也更偏愛冷食配上烈酒暖身。

扶窈食欲大動,吃了半碗,先基本上填飽了肚子,才有空理闕渡。

——他不知道為何一直站在角落沒走。

看着她,靜靜地,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大小姐被看得有些發毛,放下羹勺:“……你站在這兒幹嘛?”

“保證你吃到的東西是熱的,”闕渡道,“那我走了。”

扶窈立即改了口:“我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坐着。”

她還以為,只要靈力留在這瓷碗上就行了。

沒想到還要本人盯着。

剛剛那微末的嫌棄一掃而空,她指了指旁邊那張藤椅,彎眼,又道:“謝謝你。”

闕渡坐下之後,扶窈又繼續舀蛋羹吃了。

少年忽地問:“好吃嗎?”

“還可以,”扶窈道,“就是火候有點過了,沒那麽嫩。”

她點評完,又擡起眸,好奇地道:“誰給你的呀?”

闕渡頓住,像是想了一下,才道:“一個廚娘,我幫了她一把,她請我的。”

扶窈:“宗門裏還有廚娘嗎?”

她怎麽不知道?

如果真有的話,怎麽都住了兩日,今日才頭一回吃上她做的菜。

“也許是山下的人順便上山來了。”

扶窈有些失望。

這蛋羹做得也不怎麽樣,但在這地方是矮子裏面挑将軍,還算不錯的,她還準備讓人再來做幾頓飯呢。

闕渡見她那明顯失落的神情,反而道:“你還想吃?”

扶窈點頭。

她這一天天的,連頓熱的都吃不上,日子真是要過不下去了。

少年抿了下唇,似乎是借此掩蓋了唇邊一點點上揚的弧度,片刻後,道:“我以後幫你多留意下。”

大小姐立刻用一副“大恩大德難以言謝”的表情看着他。

不過,很快,那表情便被別的所替代。

原因無他,扶窈後知後覺地注意到少年今日這一身打扮——

他換了一身這裏藥修普遍穿的淺藍色素袍,上邊還繡着花草式樣。

跟平日的生人勿近相比,倒顯出那麽一丁點柔和來。

發冠也換成了玉做的,雖然那玉相當劣質,但一眼望去,視線全落在他那張極具迷惑性的俊臉上了,倒也沒發現什麽不對。

比起昔日被深重色澤壓得陰沉的模樣,今日,倒有些煥然,看着更符合他這個年紀的少年。

“你怎麽穿成這樣?”

扶窈問。

少年正欲開口,她卻先一步追問了下去:“你穿得跟這裏的弟子一樣,是不是怕誰從衣裝上把你認出來?你今天又去尋仇了?”

闕渡:“……”

闕渡:“沒有。”

扶窈已經不會相信他的話了。

大魔頭都能大半夜在隔壁房間練劍,還有什麽是編不出來的。

她哼了聲,吃完那最後一口蛋羹,将碗勺都放回食盒裏:“那你穿成這樣幹嘛?”

“心情好。”

少年的聲音聽不出來是認真還是敷衍,以至于扶窈都無法判斷真假。

她想了想,由衷地道:“你還是穿回黑色吧。”

“為什麽,”一向不愛搭理她這些閑言碎語的大魔頭卻不知道為何,追問道。

“…………”

怎麽說呢。

是因為這裏都是雪,白茫茫一片,他穿得這麽淺,完全能混進裏面。

她要是不留神,指不定就找不到他,或者看不準他的位置了。

不過,這種理由說出去,難免給人一種她一直在暗暗想着什麽時候陰他一把的感覺。

于是大小姐斟酌了下措辭,道:“……我覺得,可能,也許,黑色跟你更般配一下吧,更符合你這種氣質。”

“在你眼裏,”少年擡起眸子,“我什麽氣質?”

扶窈:“……”

不是,怎麽這個也要問啊!

還能有什麽氣質?

心狠手辣,陰晴不定,兩面三刀……

看在他給她溫了一碗蛋羹的面子上,大小姐還不想說得這麽直接。

她眼珠子一轉,岔開話題:“我也還有話想要問你,我昨晚喝醉之後,發了什麽酒瘋嗎?”

