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晉|江首發防盜(四合一) (1)
◎“跟記憶中一樣叫人嫌惡”◎
祭殿外, 顧見塵見那幻境遲遲不破,一直都是愁眉不展,生怕出了什麽岔子。
便是同身邊長老說話, 第一句也是“知絮為何還不出來”。
直到——
天光驟亮。
此時本已經到了黃昏,夕陽西下, 卻被照得仿佛白晝。
無論踩在這片土地的哪個地方, 仰起頭, 都能看見那覆蓋天際的光芒。
喧嚣聲漫過天光,仿佛一粒石子投進平靜的湖面,神宮內一下子掀起軒然大波,近乎沸騰,
顧見塵一向穩重的臉上都露出明顯的喜色,大喊道:“知絮成功了, 成功了!”
是
那群雲上宗的長老們聞言, 也統統露出喜出望外的神情。
便是平日裏再淡漠,再視身外之物如糞土的人,都是再興奮不過。
——那可是聖女啊!
千年裏, 萬人中, 唯一一個天命不凡,得上界垂憐,能與鳳凰羽溝通的聖女啊!
竟然出自他們雲上宗!
此番之後, 雲上宗不只是天下第一大宗, 更是這有史以來離上界最近的宗門,怎麽能不有榮與焉?
但那天光不滅,誰也不敢靠近祭殿半分。
顧見塵的表情也漸漸地從驚喜變成焦灼。
坐立不安, 原地轉圈, 多年來難得一見的失态。
好在老巫祝給他吃了一顆定心丸:“幻境已破, 真正的聖女勢必已經找到了信物,感知到了神谕。”
所有神跡,都有其寓意。
他們只能等着。
少有能讓一宗之主等這麽久的事了,然而顧見塵一點都不覺得不耐煩。
他整個人已經被一種不真實的虛幻愉悅所籠罩,滿腦子都是自己借林知絮這條線,将勢力深入神宮的美夢。
一宗之主算什麽?
也不過是個修士而已。
但若能借助聖女,得到上神的青睐,那豈不是,真真地超脫俗人,半只腳踏上了那通天梯……
正想着,天光收斂,祭殿內的人影逐漸清晰。
顧見塵上前一步,一句“恭迎聖女”還未出口,待看清那人影全貌時,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近似跌破眼珠,不可置信,甚至來不及控制儀态,毫無形象地驚呼出來:“怎麽是你,知絮呢,知絮呢!?”
顧見塵一點地,便直接朝那祭殿撲去,然而他剛飛起來,就被老巫祝一擊命中。
一宗之主強大的實力,在這神宮裏也算不得什麽,只是一擊,整個人便被直接打出了三裏遠,扔到了神宮外。
身邊的衆位長老都沒反應過來。
他們與顧見塵待了幾十近百年,哪裏見過那麽高高在上的一宗之主被如此對待?
大庭廣衆,衆目睽睽,竟然直接被毫不留情地扔了出去。
便是親眼看到顧見塵的身影被抛出去了,也不敢相信那是真的,面面相觑,滿目呆滞。
老巫祝冰冷而警告的眼神,從他們臉上一掃而過。
不敬的人,沒有資格待在神宮裏。
然而,再轉頭看向扶窈時,已經變成全然的恭敬。
他一帶頭跪下,那巫祝一族便通通匍匐在地,高頌着聖女的名謂,整齊又莊重。
扶窈早就可以讓天光熄滅,再走出來見人。
但她着實精疲力盡,在裏面休息了很久,才終于緩了過來,有力氣踏出祭殿。
一走出來,就被這莊嚴、肅穆、宏大的景象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是一副發自內心敬畏她的模樣。
她在進入幻境前也見過這些人,那時候不覺得有什麽。
可現在再看,扶窈只覺得他們每一個,都那麽渺小又陌生。
如一粒粒塵沙。
她低頭,張開右手。
掌心上有一根随時都會化作虛影的羽毛。
這就是在她吸收完那滴心頭血之後,突然出現的信物。
讓她莫名其妙成為聖女的憑證。
扶窈卻沒空追究這些意外了,她擡起頭,環顧四周。
擡手,打斷了那些恭敬卻多餘的廢話,開口問道——
“之前和我一起進幻境的人呢?”
