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披衣

◎我又不是信不過你◎

“酸的話, 師尊把糖葫蘆還給我吧。”燕回伸手。

“不還,既然是你給的,酸的我也要。”

樓道內通風的小窗沒關, 夜風有些涼。

江辭墨發垂散,肩披寬大的雲紋外袍, 靜默不動的站着時, 身形如松, 修長清俊。

燈火透過木質扶梯的護欄,在他臉上打下一片陰影,大半面容都被幽暗遮蔽,唯獨露出一雙輪廓漂亮的眼睛。

黑色的瞳孔掩藏在下垂的睫毛後,仔細去看,依稀能辨別出其中的些微暗紅。

他不着痕跡的避開燕回的視線, 把剛剛吃過一半的山楂也咬到嘴裏。

其實山楂熟得鮮豔飽滿, 配合表面的那層金色糖皮,吃起來已經沒什麽酸味了。

阿回嘗過,一定知道, 可她還是認真點頭, 應允了他的要求。

确實,被喜歡的人包容和忍耐的感覺很好。

江辭手指撚在自己袖口蹭了下,确保指尖幹幹淨淨, 沒有沾染半分自己的血腥氣後, 這才擡起手,低頭把燕回眼下的雨漬擦去。

他很高,站在燕回面前時, 比她還要高上五六寸, 平常時候要低下頭才能被她吻到。

“阿回還站在這裏做什麽, 不是有事要做嗎。”

江辭聲音很輕,瞥了一眼樓梯下大廳的情景,大廳內燈火通明,零零散散幾個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沒人看向這裏。

他彎腰,面孔貼近,在燕回唇上落下一吻。

“不用顧慮我,我再黏你,也不會不分輕重緩急。”

借着樓梯拐角的遮擋,江辭手指撫上她的發帶,從遠處看,就好像他在低頭,細致的為她整理長發一樣。

他很淺的碰了碰燕回的下唇,這才直起腰,攏了攏披在肩上的寬大外袍,後退半步,又恢複成最初幹淨疏離的模樣。

他低聲道:“去吧,別忘了我就行。”

青年手中捏着金紅圓潤的糖葫蘆,瞳孔中倒映出暖橙色的燈火,波光粼粼,看上去有些溫柔。

燕回望着他看了會兒,伸出手摸了摸他有些發涼的臉,無奈。

“我在想方設法去尋找除掉師尊體內魔氣的手段,如果在這個過程中忽視了您的感受,記得告訴我,我會改的。”

“好多事情沒告訴師尊,是因為這些東西太雜亂,說起來有些耗費時間,而我呢一看到師尊就挪不開眼,只講話而不做點什麽真的——”

江辭拿糖葫蘆塞到了她嘴裏,堵住了她越來越不着調的話。

“這種話不能在外面亂說,”他捏了捏她的臉:“平常說給我聽也就算了,被別人聽到,肯定以為你為人不端,太過貪色。”

“——不過阿回确實很貪色,算是我生平僅見。”

“……”