見她明顯是不願意回答方才那話,少年也并未再問下去,垂眸,似乎是在想昨夜裏她的所作所為。

只不過,一想,就仿佛出了神一般。

半晌不理她。

被扶窈喊了好幾聲,他才如夢初醒一樣,聲音比剛才生硬了一點:“沒什麽,就是一直在睡。”

“那你呢?”扶窈撐起臉,歪過腦袋,“你昨晚跟我喝得差不多,真的一點沒醉嗎?”

大小姐這屬于是有那麽一點點好勝心在作祟。

若是闕渡也微醺了些,她心裏就好受了。

如果只有她一個人喝得險些昏過去,大魔頭卻清醒得不得了。

……想想就有點莫名的生氣是怎麽回事?

扶窈想了想,又道:“你真的一點都沒醉嗎,我睡着之後,你沒有及時把我送過去,而是隔了有一會兒。那段時間,你不會是在醒酒……”

然而不等她話說完,大魔頭已經先一步打斷了:“大小姐,我來找你,還有一件關于沉光香的事。”

他的話術着實不太高明,語氣甚至稱得上生硬。

顯然,他是故意要把話題引開,不想談論昨晚跟她這個醉鬼的事情。

不過,扶窈沒空計較了。

“沉光香怎麽了?不見了嗎?”

她趕緊起身,拉開抽屜,看見那盤香好端端地放在那兒,這才松了一口氣。

不過,很快,扶窈就發現,她似乎理解錯了闕渡的意思。

她狐疑地看向少年,聲音帶着明顯的不确定:“你該不會是……答應了了我之前的條件吧?”

闕渡:“對。”

扶窈愣了一下,零星的困意跟醉意瞬間消弭不見。

她又重複地問了一遍,生怕自己聽錯,或是大魔頭之前有理解錯了:“你同意讓我跟你一起聞香入夢嗎,無論你夢到什麽?”

這是她之前提出來的條件。

說實話,大言不慚提出來的時候,她還真沒想過大魔頭會答應。

闕渡這麽讨厭她,又這麽防備她。

——無論如何,都不該把自己失去的那段記憶給她看才對。

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失去了什麽,更無法控制她能看到什麽。

若是她看到些秘密,抓住了他的把柄。

那對大魔頭來講,着實不利。

然而闕渡卻道:“是。”

說得很清楚,就是答應她了。

扶窈不由懷疑起來:“你今天不會真的出去尋了仇,出了點什麽事,所以必須要找回那段記憶不可吧?”

“我一直都必須要找回那段記憶不可。”

少年語調平靜:“只不過現在才願意答應你。”

為什麽願意?

他沒有說。

扶窈也全然沒有頭緒。

不過,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這都是好事一樁。

她總不會虧的。

她從匣子裏拿出那盤沉光香,沒急着遞給他,而是自己小心翼翼地拿着,湊近闕渡指尖的燃起的絲絲火焰。

火一接觸到沉光香,便接連滅了三次。

對視之後,扶窈低頭,端詳起着盤香來:

“難道是受潮了嗎?也不對呀,這又不是普通的熏香,有靈力相護,怎麽會……喂!”

最後一聲驚呼尚未傳出,眼前景象忽而變得虛幻,少女一腳踩空,整個人當即就不受控制地墜落了下去。

所幸,闕渡及時把她撈起來。

長臂橫過腰肢,力道不輕不重,卻足以讓她完全跟他貼在一起。

後背嚴絲合縫地靠着少年的胸膛,甚至隐約能感受到少年人穩健有力的心跳聲。

周身煙霧升騰缭繞,看不清任何東西,只有近在咫尺的少年面龐還在清晰。

這個時候,扶窈終于後知後覺地聞到了被點燃的沉光香的味道。

不似它名字這般正經,甜膩膩的,多聞兩下,便莫名讓人心跳有些快……

怪不得說是帳中香呢。

但重點不是這個啊!

扶窈望向四周。

周圍遲遲沒有出現別的景象,她什麽都沒看見,繞了一圈,視線重新回到少年的面龐上時,又發現闕渡的臉色還不知為何陰沉了下去。

扶窈的心随之一會兒上一會兒下的。

呼叫白霧也沒人理。

沒辦法,她只能開口先說出自己的猜想:“該不會,這個香,在幻境裏面不管用……”

少年垂眸,一言不發。

“還有,你有那麽多記憶,能指定到底是哪一段會變成夢境嗎……”

“那個人說過,”闕渡緩緩吐字,“是我最想要看見的那一段。”

話音落下,煙霧忽地散開。

頭頂日光照射下來,灼灼刺眼,像是某個晴朗的烈日。

腳下也不再懸空,而是踩在了一處屋頂上。

站定,一眼望去,扶窈很快便認出來了個大概:“這是靖北王府嗎?”