老巫祝将腦袋磕在地上,不敢看她,回答道:
“跟您一起進入幻境的,有林修士與三皇子兩人,林修士不知所蹤,三皇子殿下出來後,就一直在這兒等您。”
這短短一句話,信息量不可為不大。
林知絮不見了。
扶窈想起,闕渡曾經提過,她受了重傷,無法控制自己身上妖丹的氣息。
也許出了幻境仍然無法控制,不想暴露真身,又怕她作為聖女尋仇,所以幹脆趁着天光大亮,沒人注意到自己的時候,偷偷跑了吧?
至于賀斂——
扶窈偏頭,看向那人群中鶴立雞群的青年。
他看上去沒有在幻境中經歷任何磋磨,仍舊面容帶笑,儒雅溫和。
見她看過來,還有心情又笑了一下:“聖女可是有什麽要問賀某?在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扶窈不說話。
等賀斂走到她面前,她才壓低聲音,開門見山:“闕渡呢?”
老巫祝只說了兩個人,說明大魔頭最開始混進來的時候,蒙混過關得很成功。
沒人注意到他進來,自然就更不可能注意到他出去。
那麽這裏唯一有可能知道些蛛絲馬跡的,就只剩更早一步出來的三皇子了。
賀斂面上漾着的笑意不變,反倒更濃。
只是映着這暗下去的黃昏沉晝,莫名涼薄。
他淡淡道:“也許是死了吧。”
“不可能。”
扶窈矢口否認。
大魔頭不可能死在這個時候。
如果天命真的出現了這麽嚴重的偏差與失誤,白霧肯定會感知到的。
賀斂也不着急,仍是慢悠悠的:“既然沒死,那便是逃了吧,聖女身上威壓濃郁,邪祟見了,自然會逃竄。”
他太淡定了。
但同樣跟闕渡有血海深仇的扶窈,沒辦法這麽雲淡風輕。她咬字很重,提醒他:“可他沒死,以後就一定會找機會回來的。”
“我知道。”他說。
扶窈也不跟他客套太多,繼續道:“三皇子殿下,我想你比我更清楚,他有多恨你。”
“既然我們都跟闕渡是你死我活的關系,我們聯手,勝算未免不會大些。”
扶窈是一邊在心裏嘔血,一邊說出這句話的。
她很讨厭賀斂,這人作為一個捉摸不透的變數,實在讓她不想靠近。
但是,現下,形勢所迫,她又不得不娴熟地當牆頭草,拉攏起賀斂來。
然而。
青年聲音淡漠:“聖女坐擁神宮,有這麽多人前仆後繼,不需要與我聯手。”
“?”
扶窈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緩緩道:“你不會以為我這是在拉你下水嗎?”
她是聖女,闕渡說不定還要先投鼠忌器一下。
可賀斂暫時還沒當上儲君,便是身邊有許多能人異士,也未必在到時候敵得過闕渡。
更有可能被最先報複。
這麽簡單的道理,三皇子殿下如此聰慧過人,當真是不懂嗎?
“這當然是個好主意。”賀斂答得很快,卻不改變口徑,“但只是現在對你我好而已。”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沒辦法跟你說得清楚。”
賀斂看着甚至有點輕松,仿佛已經,或者馬上要完成什麽任務似的。
“不過,以後,容小姐會明白的,我現在不答應你,是計之長遠。”
扶窈不明所以:“你不是要奪嫡嗎,策儲君前,你容得下那麽多岔子?”
