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想念

◎躺在那裏等我回去◎

沉眠一夜。

再次醒來的時候, 江辭靈臺清明了許多。

想到自己昨天做了什麽,他輕吸一口氣,擡起手指按了按眉心。

顧不上自己一條手臂還捆在床頭, 江辭摸到玉牌,歉然道:“抱歉, 昨天我……我不分場合的耽誤了太多時間, 阿回現在在哪, 有沒有遇到什麽困難?”

睡了一夜,清竹峰彼時天光澄明。

透着竹青的光亮投入室內,影影綽綽,在靠窗的床榻上落下一片碎落的浮金。

江辭解下手腕上纏繞的紅繩,從淩亂堆疊的被褥間坐了起來。

昨夜身上的衣物未褪,現在領口大敞, 皺痕遍布。

他解開松松垮垮的衣帶, 手指探入衣襟,尋到紅繩末端,沿着它纏繞的軌跡迅速解下。

肩膀, 胸膛, 腰,甚至還有腳踝。

紅繩攀附于衣物下的軀體,纏緊并帶摩擦, 徹底将另一端從挽起的綢褲下抽出時, 蒼白的皮膚上紅痕鮮豔。

身體有些發軟,但還不至于影響行動。

斑駁竹影裏,颀長青年長腿邁下榻。

雪白潮濕的衣擺垂落, 遮住他清瘦踝骨上縱橫的勒痕, 他踩過冰涼的地板, 走至衣櫃前半蹲下來,輕微翻動,找出自己的衣服。

褪下汗濕的衣物,罩上鶴紋月白道袍。

墨發幾乎垂至膝蓋,額前碎發有點淩亂,微微遮掩住他鋒利清冷的眉眼。

只是遲遲沒聽到玉牌內的回應,此刻這雙深邃漆黑的眼瞳間流露出些許忐忑和緊張。

“阿回,你怎麽不理我。”

“不躺在床上就不會有那麽多心思,我現在下了床,以後都不躺了,絕對不會再說那樣的話打擾你。”

“你……你就算不想理我,也親口告訴我一聲,好不好。”

一聲微不可查的淺笑從玉牌中傳出來。

“聽到師尊講話了,在洗手。”

那道聲音清潤平靜,略含困倦:“手心好黏。”

好……黏?

昨晚她吃了糖,但只有一粒,似乎不至于把手弄髒。

似乎想到什麽,江辭眼睫顫了顫,蒼白修長的脖頸一點一點爬上薄粉。

秘境內,燕回一根根解下纏繞在手指上的紅色絲線,撩起溪水浣洗雙手上殘存的黏熱。

周圍是陰翳樹木,叢叢野花姹紫嫣紅。

視線越過腳下這座小島,往外看,是一望無際的蔚藍海面。

鋪滿鵝卵石的水岸有些高,她屈起膝蓋抵在布滿苔藓的石臺,俯下身方能觸碰到水面。

整只手被溪水沖洗過,濕淋淋的,不停的往下滴水,一如昨夜。

燕回擦去指尖上的水滴,表示無所謂:“師尊也沒耽誤到我,昨晚你哽咽時,我也完成了不少事,就是只能聽,不能碰,有些磨人。”

……可他已經很克制自己的聲音了。

江辭握着玉牌,靠牆坐下,壓下雜念,不再繼續暧昧的話題,沉思道:

“秘境雖是年輕弟子試煉的場所,但其內不乏危險四伏之地,你昨日途徑荒原古域,刻意避開了一切關鍵試煉點,故而沒什麽坎坷,可若非了解秘境,誤入多重試煉節點的可能性很大。”

“而秘境空間時常變動——你昨天和今天感知到的方向是否一樣?”