不等闕渡回答,屋下的喧鬧聲又吸引走了她的注意力。

那是兩個身着錦衣華服的男孩,都不超過十歲,一個瘦高,一個胖嘟嘟的,長得倒相似,眉眼間也有如出一轍的刁蠻。

“你們這些賤婢,瞎子!都是吃幹飯長大的嗎!”

胖胖的小公子叉着腰,大罵起來。

“我不是說了,我在這後花園的時候,不想見到這馬奴嗎?”

旁邊的人谄媚又害怕:“小公子的話,奴婢們自然銘記于心,可這是二公子把那奴隸叫來,要他清掃這池塘裏的淤泥……”

那瘦高的就是二公子了,聞言笑起來,拍了拍小公子的肩:“二哥這不一下子忘了你跟這賤東西的恩怨嗎?沒事,正好池塘也幹淨了,你順便處置了那下賤的玩意吧。”

很快,小公子身邊一高壯家丁,便立即自告奮勇地跑到那池塘前,将跪在他們面前的瘦弱男孩拎起來,擡手。

一拳,兩拳……

到最後,家丁直接把男孩扔進了池塘裏,冷哼,擲地有聲地道:“晦氣的東西,下次再敢沖撞小公子,我殺了你!”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片刻之間。

扶窈都還沒把人認清楚,轉眼,事情便已經結束了。

池塘裏的水,也在這一轉眼,被裏頭那人的血染成了暗紅的色澤,看着極為詭異。

男孩沉進池塘裏,恐怕是肋骨被打斷了,一時半會都爬不起來,只有一只手死死扒在岸邊。

像水鬼一樣,看着駭人。

大小姐緩了緩,才終于回過神,有些不确定地道:“……那是你?”

她有點坐立不安,只用餘光瞥向闕渡。

闕渡臉上卻沒有多餘的表情,甚至稱得上冷眼旁觀,像是在看一出戲,一個別人的故事一般。

仿佛那正在受苦受難的,根本就不是他自己。

他說:“我四歲的時候。”

扶窈:“…………”

她知道大魔頭過得很慘。

但是才四歲,就被人打成這樣,是不是也太慘了點啊。

按照闕渡今年十七來算,他不會在靖北王府過了至少十三年這樣的日子吧?

下一刻,烈日消失,又變成了黑夜,幾道人影掠過。

扶窈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眼睛便突然被少年的手捂上了。

她沒被別的吓住,倒是被闕渡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吓了一跳,下意識打在他那伸過來的手腕上,“你幹什麽啊!?”

“這裏不能用靈力,”闕渡語調平平地解釋了他直接動手,而沒有采用術法的理由,又道,“有具屍體,腦袋掉了一半。”

扶窈原本準備打他的手一收,反過來攥住他瘦削的腕骨,改口:“謝謝啊。”

她看過很多血腥的場面。

但這麽血腥的,還是少看為妙。

隔了片刻,她聽見下面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挪動屍體的聲音,還有些別的,實在忍不住了,才輕聲問:“死的是剛剛那些人裏面的嗎?”

“那個家丁。”

扶窈一時之間,不知道是接着感嘆大魔頭的慘,還是大魔頭的狠。

闕渡仿佛看透了她的想法,道:“有人殺他,我只是路過。”

然後幫了個忙。

“…………”

好像也沒有比他自己動手好到哪裏去吧。

才是個小不點的年紀,就已經知道借刀殺人了。

下面那細微的聲響始終沒有停止,明知道是假的,扶窈還是有些坐立不安:“還有多久?”

“再等一下,我在毀屍滅跡。”

大魔頭把這話說得跟今日多吃了一口菜一樣平常。

但确實也等了“一下”。

約莫兩炷香的時間,闕渡便放開了手。

景象再度變換。

接連兩次,都是葬禮。

小公子夭折,二公子病逝,入眼全是素缟白布,哭悲聲覆蓋着偌大的王府,一張張臉上竟是哀色。

人來人往之間,記憶裏的闕渡站在角落,沉默地望着一切,不發一言。

他看着還是瘦骨嶙峋,卻比上一幕時長高了一點。

而且,就算這男孩臉上都是鍋灰,扶窈也已經能從他的眉眼間,依稀能辨別出如今俊美的模樣。

若好好打扮一番,定然也是個從小就能迷倒京城萬千少女的如玉公子。

不對,她在這兒欣賞起大魔頭的臉來是什麽意思?