“我沒說過我要當皇帝,”三皇子殿下說得那麽真誠,叫人根本不覺得他在說假話,“只是之前做的事,恰好有助于奪嫡,叫人誤解了而已。”
“…………”
大小姐徹底服了。
她聽不懂賀斂在打什麽啞謎。
也不知道這人到底要幹什麽。
他看上去,一會兒像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把他們都當做棋子,一會兒又像是直接把棋子扔到了一邊,任憑着殘局自由發展,便是明知那棋子會跳出棋盤來吞噬自己,也完全無所作為。
實在叫人猜不透,這位三皇子殿下意欲何為。
扶窈扯開唇,懶得跟他進行這種沒有意義的勾心鬥角,不耐煩地道:“行了,退下吧。”
她越過賀斂,視線重新落到老巫祝身上。
少女般的面龐雖有稚嫩,卻已經足以顯出高高在上的聖女那股不怒自威來,叫人不敢直面那雙眼睛。
老巫祝微微擡起頭,卻仍是不敢直視她,只是道:“聖女得到神谕後,還有一件事要坐,請您随我去天塔。”
次日清晨,雲上宗府邸人頭攢動。
扶窈坐在辇轎裏,沒空理會外邊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
她伸出手指,指尖湧出一根透明發光的絲線,鑽出辇轎,鑽向府邸之中。
扶窈又試了幾次,那指引的氣息仍然牢牢導向府邸內,沒有出錯。
——“看來,這裏真的就是目的地了。”
這事還要說回,老巫祝領着她,去天塔裏參拜了鳳凰羽的真跡。
當她跪在塔裏時,腹部有一顆內丹忽地孕育而生。
老巫祝說,這就是鸾丹,是神女賜予她的部分神力的結晶。
扶窈還在摸索中,暫時不太會用。
不過,她已經很快摸索出了這玩意能幫她做的第一件大事——
找尋大魔頭殘留的氣息。
萬萬沒想到,找着找着,竟然找回了雲上宗位于京城的府邸裏。
……
辇轎外的弟子們,全都伸長了脖子,屏息以待。
便是聖女久久不現身,他們也不敢有任何的怨言。
神宮那邊,消息壓得極好,發生的事情沒有一點傳到宗門裏面。
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聖女是誰,知情的少部分,也還以為來的人會是林知絮。
自然是期待不已。
這不約而同的安靜,終止于他們看清聖女尊貴面龐的那一刻。
有太多驚呼想要脫口而出,但到嘴邊,懼于聖女的儀仗,硬生生啞了,根本什麽都說不出來。
像死了一樣寂靜。
只有目光交彙,傳遞着那近似暈厥般的驚愕。
那來的人,怎麽不是大師姐,而是前段時間才被逐出宗門的容扶窈嗎!?
那個廢柴的,虛榮的,自視甚高的容扶窈……
跟聖女有什麽關系!??
萬簌俱寂之中,唯有女孩兒清脆驚喜的聲音:“容容師姐!”
扶窈正顧着探闕渡的氣息,一擡頭,還沒看清說話的人,便被路雲珠撞了個滿懷。
她愣了愣。
随即反應過來,便伸手摸了摸路雲珠圓圓的腦袋,聲音柔和下來,輕輕寒暄道:“好久不見了。”
“是很久不見了,自從那次你從這裏離開之後,我都不知道你去哪兒了……”小姑娘說着說着,淚汪汪起來,“你過得還好嗎?”
又低頭,看着扶窈身上那華貴的衣裙。
雖是素色,卻流光溢彩,無限雍榮,叫人碰都不敢碰一下。
于是,路雲珠又自顧自地道:“應該過得很好吧。”
“當然。”
扶窈失笑,是難得的,真心地笑了出來。
連找不到闕渡的煩悶都被輕微緩解了一瞬。
路雲珠扯了扯她的裙子,又低聲道:“容容師姐,你跟我過來吧,我們不要在這裏擋道了。他們還要迎接聖女尊上呢。”
“他們說,尊上掌整個神宮,身份尊貴,是我們一絲一毫都得罪不起的,連宗主叔叔都因為一不小心冒犯她被罰,回來吐了一晚上的血,現在還沒好啊。”
顧見塵被罰了?
扶窈記起,她出來時,确實沒看到這個人的影子,只看見別的長老。
她彎下腰,湊近小姑娘擔心的面龐,彎起眼,笑容溫柔:
“別擔心,罰到誰,都不會罰到雲珠的。”
那不罰路雲珠,又會罰誰?
話音一落,旁聽的衆弟子裏,便有人聽出那弦外之音,雙腿顫抖,噗通地跪在地上。
若仔細看,會分辨出那一張張面龐,正是那日對扶窈的廂房翻箱倒櫃,落井下石的弟子們。
扶窈沒空跟這些人算賬。
她使了随從一個眼神,懶得再管,又側過頭,順着指尖絲線蔓延的方向看去——
正是她之前搬出去的那個院落。
推開門,裏面只能用一團糟來形容。
院落裏的幾棵樹被砍斷,滿地都是泥濘,仿佛被一場狂風驟雨席卷過般。
大門都碎了半截,廂房裏的情景自然更不用說。
然而,細細看,那些痕跡格外淩亂,毫無章法,不像是故意砍的,
更像是有人逗留在此處時,靈力不受控制外溢造成的狼藉。
扶窈身後跟來的弟子倒吸冷氣,差點沒昏死過去:
“尊、尊上……我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這絕不是我們宗門弟子所為啊!我們萬萬不敢這麽對您的舊居!”