“一樣,方向距離都一樣。”

燕回從溪流邊站起身,仰頭看了看海島上空的明媚陽光,随手撥了撥身邊垂落的枝杈:

“我記得師尊提起過,秘境中只有那幾個禁止踏足的險地空間位置不會變動,所以燕及大概一腦袋撞到那裏去了。”

“死倒沒有死,不過應該也沒好到哪去。”

她單指挂着玉牌,拎到眼前說:“趁他還能喘氣,我早點找到他早點回來,有師尊在我總會分心,所以昨晚抽空捉了一個秘境本土的妖來引路,現在完全不需要師尊了。”

江辭眉心一跳,預感不好,立刻出聲:“等等,至少讓我叮囑幾句,你先別切斷——”

手中玉牌一暗,來自燕回那邊的聲音徹底消失。

“……”

他捏了捏玉牌上的紅絡,輕笑一聲。

能看得出來,以前不算親近時,她在他面前裝乖賣巧,事事恭謹,忍耐得到底有多辛苦了。

不過,江辭大致回憶了一下秘境中那幾塊劃分出來的禁區,心下略有隐憂。

阿回性格穩重,能力出色,手中應該有不少護身的法寶,按理說,就算是禁域,也足夠保護自己了。

可獨自一人進入,終究還是不放心。

更何況還要再帶一人出來呢。

時間還早,他把玉牌懸挂在腰封上,敞開窗戶通風,将房內所有淩亂的痕跡都收拾了一遍。

收拾完房間後,他總算想起還有玄空這麽一把劍,打開劍匣,将其拿出。

玄空嗜殺,被封在劍冢內多年,上次魔氣暴動,算是這麽多年來第一次開殺戒。

如今劍身尚且萦繞着淡淡血色,嗡鳴陣陣。

江辭握上劍柄。

【你弑父了。】

玄空劍身微顫,【手段居然還挺殘忍——血液滋味不錯,我被禁锢的力量又恢複了一些,再挑幾個曾經落井下石的小人殺了呗。】

江辭用巾帕慢慢擦拭劍刃,掀起眼簾道:“沒這個能力。”

【雖說這麽想不太好,但你體內的魔氣根本沒退回封印裏,你現在完全可以使用魔氣力量的吧?】

【那天我看到了,江辭,擁有魔氣的時候,即使你有意抗拒,但展示出來的力量也不遜于你當年大乘修為的實力。】

【如果不是陣營不同,以及會給你的帶來難以愈合的傷痛,魔氣那麽強大的力量,似乎也不錯。】

江辭擦劍的手一頓,低眉凝視玄空片刻,将它丢回劍匣。

“是,确實不錯,”他淡淡的說道:“後山禁地存蓄了不少魔氣,這麽好的東西,你快去試試。”

玄空打了個滾,從劍匣中飛出來,繞着他轉了兩圈。

【啧,我就是随口一說,你小子怎麽還變着法的坑害老搭檔呢?】

【噢噢噢——我算是看出來了,江辭,你這就是屬于窩外橫,平常跟人家小燕講話溫聲細語,一換人就夾槍帶棒是吧?】

“沒有的事。”

江辭起身,神色如常:“你但凡正常點,我閑得發慌才刻意針對你。”

【呵,還不承認,】玄空甩了甩劍柄。

【我最近在專心消磨禁制,但躺在劍匣裏還是能聽到一點點聲音的,哈哈哈哈哈你昨晚是不是沒出息的哭了,媽耶,以前別人不是總說你什麽不近人情嗎?現在這麽大一個大男人居然還哭,這事兒我能笑話你一輩子!】

江辭眉眼情緒平淡:“你還聽到什麽了?”

玄空不假思索:【還能有什麽,哼哼唧唧,一個勁的叫阿回呗,怎麽了?】

“沒什麽,”江辭道:“就是劍匣舊了,我加封一下隔靈的法陣,以後你和重明一起躺着作伴,沒事的時候不用出來。”

***

午後陽光不錯,燕觀瀾躺在涼蔭下的躺椅裏,手中捏着一枚存靈石舉在眼前看。

聽聞聲動,他随意瞥了一眼,将手中的東西随手抛過去。

江辭接住:“這是什麽?”