扶窈收回了念頭,又問:“那兩個人的死,也跟你有關嗎?”

“幫了一把。”

少年還是那個回答。

這靖北王不知道有多少姬妾,生了多少個兒子,彼此之間有些摩擦再正常不過。

他順水推舟,就這麽簡單地解決掉了兩個舊仇人。

但扶窈着實大開了一回眼界。

她感慨完大魔頭悲慘的遭遇跟這冷血的脾性,眼前的景象又一回變了。

暴雨驚雷交加,柴房裏的枯柴被外溢靈力弄得亂七八糟。

少年縮在角落,痛苦地呻|吟着,又大口呼吸,接連吐出來烏紫色的血。

一道雷劈下,閃電飛疾,照亮了柴房內的情景。

——少年右臂上森森的白骨,清晰可見。

哪怕知道這些只是回憶,扶窈還是下意識後退幾步。

腦袋裏被這一幕驚得嗡嗡作響。

接下來幾幕,她都沒來得及認真看。

只是大概将記憶裏的信息串聯起來——

那靖北王的親信,親自來柴房找着低賤的馬奴,領着他進到書房的地下室。

每回出來,闕渡最好的情況,就是爛了塊皮或者少了塊肉。

而最壞的情況……

她根本沒來得及看見,眼睛又被捂住了。

少年出聲,氣息比剛剛亂了幾分,卻還能維持住那一如既往的平靜。

他說:“我現在跟之前那個屍體差不多,你确定,你要看?”

扶窈:“……你能不能把我耳朵也捂住了。”

她聽着那斷斷續續的聲音,還能不受控制地想象一下這畫面。

……尤為恐怖。

若說剛才是驚訝,現在,大小姐完全稱得上“震撼”了。

她道:“這個時候,你有靈根了吧?”

不,這是廢話。

都有靈力外溢,他肯定已經成為修士了。

但為什麽……

闕渡有了靈力之後,不但沒有離開,境遇也沒有變好,反而受到的欺辱磋磨更多了?

之前還只是這王爺幾個刁蠻的兒子指使着下人刁難他。

雖然凄慘,但還算正常。

怎麽一轉眼,就變成了那王爺親自找人折磨闕渡了?

闕渡沒有直接離開,莫不是也跟他身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有關……

難道是靖北王拿着什麽,牽制了他?

逼迫他不但要變成這幅鬼樣子,還不能離開?

而闕渡,一方面是被拿捏住了,另一方面,有沒有可能是想要探究清楚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呢?

扶窈腦海裏胡亂想着,卻沒有開口問闕渡。

她還是有點分寸的。

對于她來講,面前這些東西,只是夢境中支離破碎的記憶片段。

但對于大魔頭來說,他是一幕幕地,把這些事情想了起來。

甚至不亞于重新經歷一遍。

一個人經歷一遍這樣的事情就足夠恐怖,還要經歷兩遍。

更不用說。

他之前還有空分神與她說話,如今,臉色已經全然陰冷下去。

如寒霜覆蓋。

再下一幕,又到了那地下室裏。

暗無天日。

沒有任何光,扶窈什麽都看不見,只能隐約辨別出,除了少年之外,還有兩道人影。

但她餘光瞥見闕渡瞳孔微縮。

似乎是看到了,或者想起了什麽別的。

便是少年的臉上一向沒什麽表情,這時候,臉上也出現了明顯的短暫驚愕。

扶窈又将視線挪回了那兩道人影。

隔了片刻,她總算能看清和聽清一點東西了。

一道人影是之前出現過的,靖北王的親信,正恭恭敬敬地道:“還請……放心,他的吩咐,我們王爺自然是一點都不會怠慢。”

“不是我們不想盡快送過去,是這玩意的傷愈合得越來越快,我們是在沒辦法……”

“……當然,當然。皇上如今病得愈發力不從心,二皇子也快攝政了。這風雲變化的多事之秋,王爺絕不會會叫人知道,這世上還有他這種存在……”

請誰放心?