扶窈已經猜到,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了。
她擡手讓這群人止步于此,自己一個人走進去。
很快,就一眼瞥見眼熟之物——
一把斷劍。
只剩下了劍柄,還有半根劍穗。
扶窈蹲下身,伸手,指尖撫過那劍穗。
長穗随着她的觸碰,緩緩變成她肌膚的色澤。
無疑就是在幻境裏,闕渡投壺二十次換來的那根長穗。
沒想到大魔頭把它收起來,卻不是随便放着,而是系在了劍上,還打了個漂亮的結。
扶窈作為一個姑娘家,都不會打這種複雜又精細的活結。
她之前也沒發現這件事。
白霧補充:“這劍不是外物,是從闕渡的元神裏召出的,屬于他元神的一部分……”
普通劍修的劍斷了,雖元氣大傷,但補補就好,還能再換一把。
闕渡這把劍斷了,就相當于他元神都破碎了半截。
受傷之重,可想而知。
這裏沒有任何血跡。
但對修士來講,有很多比流血流盡了都還要痛苦一萬倍的慘狀。
也不知道大魔頭經歷的,是哪一種,或者……
哪幾種。
扶窈摩挲着那劍斷裂的切口,低低道:“所以,闕渡逃出來,先逃到了這裏?”
她有些匪夷所思。
就算別無去路了,随便躲到那荒郊野嶺裏,也比躲到這兒要來的好吧。
闕渡這麽恨她,前腳才被她捅了一刀,後腳就來她曾經住過的地方,真的不會觸景生恨,急火攻心,走火入魔,然後傷得更重嗎?
白霧:“畢竟他已經沒有家了。”
人瀕死時,都會想要回到自己最熟悉的,最安全的環境裏。
王府成了一片廢墟。
思來想去,大概就這側室,他住過些時日,還算熟稔。
扶窈:“噢。”
這樣啊。
她心底泛起一點點的情緒,很快又被新的疑問所吞沒。
那稍微緩過來,意識到這裏不可以久留之後……
他還會去哪兒呢?
或者,除了會待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療傷之外,闕渡還會去哪兒呢?
大魔頭絕對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等沒有性命之憂之後,他一定會有所動靜。
他要做的事,要解決的仇擺在面前,全部都沒有完成。
不容許他退如山移。
大小姐拎起那把殘劍,想了良久,
簌簌光束抖落,烈日已經當頭,宣告着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又過了片刻,她扔開那劍柄,終于站了起來:“我知道了。”
扶窈開始守株待兔了。
她聯想起沉光香的幻境,隐約猜測出些什麽。
被大理寺抄家收走的東西,應該跟闕渡那滿身離奇的傷有關,或許是佐證,又或許是追查下去的線索。
所以,闕渡肯定會找來大理寺的私牢的。
之前他礙于修為有限,又因為失憶摸不透底細,所以并未橫闖。
但這一次,傷好之後,肯定是會擅闖無疑。
她就慢慢等着吧。
敵在明她在暗,扶窈計劃着再偷襲闕渡一回。
而且,只能由她自己親自動手了。
誰讓賀斂那僞君子跟中了邪似的,寧願自己一個人等死,也不願意跟她合作。
不過,事情進展得并不算順利。
那鸾丹的神力,扶窈調用得實在有些吃力。
恐怕十分之一都不到。
雖借鸾丹有了不死不傷之身,不至于再擔心受怕,被人掐死或者一劍捅死。
但是她目前為止施展出去的術法,只相當于一個高階修士。
真不一定能比得過大魔頭。
問起原因,老巫祝當然是一問三不知。
這也不是他能知道的事情。
白霧給出的答案自然是更加糟心:“可能是你現在這具身體承受能力有限。”
誰都沒料到容扶窈能成為聖女。
說明扶窈的出現,改變了太多事情。
容扶窈的凡人之軀,承載了太多不該承載的負荷,已經到了極限。
扶窈:“……”
好煩。
她還做着能一招掣肘闕渡,不用那麽多陰謀詭計,直接靠實力碾壓的美夢呢。
白霧口徑一轉,又連忙安慰:“其實也沒什麽關系的,前兩回你跟凡人沒什麽區別,不也輕而易舉地拿到了兩滴心頭血嗎?”