“啊,這是記錄了那個叫齊淵的弟子供詞的存靈石,”燕觀瀾兩條腿随意交疊,慢條斯理的解釋:

“此人身份特殊,號稱來自一個什麽組織,身上附帶的叫系統的東西能預知世界線的未來走向。”

燕觀瀾覺得挺有意思:“以掠奪各世界的氣運為生,屬于異世入侵者,那什麽系統畏于天道發現,不敢多做掙紮,暫時還寄宿在齊淵體內,你該看看,他們陳述的事很有趣。”

江辭捏着那枚存靈石,微微蹙眉。

齊淵此人他稍有印象。

出身望星谷一脈,是個溫吞誠懇的弟子。

很多年前,齊淵當時大概剛剛入宗不久,尚且局促拘謹,見到他時認真叩首行禮,拜謝他前段時間順手搭救之恩。

按輩分算,齊淵應當稱他一句師叔。

再見是幾個月前,大雨傾盆,清竹峰三樓,齊淵不掩惡意,拔出匕首,意圖取他性命。

當時魔氣暴動,他記得自己親手折斷了齊淵的頸骨。

這樣的傷勢,只有死路一條。

所以說,現在寄居在這個年輕人軀殼中的魂靈,有能力奪舍軀體,更有能力死而複生。

邏輯上講,是有些可信。

而死而複生,如此悖逆天道規則的存在,一經發現,會立即遭到抹殺。

江辭斂眉,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燕觀瀾伸了伸懶腰,直起身,站在陰翳竹影裏,身姿沉穩挺拔。

“翻看了齊淵的記憶,所言屬實,但不能全信。

畢竟修真本身就是逆天而行,我們這些修士,哪個會輕而易舉的信命認命,連天命都要去違逆,又怎麽會甘願接受話本戲說一樣的命運。”

他可不信命。

修士步入大乘之境,大多都能就道之無形産生一點自己的體悟。

這個世界浩瀚無垠,壯闊神秘,從千裏冰封的北境大洲,到遼遠蔚藍的南境汪洋,千萬年來,人族修士足跡遍布山川河海,尚且沒能完全領略它的風光與底蘊。

這樣生機蓬勃的世界,這麽多能人輩出的靈慧山河,怎麽可能如同扁平的紙片一樣,存活于一個狗血虐戀故事的字裏行間。

甚至人物的生死都顯得可笑和怪誕。

尤其是江辭。

他這些年活在無人關注的角落,殘了腿,盲了眼,斷了靈脈,确确實實成為了一個廢人,但對于燕觀瀾而言,無論現實如何變幻,私心裏,他都是足以受到尊敬的對手,是曾經并肩前行的同伴。

最初和江辭結識是在年少時的四方會試上,五洲天才雲集,當時庚辰仙府在中洲盛極一時,而江辭也還是那個沒長嘴的自閉少年。

燕觀瀾那時候仗着自己天資卓越,背景強橫,起初根本沒把在場任何人放在眼裏。

直到和這個沒一點眼色的愣頭青打了一架,兩敗俱傷。

他永遠都忘不了自己纏着阿蘅為自己包紮傷口時,江辭這玩意兒拒絕了庚辰仙府其他人的好意,獨自坐在角落裏自己給自己上藥,投來的冷冷淡淡的一眼。

那雙眼睛漆黑幽深,宛若長夜中的靜谧古井,裏裏外外寫滿了不理解。

後來當年的四方會試,這玩意兒和自己同列第一,再後來,修為精益,幾乎是一前一後邁入大乘境的門檻。

江辭确實是一個夠格的對手,雖然不怎麽順眼,但他此前行為中規中矩,不算窮兇極惡的罪人,當然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

正因為如此,燕觀瀾才覺得,供詞裏所謂的,他入了魔,經歷百般痛楚後,罪有應得的死法過于弱智。

知道他混得慘,怎麽混着混着還成阻攔人家虐戀情深的反派了。

劇情裏所謂的男主不也是魔,怎麽他就沒罪有應得?

怪可笑的。

燕觀瀾打量江辭幾眼,想到自己這笨蛋朋友在劇情裏的定位,一時間父愛泛濫,慈祥的憐愛道:

“小江啊,可憐見的,供詞裏那個弱智結局不用當真,現實走向和系統預測根本不同嘛,以後你來西洲,我和阿蘅一定像關愛燕回和燕及這倆孩子一樣關愛你,彌補你可憐巴巴的童年,絕對不偏心。”

江辭掃了燕觀瀾一眼,冷漠的轉開視線。

他短暫的查看了一下供詞,神情不變,點了點存靈石,指出關鍵:

“容燼,倘若真如齊淵所言,此人成魔,想方設法尋找混元之靈,又氣運加身——這樣一個人,目的可不會單純。”

燕觀瀾點頭:“那個小姑娘腹中确實是魔胎,我翻了翻她的記憶,發覺有禁制保護,禁制術法獨特,強行查看大概會驚擾到此人,暫且擱置,你有沒有什麽建議?”