沒辦法做什麽?

他是哪種存在?

每到關鍵字句,那些人的聲音便像是被靈力切斷了一般,只剩下刺耳的短鳴。

扶窈是一點都沒聽到。

她一着急,便下意識想去拉住闕渡的袖子。

但剛剛碰到,還沒等她說話,少女便眼前一黑。

整個人瞬間從夢境中驚醒過來。

扶窈大口大口地喘氣,頗有一種被噩夢吓醒的感覺。片刻後才緩過來。

周圍景象,已經重新變回了那逼仄的廂房。

唯一不同的是,窗外天色明顯又暗了幾分。提醒着她,他們在這沉光香制造的夢境中待了有些時間。

那盤香還在她手裏,但是,面前的闕渡……

扶窈轉過身,正對上少年陰翳的面龐。

他不知道為何挪動了一下位置。

扶窈想要開口,動了動唇,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而闕渡也不說話,就這麽看着她。

似乎出了神。

又似乎,還在消化剛剛想起的那麽長一段記憶。

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收回了思緒,移開視線。

神色滴水不漏,看不出喜怒,更沒有在夢境裏那般明顯的陰沉。

闕渡明顯停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我先走了。”

不太正常的語調。

仿佛在壓抑着什麽。

他的态度實在算不上禮貌,但這一回,容大小姐沒有攔他。

因為扶窈也在努力地消化着剛才的一幕幕。

那一段段記憶,就像一根根纏成死結的細線。

給了她一些苗頭,卻怎麽都理不開。

雖然她如願以償進入了闕渡的記憶中。

但顯然,出于某些原因,或許是沉光香自身的機制,或許是大魔頭的抵觸,她沒有看到全貌。

也錯過了最為重要、最為關鍵的幾個部分。

闕渡跟她擦肩而過,推開門。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隔絕內外的結界一破,外邊的聲音便陡地傳了進來。

驟然轟隆作響。

扶窈側身,順着聲響望去——

她這才發現,外邊都是人。

天上,地上,人頭攢動,靈力飛濺。

“怎麽了?”

闕渡眯起眸子,望向天幕,隔了片刻才嗤了一聲,淡淡道:“林知絮把妖惹到這個地方來了。”

他明顯很不耐煩,卻不得不抑制住脾氣,冷冷道:“我去一趟。”

一轉眼,大魔頭的影子便閃到那半空中。

被他這一提醒,扶窈才發現那些人影分作兩半,一半是這裏的修士,另一半,則是從山外飛來的一團團黑氣。

她走出房門,站在屋檐下,試圖離那風暴中心再近一點,卻仍舊半天沒看懂情況。

直到,扶窈看見了賀斂。

天上打得水深火熱,三皇子殿下看着卻仍舊風度翩翩,衣袂都不見灰塵。

她當即湊了過去,問:“你跟林知絮一起回來的嗎,怎麽回事?”

“她闖進陣法要找鳳凰羽,誰料錯估了妖魔的數量,一個人搞不定,捅了簍子,又身負重傷,自然只能先把妖魔都引回來,叫人幫忙。”

而這裏都是藥修,說手無縛雞之力也不為過。

能幫她的,唯有闕渡。

也只要闕渡就夠了。

她略帶狐疑道:“連林知絮都打不過嗎?”

賀斂颔首:“當然,這幻境中的妖魔,可不是如今那些殘渣碎滓。”

直覺告訴扶窈,有什麽重要的信息在這對話間一閃而過。

若是再不抓住,便稍縱即逝。

電光火石間,大小姐忽地想起老巫祝的話,忙不疊問:

“既然人在這裏死了都只是回到現實,并不是真正的死亡,那在這裏受的傷,會真正傷到她嗎?”

賀斂一笑,淡淡地道:“林知絮那一身的血還沒清理幹淨,你可以看一看,到底算不算受傷,不過——”

他伸出手,接住半空中打鬥時掉落下的碎石。

尖銳石角劃破青年的掌心,卻沒有留下半點傷痕。

三皇子殿下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道:“不過,我與這幻境融合得不好,沒辦法受傷,似乎也少了些樂趣。”

扶窈沒有理他,卻學着青年的模樣,也伸出手,接過一塊碎石。

握住之後,捏緊,一用力,她的掌上便多出一道血痕。

清晰痛意也接踵而至。

扶窈一怔。

——賀斂是老巫祝口中的情況,不死,不傷,看樣子,他只要咽了氣,便能順利從這幻境中離開。

——林知絮跟她卻都會被這幻境中的東西受傷。

按照賀斂的話,叫做“與這幻境融合得很好”。

那……

闕渡呢?