扶窈緩緩追問:“那闕渡的下一個生死劫呢?”
白霧裝聾作啞。
不過,沉默,某種程度上就是一種回答。
沒什麽外物能再困住闕渡了。
白霧又道:“但是,你也不用太擔心,天命說了,闕渡最後是會心甘情願地把心頭血給你的。”
扶窈:“呵。”
白霧有些心虛,畢竟目前已經發生了太多與天命看似違背的事情了。
不過,想起天命一語成谶的正确性,它又理直氣壯了起來:“天命說的話,一定能靈驗,前兩滴是你騙來的,第三滴心頭血卻不一定啊。”
“你不如再研究一下,天命有沒有讓我憑實力打敗闕渡的辦法。”
白霧:“沒有吧。”
說完後,又連忙找補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渡劫嘛,總是需要受一些磨難……”
扶窈不為所動:“算了,換個話題。”
她還是先準備着埋伏闕渡吧。
半月後,終于等到了。
扶窈早已經提前在四面八方埋好了靈器,一念令下,完全不給人反應的時間,便是驟風密雨,萬箭齊發。
然而那密密麻麻的箭雨似乎半點都未近身,便被撕扯得粉碎。緊接着,凝着知名殺意的靈力鋪天蓋地朝她襲來,逼得扶窈一下子顯形,退至牆角。
下一刻,那道黑影驟地從入口閃到她面前,長劍直沖命門。
嗡!——
雙方靈力碰撞,巨響無聲,又震耳欲聾。
有鸾丹護體,扶窈不死不傷,便是硬生生抗下那十幾道靈力也無所謂。
那長劍剛一碰到她,也立刻就被鸾丹形成的無形結界彈了回去,重新落入主人手中,未曾給她造成一絲一毫的傷害。
但是。
扶窈對上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的眼睛,像是被什麽剛剛蘇醒的猛獸盯上,雙肩驟地緊繃起來,血液也有一瞬近乎倒流。
近乎敏銳的直覺,訴說着面前這個人的危險。
她現在,似乎……
打不過大魔頭啊。
更別提将闕渡一劍穿心了。
她在試探闕渡,闕渡又怎麽可能不在試探她?
察覺到靈力近她身之後便被迅速消解,大魔頭似乎也意識到了點什麽。
止住,沒再繼續過招。
昏暗無光的地牢裏,視線交彙。
兩張近在咫尺的面龐不曾越過雷池再近一步,也沒有半分退讓,就如此心照不宣地僵持着。
誰都沒有說話,更沒有輕舉妄動。
空氣裏都釀出了危險緊張的氛圍。
扶窈如今已經能在夜裏視物,也能清晰地看見闕渡現在的模樣——
他看上去,高了很多很多。
原本就比她高了一個半腦袋,如今又往上竄了一截,更顯得颀長,影子幾乎能完全将她覆蓋住,壓迫感險些叫人喘不過氣來。
下颌骨的線條凜冽鋒利了許多。
眉眼間,卻不再有任何外露的情緒。
陰翳暗沉,直叫人後背一寒。
臉龐生硬得像被霜凍住的烙鐵,冷得刺骨,又裹着洶湧得随時能将人燒成灰燼的火焰。
上一回見,還是少年。
現在看,已經到了少年與男人那道模糊的成熟界限。
除了年歲漸長以外,能讓修士在短短十幾日裏有這麽大變化的,只有一種可能。
他吸收了大量的靈力。
遠遠超出他之前修為的靈力,足以讓闕渡脫胎換骨,長成另一個人一般。
白霧也肯定了她的猜測:“大魔頭就是置死地而後生的秉性,這一回,應該一次性将兩次暴漲的靈力都吸收融合了。”
扶窈眯起眸,這個時候竟然還有心情對白霧說風涼話:“那這十幾日裏,竟然沒聽到三皇子殿下的死訊,真是蹊跷啊。”
闕渡真這麽厲害,賀斂身邊圍着再多修士又如何?