“有,”江辭在石桌旁坐下,斟茶慢飲道:

“但你先聯系一下阿回,她獨自進入秘境,大致察覺了燕及的狀況,不是很好,你倒是一點也不擔心。”

“我擔心什麽,”燕觀瀾躺回躺椅,随意晃蕩着:“你是不知道這倆小混蛋有多皮實,習慣了就好,他們倆只身犯險的次數沒有一百也有五十,現在不也活蹦亂跳嗎?”

“還是要聯系一下,我不放心。”

燕觀瀾挑眉:“我一個當爹的都沒說不放心,你這個沒名沒分的倒是開始亂擔心了——诶不對,你手裏不也有一枚玉牌,你怎麽不聯系。”

江辭飲茶,全當沒聽見。

燕觀瀾恍然大悟,随即篤定道:“鬧矛盾了?那一定是你的問題,我家阿回多好一孩子,從不跟人急頭白臉。”

他翻出水鏡,點觸法陣後丢到江辭懷裏,不忘以過來人的口氣多嘴一句:“我教你,這種時候一定要放低姿态……”

話沒說完,那邊的江辭已經起身大步離去。

燕觀瀾自讨沒趣的閉上嘴,窩在搖椅裏躺了一會兒,把混元之靈薅出來,臭不要臉的诓騙:“吃了我那麽多糕點,把我吃窮了,現在就開始打工。”

***

水鏡接通,入目就是燕回那張白皙姝靜的臉。

她此刻不知道鑽到那個犄角旮旯裏了,周身一片昏暗,石洞逼仄,幾乎需要匍匐才能前進。

頂端石縫內不斷滴落水珠,打濕了她烏黑的發絲。

她攀扶着石壁,皮膚濕潤,唇瓣淡紅。

“怎麽是師尊,”燕回彎了彎唇,烏金護腕觸碰到石塊,發出金屬碰撞的清鳴。

江辭望見她的樣子頓了頓,立刻道:“你先聽我說完,秘境禁區邊緣毒物很多,你不喜歡蟲子,記得避開南部遍布水澤的區域,從北部的寒石荒地進入,禁區雖然有幾個,但它們互聯互通,你……”

“我已經順利進來了。”

燕回用手背擦去臉上的水漬,停下行動,好整以暇的望過來:“沒有師尊分心,行動确實快了許多。”

江辭抿唇,輕輕嗯了一聲:“是我的錯,以後不那樣撩撥你了。”

他襟口有些散,露出一線來不及遮掩的紅痕。

燕回隔着水鏡看不分明,別開自己濕漉漉的發絲,低聲道:“師尊皮膚太容易留下痕跡了,我昨天收着力道,沒敢弄疼你,今天還是紅得發豔。”

她用指尖輕輕的點了點水鏡鏡面,問道:“現在疼嗎?”

江辭手指扯開一點領口,将勒痕展露出來,垂下眼簾:“有些疼。”

燕回看到他這幅模樣,倒是想幫他吹一下,但現在隔了一整個空間的距離,力不從心。

他皮膚仍然殘留一絲不自然的蒼白,紅痕橫亘其上,看上去像是斜生的嫣紅花枝,不必靠近去聞,就能感知到他皮膚的溫涼和冷香。

想抱住他,淺淺的親一下。

燕回這麽想着,突然記起自己的任務,回頭去看時,發現一路快速通過的甬道,自從接通了水鏡,就僅僅移動了一點距離。

她閉了閉眼,無聲的笑了一下。

哪裏還用得着撩撥,單單看着他,就會分心。

真是奇怪,情.藥的藥效還能隔着水鏡人傳人不成。

“我也想師尊,”燕回松了松護腕,擡步繼續前進:“等我回去,師尊還像上次那樣躺在床上等我吧,脫光。”

石壁上的一粒水滴砸在鏡面上,啪嗒一聲。

水鏡對面傳來一陣嗆到般的低咳。

“阿回,那個……我,我上次,其實不是……”

他磕磕絆絆的辯解半天,最後所有言語無力散盡,只化作淺淺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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