他又是哪一種?

他會不會也有在這幻境中重傷,甚至瀕死的可能?

“容小姐,這石上有殘毒,”賀斂友善地提醒道,“你需要清理一下。”

扶窈擡眸,便看見那遞到她面前的藥瓶。

三皇子殿下似乎已經提前猜到了她的舉動,再提前準備好了這東西。

扶窈并不想要賀斂的東西。

她啓唇,正欲回絕掉三皇子殿下這詭異的好意——

一道劍光從遠處劈下,直接将這藥瓶劈得稀碎。

瓷片與藥粉全都砸落在地。

若不是賀斂不會受傷,恐怕也已經被劈作兩半了。

下一刻,那道身影落地,恰好擋在她與賀斂中間。

濃郁得令人窒悶的血腥味也跟着傳了過來,帶着肅殺的氣息。

賀斂卻神色不變,道:“闕公子的修為确實高深,一群人拖着半天解決不了的麻煩,交到公子手裏,也就兩盞茶的功夫。”

“滾開。”

少年的聲線,被夜風中的血腥味熏得更加駭人冷戾。

“——否則,我現在就送你死回你的皇子府去。”

賀斂一笑,不說話,卻看不出畏懼。

四目相對,視線交彙,氣氛一下子接近劍拔弩張。

連逃竄的鳥都繞着這兩人飛,絲毫不敢靠近。

更別說那些已經被剛才那一幕吓得魂飛魄散,現在都還沒緩過來的藥修們。

誰都不敢接近,更不敢阻攔。

冗長的、死一般的寂靜之後,少女的聲音在黑夜中格外清晰:

“殿下,我跟他先別過了。我們還有要事。”

說着,扯了下闕渡的袖子,聲音不自覺放低了些:“走吧。”

這一回,闕渡卻完全沒有聽她的話了。

少年跟在那兒紮了根似的,一動不動,只有頭略微偏過來。

眉眼冷色仍舊未消,反而更明顯了些。

他掃過扶窈的臉龐,嗤了一下,低低吐字:“我怎麽不知道,我們還有要事?”

那副語氣,大有扶窈要是再維護賀斂一次,就把劍轉過來抵到她脖子上的架勢。

“……”

扶窈本來想等回了廂房裏再說的。

因為她實在不想讓賀斂聽見。

然而闕渡站在這不動,完全拉不走。

不準她閃爍其詞,模棱兩可,又不準她支支吾吾,什麽都說不出來。

那滴着血的劍鋒就離她只有三寸。

雖然約莫是不會砍過來,但看上去,這個劍的主人,也絲毫沒有要化幹戈為玉帛,把現在這件事揭過去的意思。

她抿住唇,只能提前說了出來:“你受傷了嗎?”

少女垂下眼,攏住掌心,藏起手心的血痕。

又再一次擡眸,仿佛絲毫不怕他那幾乎溢出的陰沉,很認真地,一字一句道:

“我聞到了很重的血腥味,不知道是那些怪物的,林知絮的,還是你的……”

“所以,你受傷了嗎?”

“這對我很重要。”

她有意放輕了聲音,尾音落在風裏,險些一吹就散。

卻又重重地,砸落了下來。

少年握劍的手都幾不可察地松了一松。

他将劍收回元神,神情還是冷硬,卻似乎多了些什麽。

視線更是不再像剛才那樣咄咄逼人地看着她,而是不太自然地移開,随意地落在那遠處任何一個看不清面容的藥修上。

“這有什麽好問的,”他出聲,帶着點冷嗤,似乎是在嘲諷她的少見多怪,“就那點妖魔,怎麽可能是我的對手?”

然而感受到那落在他臉側的視線,少年唇角先是被牽起,而後又克制着一般,重新壓平,看不出任何帶情緒的弧度。

片刻後,他不動聲色瞥了她一下,又不自覺放低了聲音:

“——受了一點傷而已,不足挂齒。”

作者有話說:

永遠不在一個頻道的兩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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