動動手指而已。
“也許闕渡是打算留着折磨他。”白霧說。
扶窈想起賀斂那仿佛被下降頭的行為,也絲毫不替自己曾經的盟友感到擔憂:“那他是活該。”
收回思緒,她重新看向闕渡,以及——
那泛着冷光的,逼在她面前的,随時都可能刺過來的劍。
扶窈擡手,輕輕握住那劍鋒。
未有一點受傷。
她還有閑心,借着這個機會打量一下這把新劍。
同之前那把殘破的斷劍相比,這一把觸感更冷,色澤更沉,泛着幽幽暗光,像是從刀山火海裏走了一遭,不知道喂了多少人的血。
她不松手,也無所謂闕渡會不會突然把這劍劈過來。
擡起眼,看着那面容無溫的男人,善意地提醒道:“你殺不了我的。”
闕渡不見任何怒色或者驚詫,也不收起劍,而是任由那劍鋒與她繼續這麽相持不下,掀起眼皮:“恭喜。”
短短兩個字,音節淡漠,心平氣和。
卻叫人背後冷飕飕地發涼。
實在揣測不出他的所想所思。
仿佛一汪靜水,以前能瞧見外邊的波瀾與潭底的血色,現在只能看見風平浪靜的湖面。
可實際上,底下已經堆滿了比以往多千倍萬倍的屍骸碎骨。
從某種程度上。
他倒是跟他最讨厭的另外那人越來越像了。
不得不說,白霧看人還是很準的。
“我也應該恭喜你,”扶窈輕輕道,“經此一役,修為大增。”
相信大魔頭在這消失的時日裏,融合那些靈力時,已經想明白月圓之夜暴漲的修為是怎麽來的了。
這一想通,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
他擡起眸,眼珠烏黑,半點都不透光,沒有雜質,也沒有情緒,嗓音還是那般平淡無溫:
“這麽說,我還應該感謝你?”
語調不輕不重,可扶窈偏偏覺得,“感謝”兩個字吐出來的時候,這地牢裏充斥着的殺意又明顯了幾分。
無形的氣息幾乎凝固成實體,仿佛一把懸在她頭頂上的劍,随時都要落下來,将她碎屍萬段。
但她又死不了。
實在沒什麽好怕的。
扶窈選擇無視。
她聲音輕輕:“怎麽會呢,這一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我知道你想要折磨我,殺了我,把我五馬分屍,可惜你現在,甚至都沒辦法阻止我出入這個機密緊要的地方。”
最溫柔的語氣,說出最挑釁的話。
闕渡卻不再是以前那喜怒形于色的性子。
便是被如此出言不遜,也并未有所觸動。
他只望着她,扯了下唇角,神色寡淡,叫人看不出在想什麽。
也不主動開口。
他本來就是沉默寡言的性子,如今更是像十幾日沒跟人說過話,以至于喪失了說話的能力一般,若非必要,一個字都不願意多說。
“而且,你已經強成這樣了,卻沒有直接殺了賀斂,還得先親自來一趟大理寺的私牢,找到被賀斂銷毀的王府遺物……”
扶窈彎起眼,笑盈盈的,只是說出的話着實沒有心:“看來,手上的事也不怎麽順利嘛。”
闕渡眼睛都沒擡一下:“說完了?”
她說這一通,總不只是為了奚落他。
那麽多有的沒的挑釁,說不到正題上,都只能算是廢話。
扶窈也一下子正了臉色。
她還記得,白霧說,闕渡已經沒有下一個生死劫了。
命運幫不了她。
賀斂也跟中邪了一樣,寧願自己面對生命危險,也不願意跟她齊心合力,先下手為強,解決這個仇人。
她拿了鸾丹,但在如今這般修為的闕渡面前,也只能做到自保。便是提前埋伏偷襲,也難以做到反殺。
這麽棘手的情況之下。
除了繼續等待着一個趁虛而入的時機之外,最有效,最便捷的路,只剩下一條——
“闕渡,我們再做個交易吧。”
話音落下。
沒有等到回答。
反而清晰聽見了一聲低嗤,從男人喉裏滾落出來,醞釀出十足諷刺。
他垂眸,望着她。
颀長身形氣勢逼人,哪怕臉上不顯山不露水,冷峭也已經彌漫開來。
短暫對視之後,劍鋒上移,挑起她的下巴。
冰冷鋒尖摩挲過她細嫩的頸子,帶着微妙又足以察覺的一點惡意。
接着,一個字一個字,緩緩往外吐露:“容扶窈,你自己聽自己的話,不覺得可笑嗎?”