***

郁行川站在房間窗前,透過雨幕望向遠處模糊而璀璨的建築。

高寰阆閣,華美流瓊。

即使連日陰雨綿綿,依舊擋不住長街上來來往往的游人出行,如果不曾知道朝局之下的暗潮洶湧,只怕他也會恍惚以為今朝還是昔年。

他伸出手心,接住冰冷的雨滴。

郁行川出身鎮國将軍府,十二歲就跟随父親上陣殺敵,大周立朝以來,不斷兼并中洲各地割據勢力,到他有記憶時為止,整個中洲凡世已經大部分收歸周朝所有。

四方皆定,需要武力絞伐的,也不單單是不服統治的叛軍,還有刀口舔血的流寇。

這些流寇多為散修,從修真界大致學了一點術法皮毛後,就自诩高人一等,随意欺淩掠奪。

父親說,這些人于社稷無功,于百姓無益,對于八千裏川澤中的修真界更是不值一提,殺起來不需要手下留情。

于是這些常年到處流竄的散修,有一個算一個,統統死在了戰馬的鐵蹄之下。

王朝軍士的存在當然不是為了處理這些散修,更多時候他們需要剿殺的,是被魔氣侵吞失去自主意識,只會本能嗜殺的魔物。

這些魔物有妖,有鬼,有精怪,更有普普通通的百姓。

尋常人接觸到魔氣總會灼傷慘痛,更有甚者會直接死去,但總有一些體質特殊些的人,被魔氣侵蝕之後非但不會虛弱痛楚,反而變得神智狂亂,力大無窮。

這些人可能前一刻才從田裏勞作歸來,和家中煮飯的妻子溫聲說話,下一刻就變得失常癫狂,親手奪去摯愛親人的生命。

太過危險,不得不除。

幾個月前,毗鄰北境大洲的中洲北部發現幾只逃竄的魔物,折損不少兵馬都沒有徹底殺滅,陛下便出重金召集修士,希望以此免除後患。

沒想到,這幾只魔物是實實在在的本源魔物,不僅有化形的能力,更是狡猾陰狠。

雪林內幾乎遍地血染,才堪堪殺死這幾只禍患,可也是自那之後,陛下突然病重,殿下也無故失蹤。

郁行川清楚,王朝繁榮昌盛的根基就是一手建立大業的陛下。

陛下獨愛崇德皇後,自她死後,再沒有看別的女子一眼,膝下子嗣只有王女一人,近些年來拼力借助修士靈丹延續壽命,也大多出于放心不下王女的原因。

王女殿下天人之姿,作為繼承人來看,擁有足夠服衆的能力,可對于有些頑固不化的人而言,女子之身,終究不能繼承大統,他們更願意推選旁支的世子王侯來繼任。

前段時日殿下失蹤後,朝堂已經隐有異動,郁行川奉命暗中尋找殿下,途中遭遇山石滾落,五髒六腑受損,醫者斷言除非修真世家的靈藥,否則凡世無藥可救。

他撥出幾人跟在身邊,令其餘下屬輕裝簡行,隐蔽行蹤,繼續完成陛下指令。

再後來,江家所需的女鬼珍藏之物找到了,他們卻随即翻臉,意圖扣押。

大抵是查明他的身份,想要借此插手朝務,分一杯羹。

郁行川眉目冷凝下來,轉身之際,餘光瞥見桌面上的那瓶丹藥。

他自己前段時間咳血咳得多,這些日子大概血咳夠了,情況竟然比最初那副病得要死的模樣好多了。

對于那位燕姑娘,他其實并不心存僥幸,覺得她會無緣無故出手幫助。

更何況,一送就送整整一瓶靈丹,他是武将,不是沒有腦子。

要麽靈丹有詐,要麽那位萍水相逢的女修別有所圖,概率最低的,才是她真的財大氣粗,送出一整瓶靈丹也沒有什麽心疼的。

回憶起不久前燕回劍刃染血的模樣,他又覺得不吃不太可行。

郁行川拍了拍張湧的肩膀,道:“後廚有活物,你帶一只上來,試試這藥究竟有什麽功效。”

張湧點頭。

現在夜深,那位燕小姐早不知道上哪去了,估計一時半刻也不會往這裏跑,現在下樓應該不會有事。

張湧悄無聲息的下了樓,在黑燈瞎火的後廚翻了翻,拎着一條鮮活的肥魚上了樓,剛走過轉角,準備推門進入房間的時候,就撞見長廊窗邊盡頭一片黑色的衣角。

對方衣衫肅整,束腰,長靴,即使隔得遠有些望不清,但也能看出俨然是那位燕小姐。

此刻她捏了捏手腕,目光淡淡的望過來,看上去格外不好惹。

張湧知道她是個修士,如果是個練氣築基也就算了,但不久前她三兩下就解決掉巷子深處那個尾巴,照此來看,絕對要強過他自己這一身腱子肉。

在人家地盤上搞些小動作,确實蠻心虛的。

手裏的大魚此刻又瘋狂甩擺子,生怕別人看不見似的,魚尾對着他一陣亂拍,成功把對面燕小姐的視線吸引到這條肥魚上。

張湧繃緊了神經,立刻瞎扯解釋:“那什麽,吃夜宵用的,我們少爺有異食癖來着,就喜歡生啃不刮鱗的活魚哈哈。”

聽到響動,剛從房內出來的郁行川:……

“是的,”郁行川點頭:“張湧最喜歡三更半夜抱着活魚啃,畫面殘忍,燕姑娘,你要是不嫌棄,不如也來啃一口?”

這裏的客棧價貴,質優,大晚上的,借着窗外雨夜的一點暗淡光線,還能看清地板上铮亮的蠟層,反射出的淡光照在燕回身上,映出她平靜的眉眼。

燕回淡淡出聲:“既然不信,就不必掩飾了,我也不是非要管這個閑事。”

系在她腕上的紅線扯了扯。

紅線一端纏在她手腕上,一端沒入幽暗的長廊拐角,穿過某盆綠植,纏繞在一只垂落的手腕上。

此刻那手腕的主人靠牆坐着,半靠着身旁翠嫩的枝葉,慢慢的撥弄了一下自己手指上的紅線。

江辭将袖中染了血的帕子塞得更深一些,眉眼有稍許困倦,低聲道:“我又沒緊張到你和別人講句話都不放心,把我帶過來幹什麽。”

他閉着眼安靜了一會兒,随後又拽了一下手腕上的紅線。

“天太晚了,進別人房間不太好,有什麽話站在這裏也能問。”

過了片刻,江辭再次補充:“這兩個人既然不信你,就把靈丹拿回來好不好,以後不可以随便往外送我的東西。”

等了半天沒聽到有人回應,他撥開身旁的綠植,向外看了一眼。

原本的位置,哪裏還有燕回的身影。

江辭困意頓時消失幹淨,他起身兩步邁過長廊拐角,轉頭一看,剛好看到自己方才才提醒過的好徒弟直愣愣的要往人家房裏鑽。

他神色微僵,一邊大步走過去一邊扯下肩上披着的外袍。

走到近前,江辭伸手擋住即将閉合的房門,将沾染了自己體溫的外袍嚴嚴實實的裹在燕回身上,順便将領口的暗扣系緊。

他揉着燕回的臉微笑:“夜裏寒氣重,阿回行走在外,一定要多穿點。”

“手怎麽這麽冰,果然受了凍,我留在這裏幫你暖。”

作者有話說:

師尊的手就沒暖過(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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