有一點吧。
扶窈在心裏誠實地想。
不過她做什麽都是為了完成任務,早日渡劫,目标始終明确。
各種自相矛盾又層出不窮的手段,只是幫她完成目标的方法而已。
只要管用,無所謂方法是什麽。
她仰起臉,倒是一點都不避開他冷銳的視線,坦蕩得很:
“我騙你兩回,你不也騙過我?後來那些境地,是你技不如人,落了一籌而已,總不會你自己還沒有反思,先怪到我身上吧?”
那劍鋒又近了一寸,最尖處已經戳到了她的喉嚨上。
再近一點點,可能就回直接把她脖子割斷。
可惜沒有那個可能。
他對她的話置若罔聞,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一個字,語調冷诮:“怎麽不動手了?”
“…………”
還用問?
當然是因為打不過啊。
她不知道闕渡問出這番話意欲何為,是想聽她親口承認他如此修為高深,已經遠不是她能及嗎?
可惜扶窈是不愛說好聽話的,尤其不想對着大魔頭說,她徑自挑破:“我們都殺不了對方,繼續這樣周旋下去,除了浪費彼此的時間以外,沒有任何好處。”
“你不殺賀斂,肯定還有朝廷之上顧慮。我幫你解決了,換一滴血,還能因此幫你再漲一截修為,如何?”
除了他們那筆爛賬拖着沒算,剩餘的,稱作雙贏也不為過。
闕渡看樣子軟硬不吃,只淡淡道:“那你更應該去找賀斂才對。”
扶窈當然清楚。
雖然都是有隔閡的人,但顯然,賀斂此時看着要更可信得多。
可是賀斂不願意。
還假惺惺打着一副“不跟你合作是為了你好”的莫名其妙的鬼樣子。
若非如此,她都懶得再這裏跟闕渡多說一個字。
不過,扶窈不會在他面前說實話的。這種底,沒必要交。
她定定地,半真半假:“比起他,我更信任你一些。”
或許是她這假話的部分,說得實在有點太假了。
闕渡別開臉,扯唇嗤笑了一下,眼底都是諷意,仿佛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當然,你若是實在不願意,我也可以去找他。總之車到山前必有路的,不是嗎?”
扶窈不疾不徐,擡手,指尖輕輕撫過那劍鋒。
她幹脆破罐子破摔了:“他是個凡人,當然敵不過你,可惜我現在不是了。你來一劍,我替他擋一劍,你們就這麽耗下去,看看誰能贏吧。”
到最後,軟硬兼施,已經有了威脅的意思。
闕渡現在最厲害的就是修為而已。
若是她真是以命相許,天天給賀斂擋那明槍暗箭。
等賀斂看到闕渡這般行徑,也定然不會再被下降頭一樣袖手旁觀了。他那麽詭計多端,肯定有辦法找到闕渡的破綻。
如此一來,大魔頭确實不一定能贏。
——這一點,闕渡就算被恨意跟怒火沖昏了頭,只用一點點理智,也能想明白。
闕渡也不知道到底有沒有被她威脅到,忽地開口:“拿了心頭血之後如何?”
“無可奉告。”
扶窈道。
她總不可能把自己是下凡渡劫的這件事告訴闕渡。
闕渡低笑一聲,涼意順着縫隙裏僥幸吹進來的冷風,一起浸入人的五髒六腑。
卻又一改方才油鹽不進的态度,或許是真真被她威脅到了,又或許是有別的打算,總之,他道:
“十日後策儲君,皇室所有人都在神宮,我要你向所有人承認我的身份。”
什麽身份?
扶窈先愣了一下。
對上闕渡的眸子,突然有靈光一閃,腦袋裏那些斷續的、破碎的線索,在這一刻不受控制地連了起來。
她終于,後知後覺地,聽清楚了在夢境之內,沒有聽到關鍵信息的對話——
“還請三皇子殿下放心,他的吩咐,我們王爺自然是一點都不會怠慢。”
“……皇上如今病得愈發力不從心,二皇子也快攝政了。這風雲變化的多事之秋,王爺絕不會會叫人知道,這世上還有一個流着嫡系血脈,卻天生災星、上不得臺面的東西存在。”
原來如此——
闕渡流着皇室嫡系的血。
但是天生災星。
所以不被承認,而是隐姓埋名送到了王府。
又因為各種原因,被賀斂找了回來,成為他煉毒試藥七八載的藥人。
說不定,賀斂還往他體內劇毒,或是拿走了他的心脈命魄,等着以後給他致命一擊。
王府傾滅,為了銷毀這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